来人穿着非常奢华:天蓝色绸绒裾。固住头发的髻卡,别着一枚白色的长牙。裾沿膝下,没有看见绑腿绳,更没看到脚蹬,而是取自两条完整的异兽腿皮。他长方脸,浓重眉。
鼓凸的颧骨里,一对深目定若坚石。
他背插长剑,手抚长须。看上去颇具仙风易骨,飘隐方外之感。
“典宗何时来到少青山?……”农耍眯没有一丝敌意。他走上前,拱手礼问。两人相见如故,眼神的热切,熟络超常。
“三日有余!”老者回答了农耍眯,望向众人,躬身施礼:“长拙风后……”
“风姓尊居姬水,怎会来这蛮荒之地?”徇年截语反问:“狼人谷睛罴出没,若是遭遇,前辈一己弱躯,如何脱身?”
“长拙此行前来,就为睛罴兽!”风后的鼻子,嗅到一缕淡香。他眨眨眼,孩子气地说:“你等分散藏身,睛罴兽来啦。”
刑天和云桑躲进一处崖壁。两人隔着缝隙,好奇地偷望。据传,睛罴兽倚靠短翼滑翔、视觉灵敏.、行动迅捷。
少青峰传来隆隆的声音。紧接着,雪球滚滚落下,砸在狭窄的路面。
一头怪兽,从少青峰飞落荡天崖,嘴里不停的怒吼。它的吼声如虎、头颅似豹。身形如马、双翅如鹤。
怪物仿似探到人的气味。它顺风不断嗅闻,最后直奔刑天云桑而来。
两人气也不敢喘,紧张地盯着它。
刑天握紧云桑的手,把她搂在怀里。想着睛罴兽发起攻击,随时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她。就象小时候一样,两人遇到危险,他总是挺身而上。
睛罴兽越走越近。刑天甚至看清它身上的片片鳞甲。
它的眼睛,扫荡似搜望两人。圆圆眼睛的瞳仁,闪烁野性的光芒。
它后蹄尽刨雪地,扬起溅飞的雪尘。双翅微微张开,蓄势发动攻击。
睛罴兽暴吼一声,四脚腾空,扑向刑天。
刑天推开云桑,顺即舞动干槭。
他挡身云桑前面,趁睛罴兽跃身的时机,对准它的肚腹,一招天河溟渡,狠狠划过。
哧哧哧,一阵刀划岩石的声音。
干槭的锋刃,在睛罴兽厚厚的鳞甲,留下一道白痕。
睛罴兽彻底被激怒了。它的眼睛变红,直瞪刑天。血口大嘴张开,朝他狠咬过去。
刑天蹲下身,挥槭平扫它的脚蹄。
睛罴兽飞身离地。干槭扫了个空。它回旋身子,突然调转目标,张嘴咬向云桑。
命悬之际,众人一齐现身。
农耍眯的狼套爪,逮住睛罴兽的长尾,脚趾抠住藏身的岩缝,试图拉它后退。
罴睛兽的烈性,岂能让瘦弱的农耍眯束缚,它前蹄高扬,往前劲驰。
农耍眯象猴子,垂荡在罴尾,任由它的尾巴上下翻飞。
徇年飞身骑上罴背,抽出短刃猛刺。飞鹏、溪珉左右夹击。一时之间,短刃、长戈、长剑齐齐上身。
兵器落在睛罴兽的鳞甲上,丝毫未损。它身子暴跳,把农耍眯、徇年,摔飞数隶首丈。
击退众敌,睛罴兽饿得发慌。它锁定不知所措的云桑,猛冲过去。
“不,要……”刑天哀嚎一声,斜身扑向云桑,他要献出自己的躯体,来保全她。
睛罴兽坚硬的豹头,拱倒刑天。
它看着仰身压住云桑的对手,竖起白须,呲开尖牙,对准貂绒皮的颈脖,使出浑身力气,咬将下去。
隐身树梢的风后,箭矢般落在睛罴兽的背上。他抽出卡髻的长牙,散乱的长发随风起舞。他身往前倾,握紧的长牙,插向睛罴兽的鼻孔。
长牙从右鼻孔插入,左鼻孔凸出。睛罴兽的鼻子血流如注。
它放过刑天,痛苦地呻吟。最后,驮起风后,自杀似地飞落荡天崖。
“典宗!风后……”
众人站在悬崖边,只见风后和睛罴兽,宛若一片落叶,飘向深谷……
“典宗死了,典宗死了……”农耍眯捂住脸,嚎啕大哭。一时间,他消弥身上所有的狼性,孩子般的善良,瞬间回归。
“阿爹说过,典祖为侯刚氏仓颉。它创造百字文典,替代结绳记事的繁琐。风后承袭仓颉,续造千字文典,记事更加方便。”云桑恍然明白:“风后教了你千字文典?”
农耍眯点点头。他站起身,俯瞰白茫茫的狼人谷。
“认识典宗,是在狼人谷。那时,他被我狼族围困,即将命丧。不知为何,农耍眯从他的眼睛里,想到一个人。那双眼睛,在我的记忆里很亲切,却很模糊……”
农耍眯的话,对刑天的冲击力可不小。在石盘冀,他结识姜澉蚩尤的那个晚上,看到他的目光,跟风后如出一辙。
农耍眯三岁被狼叼走,他的生身父母,莫非就在烈山宫?姜澉明娶六位妻子,育有三子八女。其中最小的一个儿子,三岁夭折……三岁夭折,三岁被狼叼走?
刑天牢记鲲哥的讲述,反复默念。
溪珉紧挨农耍眯,细声安慰:“风后云迹天下,遁逝犹归,生者不必过度伤怀。”
“多谢溪珉姊姊!”农耍眯擦掉残泪,望着众人,笑指狼人谷:“知道如何下山吗?”
刑天等众,细看崖壁,陡峭的山崖,寸草未生。厚厚的白雪,延伸至远方。
“这里险境丛丛,稍有不慎,定粉身碎骨。”云桑走到绝壁,咂舌道。
“飞鹏,可否施展烈山巽易行。”刑天笑问。
“荡天崖的风向,变化莫测。恐难发挥巽行术!”
农耍眯摇摇头:“不知二位的谈论,与下山何干。”
他走到坡前,屁股坐在雪地,扭头道:“各位看清楚……”
农耍眯的身体,慢慢下滑。随着坡度变陡,他象流星陨失远方。
稍后,苍茫的雪原出现一个黑点,欢腾跳跃。
“哈哈哈,我来,我先来……”
云桑坐在刑天身边,紧挽他的手。从他舍身救己的那一刻,她彻底沉沦,疯狂地爱了。她可不管什么弦卫,什么谁谁谁?
“坐稳,要下山了。”刑天不敢明拒她的爱,怕伤了她的心。他肃目向前,滑动身体。
飘渺云端的感觉,伴随呼呼的风声。两旁的景物飞快掠过。
轰,轰,强力的冲击,两人的脚踝,扎进松软的积雪,同时翻滚到雪窝里。
云桑爬起来,她扑倒刑天,在他脸上不住地狂吻。
“哎哎哎,姜云桑,身居已未堂护领,可别忘来狼人谷的使命。”溪珉不忍直视她的行为,嗔怪地说。
云桑拖延到最后下山,待其他人走远,藉以向刑天倾露衷肠。她正为自己的得逞暗喜,不料,被溪珉发现。她的脸,蓦然羞红到脖子。
当然,她很快找到回击她的语言。
云桑的杏眼,甜蜜地望了望一脸尴尬的刑天。然后正视溪珉好看的月牙眉,直率道:“爱了就是爱了,不象你,遮遮掩掩。”
“我爱过谁?和谁遮遮掩掩?”溪珉佯装糊涂。她耸耸肩,指着走远的农耍眯:“你是说他?还是徇年……”
溪珉表现出来的虚假,云桑很想笑。她继续打趣:“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喜欢的人,不在这里!”
“在哪里?”
“在心里!”
“姜云桑,得罪了护天翼,有你好受!嘻嘻嘻……”
狼人谷地处少青湖北岸。一望无际的雪原下,埋藏着肥美的水草。
凹凸不平的雪地,一座草屋出现在面前。
农耍眯神色落寂,冻得通红的赤脚,渐渐麻木。他走近草屋,静立在旁边的雪堆。
“这是狼母的葬殉堆!”农耍眯低下头,从怀袋里掏出烘焙的肉干,恭恭敬敬地放在雪堆,象是自言自语:“娘,呜朵,呜朵……”
溪珉围绕雪堆,急不可待的搜寻。可是,不管她怎么找,也看不到蒲花的影子。
没有蒲花,阿壬的毒怎么办?
“溪珉姊姊,蒲花不在此地?随我来。”农耍眯领着众人,来到冰封的少青湖畔。他指着左边高悬头顶的陡坡:“狼母命丧在那。它是被长虫咬死。”
众人循声抬望。见得一朵瓣呈白羽,红茎绿叶的蒲花,在瑟瑟的寒风中,娇艳的绽放。
“为何只有一朵?”刑天有些惋惜。
毕竟一朵蒲花,只能救一个人。
“这朵蒲花,是阿壬的,谁也别想抢走!”溪珉纵身跃上坡崖,欣喜地伸出手。
一个人影,飞闪而来。他抢先溪珉的手指,把蒲花连根扯下来。然后,他稳稳落在平地。
“夸父!”
“赤帝!”
刑天飞鹏齐声高呼。
“夸父施展了烈山巽易行?”刑天愕然:“难怪一路上没看到跟随。”
“赤帝用的是借巽易渡行。”飞鹏笑着释疑。虎眼相对刑天时,有几分炫耀:“若非十年苦修,安能此等绝技!”
“夸父,溪珉在先探得蒲花,你凭甚抢走。”徇年、云桑,反应过来,一起斥问夸父。
“哈哈哈,先下手为强!”夸父的无赖本性,再次流露:“一朵蒲花救一条命,必须有一个人死去。本王想了一下,死的那个人,必是霍康!”
“夸父,我跟你拼了!”溪珉抽出剑,对夸父一顿猛刺。
论战技,溪珉岂是夸父的对手。
夸父确实不忍跟一个女孩争蒲花。但妻子宵英的病情,万万不能耽搁。面对溪珉的凌厉攻势,他尽量巧妙周旋。两人从湖畔打到雪原,一直打到草屋。
溪珉眼看天色已晚,难以夺回蒲花,她急火攻心。哇,一口鲜血,从嘴里呛出,呕吐在雪地里。
她仗剑戳地,单膝跪雪,月牙眉下的圆眼,滞愣地仰望少青峰。
她的神情,是生无可恋的绝望。救不活阿壬,她活着已经没有意义。
“溪珉姑娘,何苦这般?”夸父有些心痛,鼻环下的浓须,发出粗放的声音:“罢了,罢了,蒲花给你啦。”
他走近溪珉,把蒲花放到她面前。
狂风卷起雪尘,纷纷扬扬。一个人影突破雪舞,疾冲而来。
他旋转身体,骤然停在夸父跟前。
不速客和夸父有很多相似之处。
红卷发,大鼻环。深目浓须,尽显粗犷之勇。
飞鹏看见他,眼露惊喜。他踩着积雪,快步走近。他右手捂胸,头往前倾。宏声道:“飞鹏参见崇父临帝!”
“崇父,为何行色慌张?”夸父细察亲兄弟的脸色,再用回避的眼神看着众人。
待大伙知趣离开,崇父的浓须触到大哥耳边,交头嘀咕。
夸父听闻,眉头惊皱。嘴唇微微蠕动。
但是,他很快镇定下来。用平静出奇的声音:“崇父,魁隗不可一日无主,限你三日赶回赤水。不得有误!”
“崇父遵命!”崇父挥手告别飞鹏,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云桑扶起溪珉,拾起蒲花,两个女孩相持而行,走进那间草屋。
草屋很长,但陈设简陋,地面铺满干草,一方挂鼎摆在角落,下面搁满木柴。
两人并排坐在干草上,沉闷不语。
溪珉依然魂不守舍。看来,刚才争夺蒲花,已让她心力交瘁。
云桑早就察觉溪珉的心思。她多想笑她,骂她傻,却不知如何开口。
“说说你和镇天领吧!”云桑鼓起勇气,大胆地问。
“六岁那一年,霍康把我从少青山救下来,带我回天支营,他教我习武,教我做人。生病的时候,他会亲自熬药,为我治疗。我不开心的时候,他会陪我说话,为我吹笛……”
“所以,你想报恩?不顾一切来报恩!”云桑没好气地说:“你并非真正爱他!”
“胡说,没有人比我更爱他!”几月前的遭遇,溪珉不堪回首,更是难以启齿。
得知霍康被姜尹浩囚禁。她孤身潜入烈山宫,挟持他的残疾儿子颂夔。
不料,中了颂夔的埋伏。差点遭到他的侮辱。
她不后悔。她梦想有一天,做霍康的妻子,陪伴他一辈子。
“霍康是你的阿壬,他一直把你当女儿。”
“我知道,所以,对他的爱,只能藏在心底。云桑妹妹,我好痛苦!”
“想爱不能爱……上天弄人啊!”
呜吼呜吼,熟悉的声音传到狼人谷,在夜空中甚为响亮。
“睛罴兽!”刑天神情紧绷。几人纷纷聚拢,严阵以待。
睛罴兽腾空而来,上面坐着两个人影。
惊诧哗然之际,两团黑影跳下罴背,径直走向草屋。
风后扶着霍康,深一脚,浅一脚,双双踏雪走到大伙面前。
“典宗!霍康大叔……”农耍眯扑向风后,上下细看,见他毫发未伤,又走到睛罴兽跟前。
睛罴兽温顺低头,嘴里回嚼风后伺喂的肉沫。那把长牙,依然穿透它的鼻孔,左边的末端,系着一根缰绳。
缰绳搭在罴背,它翅膀的收缩在肚腹。
不用想,风后驯服了睛罴兽,骑到天支营接走霍康。
霍康走进草屋,挂鼎下的木柴已经点燃,云桑和溪珉正紧张忙碌。
石鼎的米饭香气,挥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