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一晚,乔函就再也没来找过谢沐瑶。谢沐瑶心里难过,却也拉不下面子主动联系他。这是她在那不勒斯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自己难道真的把他给得罪了吗?
她拍了很多照片,将它们做成明信片,寄给了叶蔚。
明信片上什么字都没有,但她希望叶蔚能够明白,她很高兴,能有人这样认真地想念着她。
转眼间,到了十一月份。导师组织他们专业的学生去庞贝古城写生。这是那不勒斯十分有名的景点之一,坐落于维苏威火山脚下,曾被火山泥掩埋,前些年才经修复进入到大家的视野之中。
谢沐瑶沿着古城遗址走走停停,忽然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装作没看到,那人已经向她挥了挥手。
“嗨!”她礼貌性地向他打了个招呼。
乔函点了点头,向她走来。“你怎么在这儿?”
“导师带我们过来写生。你呢?”
“闲着没事儿,过来走走。”
“哦,怎么一个人过来?他们呢?”
“他们每天睡到中午才醒,我要是跟他们一样,早养一身膘了。”
谢沐瑶笑了笑。
“你们必须一起么?”他指了指周围的其他学生。
“不用啊,又不是小学生春游,都是自己逛自己的。”
“那你跟我走吧。”
“啊?”
“我带你逛。”
谢沐瑶看着乔函,乔函也看着她,就这么看了十多秒钟,她才笑着点了点头“好”。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走着,走了好久他才低声说道:“那天,对不起。”
“没事,你已经道过歉了。我没有放在心上。”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我刚刚经过艺术品店时看中的一个小玩意,送给你。”
她接过来,里面是个琉璃的小哨子,表面印着一朵小雏菊。
“很漂亮,谢谢你。”
“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我应该买点儿值钱的礼物向你赔罪。”
“值钱的我就不要了。”谢沐瑶将手中的琉璃口哨挂到脖子上,放在嘴边轻轻吹出声来,声音悠长而清脆。“我就喜欢这个。”
他粲然一笑。“我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方。”
所谓的“更好玩的地方”便是隔岸的那不勒斯湾。风从维苏威火山吹来,拂过涤荡微波的湛蓝色海面,十一月的暖阳静静的照耀着这座著名的桑塔露琪亚港,他们站在城堡外围的碎石子路上,目光所及皆是对岸环绕的群山以及海岸线尽头连绵的孤岛。
乔函在碎石上坐了下来,听着海浪重重拍打着脚下的岸。
“好看吗?”他问道。
“这里很美,我很喜欢。”谢沐瑶弯腰坐到他身旁,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我第一次来这里时,也喜欢上了这里。”他转过头来看她,“每次我都是一个人来,这是第一次有人陪我。”
“一个人看海?很寂寞吧。”谢沐瑶撑着脑袋问他。
他笑了笑,“即使不是一个人,也难免寂寞。”
谢沐瑶低着头,缄默不语。
“我跟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很长,你愿意听吗?”他突然正经起来。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故事开始时,我只有五岁。”
乔函第一次来到林家时,正好五岁。母亲带着他走向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她指着那个男人,告诉乔函,“以后这就是你爸爸了。”乔函看着他,乖乖的喊了一声“爸爸”。男人很高兴,给了他一架飞机模型。他也很高兴,拿着玩具走进了家。
后来,他有了一个弟弟,弟弟的出现,让他在家里的地位变得有些尴尬。那个出生不久的小男孩,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让他渐渐成为了家里的“隐形人”,再也没有人关注他玩得开不开心,过得快不快乐。他开始变得有些叛逆、任性、不可一世。十二岁那年,即将要步入初中的他被班主任要求留级复读,乔妈妈终于意识到了他的学业已经荒废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她甚至一度认为他的智力不如别人。那个夏天,恰好邻居家在市重点高中寄读的女儿回家来了,她拜托小姑娘充当家教老师辅导乔函的学习。
女孩名叫秦菀,比他大五岁。乔函说,他小时候曾在门缝里见过她几次,却总也记不住她的脸。只记得她高高瘦瘦的,笑起来很好看。
起初乔函并不愿意听她的话,常常因胡闹惹得女孩失声痛哭。乔函笑着说:“我那时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她哭起来更好看的人了,所以我总喜欢看着她哭。”可是她即便再委屈,也从来不会向任何人控诉他的种种恶行。她只是尽全力将自己所知道的,统统讲给他听。
那时乔函就觉得,这个姐姐特别傻。
暑假结束后,秦菀回到了学校。乔函参加了入学考试,顺利考上了秦菀所在高中的附属初中。他们俩人的校区离的很近,但每次见面,乔函都会装作一副不认识她的模样。因为她总是喜欢对别人说:“瞧,这是我弟弟。”
他渐渐长得比她高了,他不喜欢被人叫作“弟弟”。
第二年,秦菀考上了西安的一所重点大学,他攒钱买了一只女士手表送给她,她很高兴,每天都戴在手上。
那个暑假,听说她报名参加了一个很有影响力的钢琴比赛。那时他不通音律,听不懂她弹的是什么曲子,只是每天夕阳西下时总能透过厚厚的墙壁听到那些轻快悦耳的调子。他那时便决定,他也要去学钢琴。
值得高兴的是,老师说,他很有学习音乐的天赋。果然,不到一个月,他就取得了飞速的进步。他终于知道了她每天都会弹奏的那支曲子叫做《瓦妮莎的微笑》,曲调和名字一样让人心生温暖。他用心地弹着那支曲子,恍惚间觉得微笑的不是瓦妮莎,而是那个叫做秦菀的女孩子。他的指尖轻触琴键,想象着此刻她正坐在墙壁的另一边,笨拙而热烈地用曲子倾诉她一身柔情。她的身影被阳光照耀着,一头如瀑的长发轻轻遮住精致的脸庞,在微风中飘然拂过。
她已经足够努力,却仍然没能在那次比赛上取得好的成绩。
其实他明明知道,她弹得的确不够好,她并没有什么天赋,却比任何人还要认真。她总是费尽全力地去争取,争取那些别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她总是小心翼翼的,像所有单纯向上的好姑娘一样,拼命地让自己变得更优秀。他觉得她实在很蠢,就像当年苦苦哀求自己好好学习时一样的蠢。可是当他看到她微红的眼眶时,居然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她成年了,懂得强忍着眼泪不让它流下,可越是这样就越让人觉得心疼。
那次开学后,下一次再见已经是三年后的事了。她回家准备考研,那时的他已经步入高中,成绩优异早已不需要辅导,可他还是坚持让她给他讲题,偶尔他也会弹一两首新学的曲子给她听。她说她上大学以后还学会了拉小提琴,觉得小提琴比钢琴更适合她。于是他又怂恿着母亲给他买了一架小提琴,每天对着谱子自学。渐渐地,他再也不会去纠结自己在家里的尴尬位置,他心里有更值得去思考的事情。
他总是故意在她面前炫耀。“秦菀你看,我连小提琴都会了,对你而言那么难学的东西对我来说总是那么轻而易举。”
然而她也不生气,只是傻傻的笑着举起两个大拇指,大声说道:“小函最棒了!”
后来,她如愿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的硕士研究生。一直以来,她都在走着别人看来顺风顺水的路,可只有他明白,每往前走一步,她究竟付出了些什么。她实在不是个聪明的人,可他总觉得正是因为她不够聪明,才更显得她可爱。
于是他也只好让自己更努力一些,他跟母亲承诺,一定会考上秦菀的那所学校,他义愤填膺,大家都以为他在暗自与邻居家的姐姐较劲,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她就是他的目标,也是他一直以来拼命争取的东西。
美好的事物,谁会不喜欢呢?
然而当他终于考上的时候,却在校园里看到她与另一个年龄相仿的男生举止亲密,她早就有了男友。他突然觉得有些心痛,原来这么多年,最傻的人是自己。他忘了她只是邻居家的姐姐,他忘了她和他隔着五年的鸿沟,他忘了他不该对她产生任何与爱情有关的幻想。
一年之后,他听母亲说,秦菀收到了意大利的一所大公司的就职聘书,他们全家都搬去了意大利。就这样,他们断了联系。
“所以,你来意大利是为了她?”谢沐瑶问。
乔函笑了笑,“不知道,跟着心走吧。你知道意大利有句很有名的谚语吗?”
“什么谚语?”
“看一眼那不勒斯,然后死去。”
谢沐瑶看着他,又看了一眼周围鲜花点缀着的悬崖。这座城市更像是一个梦乡,五彩斑斓的天空下镶嵌着碧海与金色的沙滩。“是她告诉你的?”
他点点头,“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但我总觉得,她会来这里。我想见她一面,对她说声‘谢谢’。”
“谢谢?”
“谢谢她成为了我人生的目标。”
谢沐瑶莞尔一笑,“她对你来说,是一直以来前进的动力吧。可是如果你永远都等不到她呢?”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笑着说道,“其实如果真的见不到也没关系,她现在一定过得很幸福,说不定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不可能一直等她的,我终究还是要回去的。我的船不可能一直漂在那不勒斯湾,终有一天,我是要靠岸的。”
“岸在哪儿?”谢沐瑶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他低下头,嘴角漾着一丝淡淡的笑,缓缓说道:“我心归处即为岸。”
“我心归处即为岸”那么,她的岸又在哪里?她心将归向何处?
谢沐瑶轻轻抬起头来,看到一只纯白色的大雁,从他们头顶翩然掠过。她在那不勒斯见过很多成群的鸿雁,它们穿过崎岖的峭壁与人潮汇聚的山川,朝着同一个地方飞去,却是很少见到这样的孤雁,越过波澜壮阔漫无边际的大海,孤独而决然地翱翔于天际。
雁往何处去,何时大雁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