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条长廊,我慢慢地往另一幢的楼梯口走。路过的教室门敞开着,里面没什么人。
楼道里将暗未暗,是还没到有必要开灯的时候,光线中细小的尘埃缓缓漂浮,上下翻滚。
它们像一群来自未知世界的精灵,在我面前舞蹈,吸引我的注意力,想带我进入另一个未知世界。
我承认自己的确看得入了迷,竟跟着它们,脚步踉跄地跨进了一扇门。
房间里好像更暗,环顾一周,没发现什么人,但有一台半人多高的机器,正是我要找的。
掏出随身携带的证件,翻开平铺在上面,复印机在安静的空气中吱嘎吱嘎乱响,没有引起我的注意。窗外,远处的楼宇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渲染了近处的窗台。
明暗的两个风景相互辉映,却又恍如隔世般不能彼此接近。
正在我黯自神伤的时候,周围突然瞬间灯火通明。这光甚至有点刺眼,照到的所有物体都隐隐发亮,我反射性地把手挡在了额前。
“同学,为什么不开灯呢?”
晕眩的光亮中,我寻觅声音的来源。她长发披肩,宽大的米色毛衣,下面穿深蓝色的线织裙子,一双玫红色的系带小皮鞋驻立在门框边。
“嗯,不过没关系,还看得见。”我准备收拾东西,尽快撤离,不巧又撞见她清澈的眼神。当然她不像是这个学校里的学生,和高中里死板严肃的学究老师又有天壤之别。
我有点困惑,她亲切的笑容和明亮如星的眸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也许她和我一样,只是短暂地“路过”,不是真正属于这里。
等她缓步走到我的面前,我才发现她既陌生又熟悉,准确地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复印好了吗?”她对我好像也并不陌生,语气依旧亲和。
她的确有种让人心动的魅力,我怕被这种感觉吞噬,便假装平静地转过头。
“嗯。”我随口应了一声,把纸从机器里拿出来,甚至忘了说声“谢谢”,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可是你应该把机盖打开。”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倒没有一点嘲笑的意思,完全是善意的提醒。
我翻看手里的A4纸,果然两面都是空白的,于是只能再次尴尬地掏出学生证。
她主动打开机盖,默契地接过我手里的证件,展开放进去,然后盖上机盖,按下开始键。她的动作轻巧而娴熟。
“原来你叫‘汪明轩’。”她特意看了一眼我的学生证,合上并交到我手里,并微笑地看着我。
此时窗外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屋内白恍恍的灯光下,她那身米色的毛衣却越发透着一份温婉平静的气质。
从刚才见面我就感觉她认识我,而现在这种感觉越发地强烈,这不由地让我仔细打量起她。
眼前的这张脸,妆容算不上精致,却有十足的漂亮。也不是哪个五官出众,只是组合起来仿佛天作之合,让人看了心情舒畅。
尤其是她笑起来露出的那一排牙齿,就像刚剥了壳的白玉米,整齐而干净。
我被自己的比喻逗得想笑出声来,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都这样了,你还笑?”她突然表情有点严肃地说。
难道她会“读心术”,我心里一阵不安。同时脑海里的某根神经也随之微微触动,终于识别出了多年前的某一天,我曾在这个学校里见过她。
那是个闷热的午后,太阳躲在云层后面却还能作威作福。我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希望能下一场大雨,可结果确是自己浑身汗如雨下。
那一天我第一次从奶奶那里听说爸妈要离婚的消息。
那一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逃课。
那一天我怀着闷热的心情独自在路上走了一个小时,多希望累死在去目的地的路上,或是突然来一场大雨把我浇得分不清方向。
奶奶说,“轩轩,你爸妈如果真离婚了,也不会不要你的。你千万别多想啊……轩轩,男孩子千万不能随便哭啊……轩轩,你现在还理解不了,你要好好上学,等长大了就会懂的……”
奶奶的话我听得断断续续,我只是别过头去,冷冷地说了一句,“我无所谓!”
可到了下午我就按耐不住了,我恨我自己不能像嘴上说得那样无动于衷。
也许是年少无知,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太简单。我竟想到了找个人来劝妈妈不要离婚。而那个人就是和老妈关系比较好的王姨。
其实那时我对王姨是一无所知的,只是老听我妈提起她,说要让我转学去读王姨的学校,并列举出了其各种优势。而这种走关系,投机取巧的行为正是我爸最反感的,为此两个人就经常吵架。当时的我并不是很明白,以为让王姨出面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至于为什么要选择走着去找王姨,可能是想用身体的疲惫来发泄一下郁闷的心情,也可能是想给自己多点纠结和考虑的时间。
时至今日,我早已习惯了不主动去祈求陌生人的帮助,可在当时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不得不向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陌生阿姨请求帮助。她会见我吗?或者轰我出来亦或是暗自嘲笑我?这都是我忐忑和犹豫的所在。
走了一路,想了一路,终于还是到了王姨所在的学校。那时王姨是个教导主任,正是大多数学生避之不及的身份。
当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陌生的校园里,才想起来应该编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来向王姨搪塞我翻墙进学校的事实。我有点后悔没有“光明正大”地来见王姨,但又担心哪怕在学校门卫那里登记预约一下,都有可能“走漏风声”,事先传到我妈的耳朵里。
虽然一路上心里都在瞻前顾后的,但脚步却也没怎么犹豫,一抬头已经能看见“教导处办公室”的牌子了。
平凡且不善言辞的我,真的能说服一个教导主任来帮助我吗?我又胆怯了,真想扭头就走,权当自己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俗话说酒壮熊人胆,一烟解千愁。酒是没有的,摸到上衣的口袋有发哥给我的半包“云烟”,我转身钻进楼道里的洗手间,想点几根来缓解一下情绪。
当时正值上课的时间,洗手间里根本没什么人。只可惜半包烟,在翻墙的时候都压断了,我挑了半根,勉强吸了几口,似乎起到了一点效果。
我又一次朝王姨的办公室走去,并不断地麻痹自己,说不定王姨并不在办公室里,先去看看再说,没必要那么紧张。
没想到事实还真是如此,当我探出半个脑袋向办公室里张望,里面空无一人。
也许教导主任偶尔也是要去给学生上课的,也许她是去洗手间了……我想了很多种可能,犹豫着要不要马上离开这里,还是再等等她。
就在这几秒钟间隙里,身后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而且不断向我靠近。
这脚步声不像是男的,很有可能是王姨回办公室来了,我的心跳陡然加速了很多。
我突然发现我没有事先预演过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继而能更好地开始这次谈话。更糟糕的是,随着脚步声已近在咫尺,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抽了烟,这样近距离地和王姨讲话,会不会让她闻到烟味,从而对我产生不好的印象。
谁会帮助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呢,如果真是那样,这次真算白来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