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六月,雨终于见停。
是安闲了这些时候,总想上街去,奈何家里有个云娘总是不许。说什么外头大灾才过,又有开封府协同枢密院在修缮街道和民舍,又有太常寺为防止瘟疫流患也在施医布药,到处都是兵士和受灾流民,所以不准她出去添乱作怪。
是安噘着嘴同李乙两个蹲在回廊的拐角看蚂蚁搬家。
“你有没有觉得很无聊?”是安低着头,似是不经意的一问。
李乙一下子就戳中了一只小蚂蚁搬运的土块,“嗯”。
是安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啧啧,今年各地的灾情这么严重,咱们家今年又攒不下钱了。”
李乙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是啊”。
“之前同那些衙内斗鸡赢的钱你都藏哪里了?”是安背着手转了个身,立刻就有好主意涌上心头。
“在海棠下面埋着呢”,李乙站起身来,足足比是安高出一个头还多,“官人要用吗?”
“你埋在海棠花下面?”是安睁大了眼睛,那我保不住你了。
“官人不是说埋在紧要的地方吗?所以我把花盆底下的砖掀了,埋在那里头了。”李乙眨着眼睛,一副我完全听从了你的安排的样子。
“哦,你是埋在地下啊!那就好那就好,别随意招惹那盆海棠花。”是安拍了拍胸口,又把自己的领巾捏了捏紧,放下心来。
“宰相也不过才300贯一月的俸禄,官人哪来的这么多钱?”云娘放下手中的《神农本草经》,直直地看着李乙将一钱袋的钱都倾在书案上。
是安也直直地看着李乙,完全没明白自己“给她看”的指示哪里出了问题。
等李乙把完完全全把两袋钱满满铺了一桌后,是安才轻声道:“二哥,今朝是要显富吗?”
“不是官人说把钱拿给云娘看看吗?”李乙摊着手,见云娘已看过了,重又慢慢将这些钱装回钱袋。
是安无语道:“嗯~你说的对!”转头便朝云娘谄媚一笑:“哎!我听说河北路灾情极为严重,已经有大量的流民涌入了开封府,这些流民肯定都是朝着东京来的,咱们如果能去设棚施粥,一定能减少骚乱,岂非大大的善事?”
“不行!”云娘一口回绝,“官府自会料理这些,我才不要没事找事寻到王爷跟前去看脸色。”
李乙装钱的手停顿了一下,附和道:“我也拒绝。”
是安一屁股塌进椅子里,恨铁不成钢道:“看你们把王爷说的,有那么可怕吗?”
那两位齐齐点头。
是安自己抬头看了看房顶,又想了想华原郡王的脸,“嗯,确实可怕。”
“哎,不对,怕郡王什么?我设粥棚是为了救济百姓,是做好事,是为了给官家和曾公分忧,我又不是去打架?”
云娘微微一笑,一副闺阁淑女的温柔,“您出去捉贼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是安直起身子,有点心虚,“那些贼说来,都是阿二抓的,同我什么想干?”
李乙装钱的手再一次停下,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安安抚性的笑了笑,又转回原先的话题:“没事没事,我自有妙计。”
没过几日,果然有大内的钱帛首饰出来送到王府长史的手上,只说是福康公主的心意。
是安接过这心意,朝李乙和云娘嘚瑟道:“哎呀,怎么能真要公主姐姐的钱呢?心意到了就够够得了嘛!”,顺手从那“心意”里拿了两个金戒指同自己的钱袋子一起交到李乙手上,剩下的依原样归拢回箱箧里存放。
这一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待回禀了郡王之后,长史便派了人同云娘一起在安上门内的长街上设棚施粥,是安和李乙落了清闲,自然抓紧时间到处去晃晃,权当考察灾后重建的速度。
虽然水灾过去也才小半个月,街面上就已大抵修整完了,也有不少人家已经开门做生意了。
街道司和小股禁军还在帮忙清理打扫,太医局的人已经只面向流民派发防疫药物,等待明年春闱的学子们渐渐入京了,他们正在茶楼里围着几个简单的小菜高谈阔论。
是安心满意足的坐在茶楼里看着这阳光下刚刚千疮百孔马上又焕然一新的东京城。学子们谈论着朝中的法令和明君的仁厚,是安勾起一边的嘴角,朝李乙得意的一笑。阳光从窗棱里射进来弯了一个弧度,她的眼睛里泛出一点点棕色的光泽。
李乙也笑着,和她一起趴在茶桌上闭着眼晒太阳。
“啊,这个时候的日头真叫人觉得舒服!”
“狗生角,数有光怪”
是安迷迷糊糊地皱着眉头,并没有醒。
“那狗真生出犄角,还会发光呢?”旁边的人开始发出惊人又好奇的疑问。
“真有这样奇事?只听闻太祖生时红光满室啊!”
“唉,这已不是稀罕事,东京谁人不知?只你们这些才进京的没听过。”说话的人捋了捋下巴上的一缕胡须,卖弄起自己最新听闻的逸事。
同他坐在一张桌上的人附和道:“这也不算什么,你们不曾听说,上月东京发水,他家到相国寺避灾,你们猜住在哪里?”不等有人回答,便自己抢先了,“住到大殿上去了,相国寺是何地方诸位?大殿又是何地方诸位?便连神佛也不怎么觑在眼里了!”
“住到大殿上了吗?果真咱们面涅将军勇武非常啊!”其他桌的年轻书生听了,露出一脸钦佩的表情。
“勇武?此种行径,难道不是……”有另外的人压低声音,仿佛怕人听见似得,沉声道,“不是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哎,子季兄此言大大不妥,万不可平白生此诛心之论啊!”
“你们不知?”见有人拦阻,那人更要表白一番自己的见识,“我有一位同乡同御史台的大官人有旧,听说如今已经引得各位相公和御史台连番上书,连动百官进言呢!”
“真的?已到如此境地了吗?”
最先发言的那缕“胡须”哂笑道:“如今各地江河决口,天灾不断,你们不曾听闻过今春圣体违和,将将才好,大相公们难道不知这是天命在警示?”
名叫子季的吃进一口茶,摇首道:“也就是咱们官家善心仁厚,才会将此等人置于卧榻之侧啊,只怕将来一朝不慎,咱们赵官家,要骑虎难下喽?!”
“那我大宋岂不危矣?”有不知事的年轻学子一下被唬住,堪堪为大宋的将来担起心来。
“诸位不必忧心,有各位大相公在,定能守住官家的江山。”那“胡子”安然一笑,倒安抚开了。
书生们听得认真,不防神,一个年轻的粗汉子已经从他们这些人里拨出一条缝,一把将这桌旁坐着的小书生拎起放到一边。
是安挤进来,盯着那个“胡须”稳稳地坐在那小书生“让”出来的位置上,满脑子的火气实在顾不得对这样的出场方式表达满意。
“几位聊的开心啊?”
“胡子”见不知从哪突然窜出来这么一个气势汹汹的孩子,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只是穿着不俗,便先强忍怒气道:“小衙内其他地方玩去,这是大人说话的地方。”
是安一听对方还把自己当个小孩子,更气不打一处来,往起一站直接侧身上前揪住那“胡子”的衣领,“小衙内?大人?你个胡说八道的狗书生,哪里来的大人的样子,还说什么大人!”
那“胡子”不妨竟被孩童样的揪拿住,睁圆了眼睛挥手上来推,“你究竟谁家的孩子,这样放诞无礼,无人管教吗?”
旁边同他一起的人见势上来拉扯是安,李乙赶紧挥拳阻止那些要对是安上手的。围着的书生们见李乙出了拳也一窝蜂的上来阻拦,但他们哪里是李乙的对手,一时连着凳子早不知绊倒几人。
是安自己专揪着这“胡子”,见他来推自己,一脚先踢在他膝盖处,趁他吃痛时连忙上手去揪他的头发,接着一拳挥在他眼窝上,那人未曾料到是安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居然有如此力气,可怜自己人虽中年,手无半分缚鸡之力,又从未与人动手,不免落了下风,很是“嗷嗷”叫了几声。
“你们这些狗书呆子,什么都不知道就胡言乱语,谁都敢议论,也不看看你们自己的腌臜样子!”
“说是不知读了多少书,胡乱说话,也不看看是谁,如今随便叫你们这些猪狗先编排起来了还行?”
“胡子”躲闪不及,不知怎么就被是安绊倒了骑在背上胡踢乱打,又有书生来拉扯是安,倒叫那“胡子”一个乱拳直直呼在是安额角上,叫是安也不由大喊了一声。
李乙听着是安的吃痛声,连忙推开自己身边这些拦扯的人,立喝一声,直上前要打死这“胡子”。
一个书生见李乙捏了拳头要去打人,连忙上前扑拦住,嘴里喊着“子由,你拦住那个小的”,又呼喊旁边的书生,“来啊,一起来啊!”便有五六个书生听了召唤,一齐生扑上去,将李乙摔在地上,竟也给牢牢压制住了。
是安早已骂红了眼,虽然被人拉扯着,总有一脚还踢到那“胡子”身上,嘴里唾沫乱飞,“狗生角……狗生角……狗生角我没见过,今日打的你这个老腌臜人生角,狗书生!狗文人!都是狗文人!看我今日将你打的爷娘不认,在叫你胡说八道!”
那“胡子”抱着头只会“嗷嗷”的嚎叫哭告,“没有天理啊,今日叫一个未束发的小子欺辱了。”
是安踢蹬间抽了空寻李乙,却见他早叫一群书生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了,连忙又喊那些书生“阿二!放开他!你们放开他!”挣着身子便要冲过去救李乙,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拉扯是安的人见她要挣脱,连忙从后面给她拦腰抱住。这人生的高大,拦腰抱她太猛,竟一下死死地给她抱了起来,任她在空中胡乱踢打。
是安何曾被人这样轻薄,连两条胳膊也叫一齐箍在怀里了,如今只能蹬着腿急嚎叫:“尔这无用的狗书生,竟敢对我如此无理,叫我叔父知道,耶能饶尔狗命?”
那书生忙着闭着眼睛下死力,一时只觉耳朵里震天的“嗡嗡”声,脖子上、下巴上也不时飞来几点唾沫星子,这少年的力气端的如此大!
东京城还挺可怕。
算是是安和李乙均被制服,被他们打伤的人被扶起以后哭天喊地的。尤其那个叫子季一边跛着腿站起来,以便扶住自己的头,指住是安叫骂道:“你这个小贼不知仗着谁的门户,士可杀不可辱,我今日便死在这里,也绝不受你侮辱。”
李乙背上压着好几个人,半晌也没挣脱开,恍惚间又见是安遭人拦腰抱在怀里,发急要喝,“不知死活,放开我家小官人”,到底气息不匀,喊出来的话又混淆在杂乱的喊叫中,竟没一个人听见。
早有客栈的小二出去呼人报官,正巧附近有禁军在查核受灾情况,便跟了小二一起过来。
茶楼门口也早聚集了满满的路人过来围观防守,以免有人逃窜。
此时忽听得门口传来一少年的呼声,“小世叔!”
完蛋!
是赵仲针!
仲针一进门便看着是安给一个书生抱在怀里动弹不得,赶忙跑进来皱着眉头发急:“你好大的胆子,快将她放下来......你给她弄疼了!”那人尚闭紧了眼还在下死力,仲针只好自己上来掰那书生的手臂。
他一个孩子如何拉得动这样大一个下了死劲的书生,外头的禁军也进来了,仲针赶紧朝禁军喊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拿下这些混账来救小侯爷?”
禁军的人进门一看果真是程小侯爷给人拿住了,立刻喝着声上来从书生手里解下是安。
是安被个书生死死勒在怀里半晌,好不容易放下来,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捋着胸口狠狠吸了几口气。
这时赵宗实也从门外走了进来,赶到是安身边关心道:“无碍吧?”
正有禁军都头过来朝他们行礼,仲针蹲在地上扶着是安,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是安和禁军都头俱是一怔,竟不知他在问谁,是安的气还没缓匀了,被这孩子一吓,磕磕绊绊正要开口,仲针已经柔声对她道:“如何了?如何了?没事吧?”
那都头紧闭了嘴等了片刻,这才意识到应该是在问自己,刚要回话,又一次被人抢先。
是那个不知死的叫子季的揉着头开腔:“我们都是应考的学子,原本今日是在这茶楼里一起讨论学问的,不知如何得罪了这小衙内,引着这粗汉子冲上来就打,嘴里腌臜不清全是羞辱读书人的的叫骂,毫无礼教可言,我等读书人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是安听他还恶人先告状,瞪着眼睛直起身子来就要去打,谁知一早被仲针瞧见她额角青的好大一块,拉住了只顾上下打量她:“小世叔还有哪里伤着了?”
赵宗实这时听到儿子的问话,也忙去看是安的额头,“伤的厉害吗?”
是安哪儿顾得上回他们的话?李乙还被人按在地上呢!她忙着拨开仲针,一手指住压着李乙的书生,“好大的胆子,还不给本侯放开他。”
仲针虽还不到十岁,站在是安身边却也没比她矮太多。见是安要上前,赶忙又去拉住她的袖子,淡淡的两道眉怎么也拧不到一起去。
学子们见来了禁军,一时愣着,也没爬起来,又见是安朝他们指过来,一慌,还没来得及听清她的自称,又听到她朝禁军喊说:“尔等愣在这里作甚,本侯的护卫若有长短,便只找你家太尉说事!”
形势不太对呀?怎么“世叔”“本侯”“太尉”都出来了?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早叫禁军忙蛮力拉起来了。
再等到禁军扶起李乙,却见他身下还压着一个青布书生,李乙是站起来了,那书生还在地上一动不动。
原本抱着是安的书生赶紧抢步过去唤他。
是安忙着看李乙如何了,也未曾管顾,不料外头传来一声常常的引子,是王府“水路”开道的声音。
“华原郡王到~”
茶楼外围观的百姓已被王府的差役拦在外围。
“嘚嘚”的马蹄声近在耳边。
郡王白天出门了?
是安抬起头看了看这茶楼的中梁,常常呼出一口气来,和李乙互视一眼:“我们俩完蛋了!”
郡王身后跟着长史和云娘。
一进茶楼便看到一片狼藉,郡王还未开口,云娘先捏了帕子疾步到是安跟前仔细瞧她的脸,等看着额角好大一个包,立时咬了牙去问李乙:“谁打的她?”
李乙低了头,红着眼眶,一指头指向那三个罪魁祸首的方向。
云娘抬眼过去,就这么几个不入流的腌臜,不思议道:“你竟叫几个书生给制住了?为什么不打死他们?”
那三个人听了这柔声细语的一句话,吓得一下瘫在地上。
郡王扶起还在行礼的宗实父子,转头听到这话,一时也骇住:“胡说什么?”
云娘眼睛里起了一包泪,捏捏是安这里,又看看那里,埋怨道:“看你以后还随意出门不了?”
郡王冷着脸朝是安盯了片刻,两道剑眉竖起来,喉头滚了滚,斥声喝道:“你!又生事!”
是安一下被吼的矮下半截身子,嗫嚅着还想出声回辩。仲针拦住她,上前朝郡王解释道:“我小世叔向来不是主动寻衅的人,其中必有内情,求王爷千万息怒。”
宗实看儿子出面了,不自然地扁了扁嘴,也挡在是安前面说项,“程侯也不是莽撞人,大抵事出有因,还请王叔息怒一二,先问清是由......”又上前到郡王身边轻声道,“小侄看小侯爷伤的不清,又在脸上,也不知身上如何?官家尚在病中,若知道了,恐添烦忧。”
华原郡王黑着脸瞪了是安像是要开口,又不想开口的样子。回头再看到这一地书生,到底摇了摇头朝是安喝道:“还不回去?还要留在这里丢人现眼吗?”
长史已经唤了人传轿,自己也来扶是安。
是安如今一口气窝在嗓子里,也不敢发出来,只好朝那些书生握了拳头:“再敢胡说八道,决计打的你们不识爷娘。”
那些书生俱是一个寒噤,华原郡王的眼里已经喷着火了,是安的精气神立时萎靡下来,只得委委屈屈地同王爷及宗实父子行礼告退。
一转身,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侧着身子就往之前拦抱她的书生膝上踢了一脚,瞪着他低声骂道:“登徒子!”
那书生一心只在自己哥哥身上,忽然受人一脚,猛地吃痛,再抬头时,是安已出门上轿了。
“子由……她为什么骂你登徒子?”苏轼扶着桌子捋着气,有气无力道。
“登徒子?她刚骂我‘登徒子’吗?她为什么骂我登徒子?”苏辙一时也忘了疼痛,发出这倍显无辜的一问。
“哥哥,你怎么样了?没事吧?”还是先关心哥哥比较重要!
华原郡王看是安出门了,两只喷火的眼睛却没歇下来,烧了这茶楼一圈后直直落在苏辙身上,发射了一记狠狠的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