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自五月大雨不止。河东、河北、京东、京西、陕西、湖北、两川诸路亦奏水灾,河北尤甚,民多流亡。”
这天也不怕下塌了,自入五月就没停过。
程是安抬头看了看前面道路上积下的雨水,“呼~”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提着袍子继续往里蹚。出了这条巷子,再蹚过浚仪街,若能在西大街上恰巧碰上街道司救灾的筏子,便搭乘一条,不出一刻便可以到大相国寺了。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轻轻笑出了声。
越临近主街,水积的越深。积水里漂浮着各种烂木头屑子、烂菜叶子,甚至还有不知哪家闺秀落下的已经泡发霉了的丝织团扇。各种腐烂的、发霉的味道交杂着从街道旁的房檐里和不远处常年堵塞的汴河积水里一起散发出来。程是安捂住鼻子,用嘴巴长长吸进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浑然忘记了刚刚是因为空气实在太污糟才捂住鼻子的。
忽然她脚下一滑,差点给跌进水里去。是安赶紧站直了身子,用脚往前探了探,骂道:“该死的,到底都是谁总往街上扔垃圾,看我来日不给他们一个好看。”
远处天空呈现出一种干净的黑灰色,因着连日的暴雨,巷道的积水散不出去又极阴冷,慢慢渗进她的油皮靴里,叫人直泛恶心。那又能怎么办呢?是安来不及多想,只顾蒙着头赶路。
“小侯爷?”
她的背一僵,将斗笠往下拉了拉,假装自己没听到,嘴里默默地念着“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我不是……”
“小侯爷?”
这声音?她转过身,偏了头斜着眼睛一看,啊!还好还好,吓我一跳。
她立刻咧着嘴朝来人三步并两步的蹚过去,“是十三团练啊!”。
赵宗实身上穿了棕色油帔立在小木筏上,身后还有小厮打着伞,见了果真是她,忙行礼道:“果真是小侯爷,如何弄得这样狼狈,快到筏子上来。”
是安巴不得能有个筏子将自己从这腌臜水里解救出去,扬着一张笑脸被他们拉上筏子。
赵宗实从小厮手里接了伞,撑在自己和是安头上。看了看是安的行景,忙从腰间拿出一块帕子来,替是安擦拭斗笠檐子上残留的雨水,轻声问道:“雨才渐小了这么一点儿,小侯爷着急出门也不在这一时。”
是安红了脸也不答他,只瞧着两旁的房屋街舍实在毁的不成样子,叹声说:“我听说官家让百官去城门抢险了,这雨也不知何时才能停,京师毁的都不成样子了。”
赵宗实看到有禁军和街道司运送物资的筏子过来,赶紧吩咐小厮避让。是安偏转了身子不想给人看到,宗实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别怕,过去了。”
是安自己也在偷瞧,果真那些人已经到前头去了。她伸手擦了擦鼻尖,声音低的像是说给自己听,“官家病好了才没多久,如今又要为这些事烦心,真是恼人!”
密密匝匝的雨滴落下来,是安拍了拍自己头上的斗笠檐子,扬起嘴角道:“呀!还没问团练要去哪里?不知方不方便送我去……东景灵宫呀?”
宗实讶异道:“东景灵宫?我以为是要送程侯去大相国寺街呢?。”
“大相国寺街?......那真是……多谢团练了!”戳穿人还戳穿的这么冷静。
宗实摇了摇头,“实在不必”。
是安忽然又嗫嚅道:“可不可以不要和仲针说遇上我了?”
“这是为何?”宗实这时是真讶异。
是安局促着不知如何同人家父亲说明要避开人家儿子的缘由,总不能直接说,你家儿子太啰嗦了,每次都要同我叨叨叨说个不停,我真是怕了他了。
“嗯~他要担心的。”这话听起来也是极不要脸、极没底气的。人家做父亲的听了,怕要心里发酸牢骚一句:多作情!我儿子为何要担心你?
宗实听了面上还带着淡淡地笑,认真思忖了片刻道:“所以小侯爷此去务必仔细些。”
心里却想着若叫仲针知道我来的晚了,确实有些麻烦。
相国寺避灾的人虽不少,但也井然有序。大约因在佛寺里,所以佛音袅袅之下,连灰暗的天色也就着寺庙的青苍显得不那么阴寒。
是安脱了斗笠和蓑衣,坐在前门廊上,又脱了筒靴倒出里面的雨水,心里依然觉得恶心,身子倒觉得轻松了不少。有小沙弥举了伞来领她,是安合掌笑道:“你们皇家寺院也让这么多人来避灾啊?”
那沙弥微微颔首:“佛家慈悲。”
是安又开口问:“听闻使相住在大殿上,是已经没有可以暂居的客房了吗?”
沙弥侧着身子又颔首:“说来惭愧,实在是太多灾民了,使相有慈悲心,便由主持做主,暂栖在佛殿里。”
是安这才放心点头道:“既是主持做主,想来不会冲撞神佛。”
寺里有一座不净亭,隐在禅院后头。
狄青穿了一身黧黑色的麻布长衫,发髻整齐地包裹在头巾里。若不是他挺直的背,大约也没人看得出他是位足以令敌国威风丧胆的大将军,而只会以为他是哪里来的一个教书先生。
等他转过身来,白净瘦削的面庞里,两道黑色的眉毛平整地落在眉骨上,光洁的额头铺着深深的横纹,他眼睛里凝着光,眼角的纹路一直延伸到鬓角的头发里。右脸颊上的那一团青色疤痕已经渗进肌理,你若不细看,大约也想不起他曾经是个“贼配军”。狄青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三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也并没有使他比别人看着更显沧桑。
是安收起萦绕在心头的那一点点失落,换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冲上去抱住狄青的胳膊,佯嗔道:“我从王府里好容易偷溜出来,又蹚了半日及腰高的水才到这里,怎么大将军都不给好脸色吗?”
狄青偏过头看她额前的刘海儿黏在脸上,衣裳也湿着,心里虽然欢喜,面上又讨厌她这样行事,便故意又侧了身不看她,“便是谁叫你来的?”
是安这时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块素色丝巾包裹的糕饼,轻轻打开递到狄青身前,“我前几日到大内去,圣人娘娘赏我的糕饼,我偷偷藏了一块拿给叔父,叔父看看还能不能吃?”
狄青一低头,果然帕子里包着一块白色糕饼,松塌塌的不知放了几日。
是安见他还不转过身来,便自己转过去,扁着嘴,扁着嘴讨饶“是是安糊涂了,不该这样大的雨还偷跑出来,只是我听小厮们说水从安上门溢出去了,便想着敦教坊怎么也不成了,所以心上惦念叔父,这才出来的呀!”
狄青只看着那糕饼,又见她小手泛着白,想着她浸了水,身子别给冻坏了。心底的不忍占了上风,手已经摸在她的衣襟上:“湿成这样,我唤人给你换件袍子来。”
是安见他不生气了,忙将那糕点塞到他手上,仰头好好将他打量一番道:“不必忙这个,我瞧着叔父气色还好,近日阴雨连绵,不知箭伤还作痛吗?腿呢?膝盖如何了?这寺里人这么多,柴碳够用吗?”
狄青便喜欢听她絮絮叨叨,眼睛早完成两个月牙的样子,只是嘴上嫌弃:“不痛,还好,够用。”
是安又去捏他的衣服,细麻从指尖滑过有略略的涩感。她低着头抿了抿嘴唇,转而含了笑戏谑:“叔父也太俭朴了,如今谁不穿件绫纱绸缎,连五品官都要比叔父穿的好些。”
狄青也含笑道:“我草莽出身,穿这些更舒服些,你呢?冷不冷?还是先给你换件袍子来。”
是安连忙拦他:“叔父不必急,换了也无用,我须得回去了,已经出来了好一阵子,怕他们要出来寻了。”
狄青见她这样辛苦出来,又说不上两句话,眼睛里升出一团雾气,一心只想着掩饰。他眯了眼睛伸手替是安捋她被打湿的头发,嘴里生着埋怨:“你看看,要来也不挑个没雨的时候,今日雨这么大,也只为了见这一面。”
是安侧过头盯在他胸口上,任由他给自己理一理头发,轻轻地嘟囔:“便是大雨才没人出来看着呀,谁会想着咱们会在大雨天见呢!见一面也足够了。”
狄青还是滑了一滴泪到是安的头发里,是安自己也低着头不敢朝他看,怕他看到自己红了的眼眶。
“只要叔父在京里便好了,叔父在京里,多多少少总能见到的。”
狄青嘴角也勾起笑来,只是他的眼睛有些灰下去,“你也不必太有此执念,我到如今,也很知足了。”
两个人心里原本都有一些不易叫人察觉的失落,狄青的失落在是安的这句话后一下子铺天盖地的袭来,仿佛如今被大雨淹没的不是东京城,而是他的一片心。他压抑住自己这汹涌的失落,朝大内所在的方向望去,又摸了摸是安的头顶,只想着为了他们再撑一撑吧,能撑到几时便撑到几时。
是安重新穿戴好斗笠和蓑衣,合掌朝送他的小沙弥谢道:“我供奉的那两盏长明灯,无论如何请帮我照料好,改日我着家里人再奉些香油钱来。”
沙弥合着掌:“阿弥陀佛,主持说了,全是施主的诚心罢了,香油钱已很足够了。”
是安苦笑道:“便当做施舍到寺里的救灾钱吧!”
倘若钱财可以消灾,便真是神佛的恩赐,实实在在的功德无量了。
是安仰头看了看镌刻着“大相国寺”四个大字的牌匾,心里默默念叨着:“但愿所做的取舍,全都是有用的吧!我也没有其他什么所求了。”
一出相国寺街,远远地便瞧见赵宗实的筏子还在。
是安不禁疑道:“团练在等我?”
赵宗实行了一礼:“我的事办完了,送一送程侯!”
是安脸上带着笑,“再好不过了。”
赵宗实将她扶上筏子,依旧接了小厮手里的伞撑在自己和是安头上,过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道:“使相如何?”
是安不妨他会一问,想了想,偏过头来回道:“身子还好,团练如何知道我是去见使相的?”
赵宗实眼睛里带了笑意,也偏转过头,朝是安悄声道:“仲针让我无论如何去瞧一眼,不成想程侯自己出来了。”
是安噘着嘴:“仲针?仲针为何……”
“是啊!仲针不愿意程侯蹚在雨里,便叫他爹爹去蹚在雨里。”赵宗实摇着头不满道。
是安被他点破了,只好硬着嘴:“他一个小孩子心思那么多!”
“你一个小孩子,心思不是也那么多!”赵宗实有些不服气。
是安最不愿意听别人说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皱了眉头犟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该要正式束发了!”
宗实看着她小脸涨得通红,便认真的点了点头:“说的也是,不过……”他忽然俯下身子朝是安鼻尖上一刮:“你要赶紧长长个儿了,我家仲针不出两年便要超过你了。”
是安一时被他戳在痛处,正要跳脚反驳,忽见他正了身子低声道:“你们家来人了。”
王府的长史亲自带人划了筏子来寻她。
“有劳长史,程侯关心安上门的灾情,宗实便带她去看了一遭,耽搁了些时辰,让长史久候了吧!”
长史鞠躬施礼道:“有劳十三团练了。”
是安低着头,斜着眼睛看向赵宗实,他的神色看起来一如平常的低调谦和,说假话也能说得这么神色如常吗?
长史又朝是安施礼:“这样大的雨,小侯爷遣府里的人出来一看便好,何必麻烦团练,这样大的雨也走一遭。”
赵宗实连忙“解释”道:“算不上麻烦,我自己也是要出来的,不过是正好捎上程侯而已。”
是安恨不能立刻送上一个大拇指来表达自己满满的钦佩之情!
是安一上王府的筏子,立刻便心虚问道:“王爷醒了吗?”
长史轻笑道:“小侯爷放心,还没醒,而且团练嘱咐了,一定会好好地送您回来,叫我们不必说与王爷。”
是安不得不再次噘了嘴:“你们倒肯听他的话。”
长史故意逗她,“那小侯爷是要我们说与王爷知道啦?”
是安赶紧回头瞪了他一眼:“给我跪祠堂,同你有何好处?”
那长史收了笑,这才严肃道:“知道要跪祠堂,还敢这么跑出去,就算想知道外头的情况,叫小的们来报便好了何必......”
“好啦好啦,我好奇嘛!知道了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是安最听不得人家啰嗦,一啰嗦耳朵就要发痒起茧子,可是一想到今日见过了狄青,看着天上的乌云也好像要逐渐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