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安捧着一本《孝经》假装在用功,眼睛却盯住檐前的那盏麒麟灯,风一吹,它一晃,更像一只小麒麟在空中飞了。
院子里那株日香桂也开的极好,花香味飘进屋子里,盖过了在熏的苏合香。
“阿二,怎地还没回来?”
云娘合上香炉,也正翻着一本《香谱》,“开宝寺尚有一段距离,送什么不好,偏送一盆花?如今还未开呢,送了什么意思呢?”
是安专心盯着那要飞的小麒麟,道:“你知道什么?如今还未开,等到六公主出降的时候如何也开了,正是好好的一品芍药,拿了簪发,多合时宜。”
云娘道:“官人自己着着紧吧!人家是登科的新秀,还怕没花戴?我如今听说仲针小公子已经可以日赋一诗、看赋一道、看史传七八纸了,官人你倒好,如今才算方能将将读过书去!”
是安将手里的《孝经》一合,“同那小书呆子比什么?我又不用去考学,连王爷也只叫我认真学了《孝经》同《论语》便好,我也不去吟诗作赋的跟他们混在一起,白费那功夫?”
“那也不能全指着......”云娘轻轻翻过一页纸,“小先生吧!官人多读读些经济文章,日后也能助益小先生不是?”
“他还用我助益?”闲的没事干,近来这人“出现”的频率何以这样高?
王府长史忽然急嗤嗤地从门外进来,一脸堂皇的神色。
云娘赶紧起身行礼,那长史张了张嘴,红着眼睛,看着很急迫却又不出声。
“如何?官家病了?”是安看他那副神色,不由也一慌,忙朝云娘道:“快快快,衣服、衣服!”
云娘赶紧去取衣服,长史再要开口,是安已经朝外吩咐:“马车、马车备好了吗?算了算了,牵我的马来!”
“不是……官家!”长史这才拦道,“不是官家!”
云娘已拿了紫袍来,是安又推下,皱眉道:“不是官家?那你怎么了?王爷……”
“狄相公殁了!”
……
“啊?”是安一时没听清楚。
“刚刚接到陈州的速报,狄相公殁了。”那长史犹犹豫豫,一闭眼干干脆脆的说出来。
是安脑子里“轰”地一下,她连连眨了好几眨眼睛,好像还是没听清楚。,“你说谁?……谁殁了?”
“狄青狄......”
“浑说!”是安先发了愣,尔后又突然笑了,接着又劈手夺过云娘手里的公服,斥道,“胡说八道!我前些时候还接了叔父的信,说是口疮渐愈了……浑说……”
她转了身子要去将公服挂好,手里却发着抖,云娘也一时怔住,两行眼泪落下来,在叫是安时已有明显的哭腔:“官人……”
“便是狄相公,错不了!王爷已进宫了,嘱咐我来告诉小侯爷,八百里急报怕是已经进了大内了。”
是安的神思被衣架旁边的剑架吸去,剑鞘上勾花镂空的银丝和宝石黯淡地没雨一丝光泽,她伸手想找一块布来擦拭,四周又没有布给她擦拭。
“以此太宗剑为记。”
“以此太宗剑为记。”
那日的阳光这么强烈吗?为何现在她连想起都觉得睁不开眼。
“官家!官家……”
是安抄起银丝星月剑立刻冲出门去,“我的马呢?牵马来,官家……官家……如……何受得住,官家近来神思不太好呢!”
开路的人在前面一路疾驰飞喊:“让开、快让开!让开、快让开!”
是安伏在马上挥着鞭子,枣红马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嘶鸣,太平兴国寺过了、启圣院过了,再有不远就是西华门了。
不知日头如何、不知风如何,不知街面上如何……不知官家如何……
“以此太宗剑为记。”
“你呢?你冷不冷?”
“公子喜欢吃这个果子吗?青去替小公子买了来……”
“小公子在此作甚?有人欺辱你了吗?”
“……别怕,你看我这个疤,日后再有人欺辱你,你便说你认识面涅狄青好了……”
……
“胡闹!你来作甚,赶紧回去!”
“等叔父打了胜仗,歼了贼酋,便立刻回去见你同你官家爹爹好不好?安儿乖……”
“安儿想学什么,叔父都教给你……”
……
“为着你官家爹爹,咱们要少见面……你官家爹爹已经难得很……”
……
狄青的身影忽然变作绛蓝色的绫纱裙。
深色夜里,在禁军同内监们杂乱焦急脚步里,罥烟眉的女子领着嬷嬷和她朝福宁殿奔去。外头是作乱的贼兵,她的发髻也乱了,钗也掉了,站在官家和是安的身前,又那么坚定,小小的是安缩在嬷嬷怀里,吓得打颤,火把和蜡烛将福宁殿映的通红,是安的小手里紧紧攥着官家的红袖子。
“妾在此,官家还请暂避他处。”
“有张娘娘在,孩儿别怕!”
……
西华门到了,怎么前头拥着这么多的车架和檐子。
“程侯!程侯!”
是安一晃神,从马上跌了下来,她趴在地上,手里捏着银丝剑,狄青不见了,温成皇后也不见了。
她脸上还挂着笑,就着侍从的手赶紧爬起来。
前头怎么这么多人啊?
朱色的袍服,再往前,再往前是紫色的袍服。
是安踉跄着,从安静整齐的队列中间往前跑。
“世叔?小世叔?”
是仲针上来搀拦她。
是安抬了手,明明使了大力气,却怎么也推不开他。
前头便是西华门了,禁军们执枪肃立,是安被他们的银甲闪着眼睛,如同送别狄青时的太阳。她连忙举起剑来,“臣……臣……臣……长安侯爵、赐……紫金鱼袋,臣程是安,求见陛下!”
皇城司勾当见是安形容凌乱,上前探问道:“程侯何要紧事?怎么不穿衣束带来觐见?况今日王府也没有送帖子来呀?”
是安勉强听清了他的话,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行景,衣襟上果然落了灰,她赶紧去拍,又看到自己穿着湖水碧的燕居服,一伸手,领巾还在。
领巾在!领巾在。
有金紫衣衫者持象牙笏板走过来,是安抬起头朝仲针强笑道:“仲针,怎么还没上朝吗?”
原来是富弼和韩琦等人过来,帮着仲针一起将程是安扶起来。
“程侯……”韩琦别过头去想了想,又转过头来低声道,“程侯纵然伤怀,也应整肃来见君父。”
“伤怀?”仲针转过头去问他:“大相公何意?”
宗实也忙忙地赶来,拉了仲针到一边去,悄声道:“狄青殁了”。
仲针一时愣怔住,看向神识不清的程是安,“狄青殁了?”他提脚便要再冲身到是安跟前去。
宗实连忙拉住他,蹙眉提醒道:“可以了,大相公们在此。”
是安看着韩琦关切的表情,又看向旁边的富弼,一转身是长髯的欧阳修和黑面的包拯,哦,对了,还有文彦博。
曾公亮的马车刚停下头,他便拎着紫袍急急地赶过来,先朝着诸位大相公施一礼,而后才转身看着是安,却也不是责备:“程侯无状了。”
是安见曾公亮一副发着愁的样子,明明脑子里已经空空的了,也不知哪来的声音还在强逼自己冷静,她晃着身子朝曾公亮哈哈行礼道:“自从不捉贼以来,甚少见到老师。”
包拯面上更一黑。
是安还挂着笑,眼神却散着:“老师如今参知政事,要保重身体。”
曾公亮看她似是清醒又似是糊涂的样子,连忙朝前头的皇城司勾当问道:“烦请再去通报一声。”
是安虽然睁着眼睛,去看到天地之间突然全是禁军和内监慌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她不由发起抖来,转手抽出银丝剑来,嘴里嘟囔着“造反!有人造反!”
仲针趁他父亲不注意,一个箭步冲过来,握住是安的手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是安常常地呼出一口气来。
“妾在此,官家还请暂避他处。”
“有张娘娘在,孩儿别怕!”
……
她像是突然又生出了许多力气,富弼、韩琦和欧阳修的脸都变得格外清楚,几步外的朱衣郎们站在阳光底下,颜色耀眼的让人眼睛和心一起拧着疼。
一手是银丝攒宝镂花的剑鞘,另一手是银光闪闪的长剑。
自从此剑到程是安手上,还是第一次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出鞘啊。
她望着剑脊的血槽、剑格的海棠纹还有剑首的卷云纹,轻声道:“这是能杀人的宝剑啊!”
富弼等人听闻俱是一惊,连仲针、宗实和曾公亮也呆愣住,仲针扑身上来似是想要抢过她手里的剑。
皇城司勾当喝道:“程侯莫要无状。”
程是安已经劈手将剑挥出,自朱衣郎起一一指过百官,一直落在欧阳修的方向,片刻才又转向文彦博、韩琦和富弼。
“我的剑杀过人,诸公也杀过人……哈哈哈……我或可用剑杀人,诸公是用一张嘴、用一支笔杀人,以诛心之法杀人啊!”
“竖子何为?”包拯怒目圆睁道。
是安哈哈笑着,眼泪夺眶而出,“狄青被人杀了,狄青死了……”
“贵妃薨了!贵妃薨了!”宫女们和内监的叫喊声回旋在大内的每一个角落里,各宫的宫妃、公主,内监和宫女们奔走相告,天色也暗下来,太阳不见了。
“狄青死了!你们……”她想说你们开心了,可是对面的人是富弼、是韩琦、是欧阳修、是文彦博和包拯。
他们不是坏人,他们不是佞臣,他们忠谨为国、忠君勤勉,他们都是庆历年间新政的施行者,他们是当年和范仲淹一起致力于救治天下的人,他们是这个国家的肱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安一直笑、一直笑……
剑尖落在地上,巨大的无力感空前袭来,“前些时候,王德用死了,诸位知道吗?”她脸上还带着笑,眼泪不停地涌出来,她也没感觉到。
“我叔父如今也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胸腔里犯着恶心,她忽然很想吐。
剑尖滑过青石砖,发出刺耳的“滋滋”声,程是安踉跄着从这些人面前一一走过。
“今日满朝朱紫,俱是大儒!竖子……听闻……哈哈哈”
“有进士曾在演武堂击败契丹使,反遭其母怒骂,认为有辱门楣。”
“诸位会说压制武事、恩重文臣,这是太祖、太宗、先帝和陛下的功德,所以士大夫们必得竭尽全力,以报皇恩……”
“如今狄青死了,王德用也死了,枢密使的位置上到底坐着的不是执掌军情的武将了……”
“戍边的兵士们也做到了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想来决计不会有太祖旧事,哦不,是唐朝泾源之变发生了”,是安转头看向一旁垂了头的欧阳修。
“但卧榻之侧,夏辽酣睡,倘或来日不测,兵临城下,愿凭公等三寸之舌、满腹经纶抗敌于阵前,保国于都中,则如我叔父这样的武将必能含笑九泉,也不觉委屈枉死了。”
文人们发出一声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气声,他们张着嘴要解释。
是安又摇头笑道:“唐朝的李靖诛杀匈奴后,请罪以自保,我叔父却安居枢相之位,所以诸位……是诚心为保他周全长久的”,是安的眼泪不停地涌出来,泪花挡着她的视线,她发了晕,胸口也痛的难以自抑,“我是知道的,官家和天下臣民都知道……我不过竖子而已,拿不出理由去驳诸位,也无理可驳,总不能说留待将来再看哈哈哈哈哈哈”
“只是……”程是安重又举起剑来,脑海中出现狄青披散了头发带着面具冲在阵前大杀四方的样子,“本侯今日能以此银丝星月剑指着你,指着你们,也不正是太宗、先帝和官家给的功德吗?哈哈哈哈”
是安看向文彦博,“旧年,我以此剑问文相公‘元昊平未’,那是先周恭肃王的旧问,今日……”她又看向富弼和欧阳修道:“庆历年的事情做成了吗?诸位已经忘了范六丈公了吧?哈哈哈哈哈”
她终于抵挡不住这种无力和恶心的感觉,重重地朝后栽下去,湛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仿佛有一只彩色的飞鸢在天上飘,那是狄青和她在西华门的城墙上放纸鸢呢吧,她坐在狄青的肩头,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好像是一场梦。
“剑可杀人,却无法诛心啊!”
曾公亮替是安将剑合上,仲针搂着晕倒的程是安,忙向宗实喊道:“爹爹,快去找人通传啊。”
皇城司勾当和富弼等人围过来,韩琦呼道:“快去找太医来。”
是安的眼前晃动着各种黑影,她的眼泪自脸颊上滑下来,一滴一滴落进仲针的青襕里,她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
“我叔父死了……我叔父给人杀死了……”
果然是一场梦啊!
西华门里头内侍都班知带了檐子来,将是安抬了进去。红色的宫墙绵延看不到尽头,她终于“哇”一声吐了出来,一直吐一直吐,仿佛连肝胆都要一并吐干净。
仲针站在西华门外头,抬头望着西华门宫墙上的牌匾,也有一行泪流出来,宗实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富弼等一同叹着气。
嘉佑二年二月,狄青“疽发髭”。
三月,抑郁而终。
仁宗在禁苑为他举哀,赠中书令、赐谥号“武襄”,亲题神道碑额“旌忠元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