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安收了笔,细细地看过这一卷抄好的经文,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呃~”,她挺了挺腰身,又活动活动了脖子,只觉得在这么下去,血够用不够用倒两说了,只是腰决计是要断的了。
已经这时节了,屋子里还烧着炭盆,一是防着血凝墨干,更重要的,还是是安这一年来总畏寒,身上的衣裳也穿得厚实,只是每每抄过一卷经文,便觉得身上也要浸出些微微的汗。
云娘见她已抄毕了,赶紧从外头的炉子上盛出一碗养生茶汤来,是安自己忙着收起抄经的纸,这都是拿白矾矾了专用来抄写经书的上等纸张,必得仔细的收了。
外头有婢子见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来送一大早从贡院抄了的榜文来,云娘接过去了,先放到一边,自己拿了团扇替是安扇一扇茶汤的热气,只盯着她是不是一滴不剩的全喝进去。
是安心里虽惦记着苏轼兄弟是否上榜,面上又不好叫云娘就看出来,只好猛吹着气,先将这茶汤一口气灌下去,真苦啊。
云娘见她这一次倒喝的干脆,浅笑着将空茶碗接过去,“官人今次喝的好些。”
是安“呵呵”一声,眼睛朝榜文看过去,云娘也不急,先送了茶碗去门外的台阶上,才转身回来将榜文拿起来。
“登进士第388人……”云娘转头去看是安,那人正装模作样的无端去拨弄香炉里的灰。
“状元,建州浦城章衡。”
“谁?章衡?”是安忽然抬起头,皱着眉,“章衡?”
云娘道:“官人认识?”
“不是建州浦城的章惇,是章衡吗?”是安扭过头来问道。
云娘又仔细看了一遍,“是章衡啊!”
“哦”,是安点了点头又去拨香炉的灰,大约是他们一家子的人吧。
“有的有的,还有一个章惇也是及第了的!”云娘扫到了章惇的名字,“果真奇哉!”她忽然感叹道:“章门二人同科及第也便罢了,曾氏有四人同科及第,就是欧阳修的那个学生叫曾巩的,他兄弟四人一同及第了。”
是安也不纳罕,“曾氏原本才学之家,便也是应该的。”
“还有另一对姓程的兄弟,倒是咱们一个姓的”,云娘见着“程”字总是自然地就高兴。
是安终于放下手里的香灰事业,颧骨升的老高,眼睛里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还有另一对......兄弟”那就是说这对兄弟也俱登科了!
“苏家兄弟嘛,大苏先生二甲,小苏先生三甲,俱是不错。”
“小乙怎么还不回来?”是安站起身,从书案上拿过一卷书,噙了笑问。
云娘合上榜文扔到一边去,来收拾是安胡弄过的香炉摊子,“官人不知道吗?贡院外头怕是不知挤了多少抢亲的,小乙便说要去看着,叫官人那俩位苏先生可别给那起子不相干地人抢了去。”
是安扁着嘴,红脸道:“那阖该去拦,这两个人,我替姐姐看上了呢。”
云娘拿扇子遮了脸,倚在门框上笑:“那我倒要多谢官人了?只可惜了,我却是个奴婢,怕是轮不上我呢!”她又转了身子来,“我觉得那个小的倒很护着官人,只是可惜了,不然?或许叫先生回来招了他去,能同咱们小先生比试一场!”
是安听了立刻合上书,虎了脸,“比试什么?这话也是浑说的”。
云娘收了笑,惋惜道:“说起来,咱们小先生若也来一试,倒不一定就比他们差呢”,她又像是替是安宽心似得,“好在,咱们小先生,想来也看不上这些个虚名。”
是安重转过头去,抽出方才合上的一本书,暗着眼睛嘟囔了一句“是啊”。
是啊,他自然看不上,他怎么看得上这些虚名呢!
管他看得上看不上呢,他管着这个家呢!
云娘看是安黯淡了神色,以为她也在为小先生惋惜,不由暗叹了一口气,放下团扇,认真瞧外头的桂花树,看不仔细它到底是否抽了芽。
是安看的那一页书上,端端出现一个“吉”字,她定了眼,嗤道:“便是可惜,也是我怀吉哥哥可惜些,他有什么好可惜的?”
不过好在,书生中了。
书生中了呢!她又悄悄笑起来,笑的见牙不见眼。
云娘拾起方才放下的榜文,将它封在套子里,同往日那些送来的杂七杂八的文报放在一起,渐渐生了尘,而后,又被整批的封存,再也没被人翻开过。
她们谁也不知道,就这样一个普通的初春的清晨里,那一卷打开过的榜文上,及第的388人到底会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扮演起何种角色。
也许只是一州一县小小的官长,也许不过漫漫岁月长河中一个又一个被人吟诵来吟诵去的名曲儿的写作者,又或者被淹没、被埋藏,成为一个美食家或一个投机分子?
程是安在这个清晨有一些开心,有一些低落,她存着些许的偏好,看过一眼去,甚至没好意思亲自翻开去看看里面书写着的名字。要知道,这些名字,在日后的岁月里将会幻化成一个又一个真实的人的样子,在她的人生里来来回回,走走停停。
她这时心里想着的,无非是挑个时间上街去,好巧遇了那个书生,同他说一声“恭喜”。
没遇上什么书生,却遇上李衙内几人,被硬携了瓦子里看斗鸡去。
“你如今是真不打算出来‘捉贼’了?”王衙内指着他新买的“金吾卫”狂吼道。
“如今坐镇的是谁?你看看那个黑面包龙图,哪还用的上她啊?”李衙内坐在一边翘着二郎腿,指指点点的只观战。
是安也佝偻了身子观战,看两只大公鸡斗的极为凶残,道:“他头上那个疤长得真好,我记得幼时有一次见他,正赶上他同官家撒气,就跟碳放在火里一样滋滋冒气,吓得我直往柱子后头躲,我还上赶着去烤么?”
王衙内惊呼一声,“好!我的金吾卫!”一边收着其他衙内的钱,一边酸她,“嚯,我以为只有我们怕他呢!”
是安白了他一眼,道:“也好意思,你们到是不怕谁?就知道在街面上耀武扬威的。”
李衙内见终于斗赢了这一场,连忙上前拉人,不耐烦道:“快些个,一会儿樊楼人多了,又吃不上他家的今日的酒了!”
王衙内已指挥人收好他的“金吾卫”,提了钱袋子,“来了来了。”
是安也站起身来,叫过李乙,同他俩个告辞道:“我不便去了,你们尽兴吧!”
王衙内瞪着眼怨道:“多久没一起出来吃酒了,他家有上好的牛肉炒着吃,你不尝一尝?今年灯节你都没出来呢!”
是安知他真心相邀,正要解释,李衙内已经跟上来替她找补,道:“算了算了,她如今供着长明灯呢,怕是在戒期,便罢了”,又朝是安挤了眼睛,“可记着欠着我们的酒呢!”
是安忙感恩道:“改日改日。”
李衙内给了她一副“别理他”的表情,一手搂过王衙内,另一手挥到,“你也早些回去吧,天还凉呢!”
王衙内上了路还在牢骚:“你又放她?”
李衙内依然搂着他的肩膀,故意低了声音道:“你没听说吗?狄相公生了口疮,说是一直没好呢。”
王衙内惊呼道:“便是如今还没好吗?”
“你不见她脸色不好?我那日听我母亲说,如今这东京城里怕是个佛庙道观都替她打着醮供着灯呢!”
王衙内抽了抽嘴角:“那我们?也不去吃了吧,这钱给她捐去?”
“她还用你捐?算了算了,便如此吧,等狄相公好了,咱们专约了她击鞠去。”
是安同两个衙内分开后,坐在马车里又在街上荡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没碰上苏轼兄弟。
大概如今中了举,忙着在各处同人交往吧。
是安拉起车窗帘子,恰好经过悦香楼,她有些不耐烦,不止是因着苏轼兄弟,也想起狄青来,着急怎么这俩日还不见有他的书信来。
李乙坐在外头轻轻地挥着马鞭子,马车走的平稳,他专心听着车内传出的叹气声,想了想,问道:“不如我们去开宝寺上香吧!”
是安顿了顿,“算了,改日见了再恭喜是一样的,总能见着的,我只是在忧心叔父的病情。”
李乙将手里的马鞭递给驾车的侍从,自己瞪着眼干想了半晌,掀起车帘子自己坐进来,郑重其事道:“不若教阿二写字吧?”
是安惊了一跳:“写字?你要学写字?为何?”
“阿二身体好,学了写字,阿二替官人抄经吧!”李乙拍了拍自己的臂膀,真心诚意道。
是安一颗心落回肚子里,不免要笑他:“你当谁都抄得的?抄经嘛,必是要自己抄,才方是诚心啊!”
是安的头偏向窗子外头,有个小娘子捏着一方巾帕在尝摊档上的金橘,“如今还有金橘啊?”
“官人要吃吗?”
是安摇摇头,想起从前的事儿来。
“娘娘痛?给安儿呼呼。”
还是一团才长开没多久的白肉丸子程是安捏了罥烟眉女子的手指头心疼道。
那女子窝在榻上,斜插的珠穗从她鬓边的头发上微微晃,她的细长的手指被是安放在嘴边轻轻地吹。后来,稍稍长大了但还没有书案高的程是安握住她的手,焦急道:“娘娘为何一定要用血抄?官家不是不许了吗?”
“傻孩子,张娘娘也做不了其他事,只能希望佛菩萨能看在我这样诚心真意的份上,保佑灾情稍减啊。”
她一身青色绫纱立在窗前,经纸上红色的小楷齐齐整整,不知这样鲜艳是因了朱砂还是因着她的血?
凡抄血经最好常年吃素,所以她才总是盈盈一握,纤细苗条吗?
是安伸出左手,不由想起那个纤细瘦弱的女子,三年前她去世的时候,眼窝里发着青,脸色却白的吓人,胳膊瘦的套不住一只镯子。宁华殿外头飘着大雪,她脸上带着笑,似是极满足的。
“幼悟……”
是安跪在榻前握住她的手,心里怕的要命,女子却一味轻轻地笑,这笑容是安见的多,她轻轻地动了动嘴唇,是安的眼泪不由地通同珠子一样往下滚。
“幼悟……”
……
“儿臣在。”
李乙见是安只盯着自己的左手看,嘴里边轻轻地念叨着“幼悟”两个字。
“又无”?什么又无?
李乙盯住她想了半天,是说金橘吗?“金橘又无……?有啊......”
“官人,什么又没有啊?”
是安低着头,一滴眼泪将落未落。
“官人!什么又没有?阿二替官人去买。”
……
一点伤感被这厮击个粉碎,是安的那滴眼泪生生给憋了回去,咧着嘴怼他:“什么都有!又没有?咱们家还能有什么没有?咱们家要是都有没有的,旁的人得没有到什么地步去!”
李乙不过好心一问,忽然得了这么一通抢白,很是委屈:“是官人说没有……”
“阿二,去外面坐着吹吹风吧~你平素吃的太多了,你看看这里头挤得,你大官人要呼不上气了~真的~”,是安笑的生无可恋。
李乙看了看还起码能再坐进两个人的马车,又看了看自己的身形:“出去便出去,官人自己不开心,来拿阿二置气,素日也是官人怕浪费总叫阿二多吃的!”
“你……”
他倒来气了,摔了帘子就出去。
“外头的日头这么好,官人便在里头憋着吧!”
“……”
了不得了不得,这厮认真要降服起他大官人来了,必得叫云娘好好治治他了。
李乙坐在车外头嘴角却扯得无限大,你看,我也能让我们大官人开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