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当舒澄清踩着上课铃坐下准备上课的时候,眼皮一直在跳,心里有预感不太妙。因为旁边一屁股坐下了一个红色衣服的——伍寻樱。
果不其然,在上课二十分钟之后,教西方建筑史理论的老师就点名让第四组倒数第二张桌的红色衣服的同学起来回答问题。原因是,她仗着里讲台远,拿着舒澄清的美工刀和胶水,捡起地上的硬卡纸,光明正大的一边瞄舒澄清的书一边做手工!
这小脑袋一直晃来晃去的,晃得老师火大。我的课这么无聊吗?那就起来回答问题!
“这位同学,请你来说一下古希腊建筑的特点。”
伍寻樱也不慌,“抱歉老师,我是隔壁法律学系的,来旁听的,这个问题还是我同桌来回答比较专业。”
老师一听,眼神拐个弯,看向舒澄清。
坐在旁边的舒澄清,表情狰狞:好想杀人***
众目睽睽之下,好好学生舒澄清只能站起来,语气平缓,对答如流,教室里一片惊叹。
老师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公式化的表示自己的满意:“不错不错,继续努力。”
下课铃响起,舒澄清收拾东西,准备走人,完全没有跟伍寻樱搭话的现象。伍家小姐见状,把手搭在她的包上拉住她,舒澄清走不了,转过头冷冷看着她。
伍寻樱思前想后,也不知道说点啥,被盯得一激灵,“我们吃饭去!”
“……”舒澄清无语,并不买账,转身要走。
伍寻樱却不介意她的态度,不急不慢跟在她身后,聒噪得像只麻雀,喋喋不休。
“我们昨晚还一起聚众斗殴呢!你怎么这么无情啊!”
“说好当彼此折翼的天使的呢!”
“吃饭嘛,好饿哦。”
舒澄清气得握紧拳头,去你妹的聚众斗殴,老子才没殴呢!
伍家是经商世家,伍寻樱是独生女,当初选了法律学把伍父气得不轻。伍父担心家族企业无人继承,于是铁着心要招个上门女婿。本着青年才俊从娃娃抓起的宗旨,伍父经常带着伍寻樱参加各种宴会,实在不行就直接自己办一个。
于是,趁着伍寻樱生日,便想张罗着办个生日会,来个变相相亲。但是知父莫若女,伍寻樱死活要自己张罗,她爸抵不住她软磨硬泡耍无赖,被她气得不轻,索性大手一挥随便她。她倒是省事,直接就把生日会搬到酒吧,相亲不相亲不知道,但主要是为了泡吧。
直接不管三七二十一,在舒澄清驻唱的酒吧包了个场。
宋宴再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唱着:
it`s a beautiful life
我会待在你身边
it`s a beautiful life
我会站在你身后
beautiful love
如果能和你待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即使只是呼吸着也觉得美好
……
歌曲并没有放伴奏,她一个人抱着吉他在台上吟唱,有乐队的人用电子琴帮着和音,感性的嗓音配冷清的声线,一如她的人一样矛盾,充满希望又渗着悲伤。
让人一听,就明白这人曾经满腹故事,可她不说也没人懂。
一曲毕,舒澄清从台上下来,坐在离舞台最近的吧台,翘起二郎腿,斜着头,黑色长发遮住了半张脸,让人无法观察她的表情,探查她的情绪。偶尔也会有人过来坐下,打招呼或者寒暄,但也不会坐太久。
那天宋宴没有穿西装,穿着一件棕色夹克,配一条牛仔裤,依然是一头黑发,眉目绝色,一脸温柔。今天的酒吧不比平时重金属音乐炸翻天,但这点脚步声确实惊扰不了人,但他还是轻步向她走去。
这个男人很漂亮,这是舒澄清第一次见他时留在心里的第一印象。
没错,漂亮。
男人漂亮起来确实是件很可怕的事,他会给人幻觉。就像,用歌声迷惑船员的塞壬女妖、日本神话里面的九尾妖狐、红颜祸水的妲己。
按说舒澄清明白这道理,断然是不会去招惹他的。但显然,有人执意蛊惑,她避之不及。
“来酒吧喝可乐?”宋宴坐在她的旁边,要了一杯威士忌,性感的低音炮音像磁场一样吸引人。
“有明文规定来酒吧一定要喝酒吗?”舒澄清显然不想给这个人什么好脸色,开口呛他。
宋宴轻笑,摇摇头,伸出手,“认识一下,我是宋宴。”
她眼神不善盯着他,最终也没有伸出手,毕竟他第一次见面就上手摸人家小姑娘的脸,心怀不轨的人长得再好看也白搭。
舒澄清被宋宴盯着也能镇定自若的低头玩手机,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两人就这样坐着,也不找话题聊,彼此却能感觉到对方强烈的存在感。
期间舒澄清不经意的抬头,看见伍寻樱穿着红裙子像只花蝴蝶飞来飞去,此时居然把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抵在墙上,双手挡住他的去路,十分生猛。台上的摇滚乐十分应景的被换成了抒情情歌,灯光柔和,打在舒澄清脸上,一副看好戏、眼里发光的表情落在宋宴眼里。
他轻笑,被她冷落的心情瞬间明亮了不少。
宋宴没有逗留太久,不一会儿便接了一个电话,匆匆离开。
没多久,伍寻樱灵活地闪过人群,再次落座在旁边的位子,“澄澄,离他远点!”
舒澄清难得在她脸上看见怎么严肃的表情,玩味的看着她,不发表意思。
伍大小姐倒是有颗七窍玲珑心,又说道:“他不是我们惹得起的。”
舒澄清看着伍寻樱一副“信我没错”的表情,敷衍着点点头。
伍寻樱言尽于此,她也明白,宋宴这种人,或说他对你没兴趣,否则你躲不掉。她只能默默的在心里给自己小姐们儿打气:撑住,别被妖孽蛊惑啊。
宋宴是什么人,连她父亲的礼让三分的人。地下资金的掌权人和操纵者,在资本界掀起的巨浪令人难以望其项背,‘金巢’一役,风云诡谲,一战成名。何况他后面还有个宋家,简直就是金光闪闪牛叉般的存在,可正是如此,他才危险。
他动动手指就能翻云覆雨,左右别人的生死的决定,全凭他高兴。
当他开始接近澄清,她就已经无能为力了,她保全不了她。重要的是,舒澄清这个人看起来温和有礼,但骨子里有种不要命的散漫,是个看心情做事的主儿。伍寻樱有预感,这两个人碰在一起,舒澄清是要吃亏的。
为此,伍姓姑娘在自己二十岁的生日里,陷入了无比惆怅。
伍寻樱生日在立春,过了三天便是小年。可直到小年前一天,舒澄清才离开自己的窝。
舒澄清本家在南荔,与宁城一河之隔,但一年里只有小年到初一,这几天,她才会在那里待着。
她爷爷叫程泽山,取自“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媒体都客气地称呼他为‘程老’。程家发迹于清朝末年,靠丝绸发家,兴盛于古玩。战争年代,程家子弟志向不同,有振国兴邦,开始涉足政界,也有涉足商界的,富贵而低调。
舒澄清,随母姓。
她的父母没有法律认可的婚姻。
老话常说,门当户对,越是望族越是重视规矩礼节,若不是程家有个儿子生前指名道姓死后要她点香祭祀,恐怕程家的人连私生女的身份都不愿承认。
程家守旧,程宅也是一比一仿古的府邸,门前挂着‘程’字的匾额,院子也是按照一比一搬来的,古色古香。此时临近春节,处处张灯结彩,倒也把这房子演印得颇为喜庆。
舒澄清被管家领进去,穿过影壁,过内大门,去书房。
此时,程老正在写字。
程家家主年轻时是上过战场的,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沟沟壑壑,但一个人的气格摆在那里。即使年近古稀,他的字也如长枪大戟,运笔峻拔,势不可挡。
舒澄清第一次见程家家主,是在程氏名下的一家孤儿院。隆冬三月,舒澄清穿着两件薄衣,冻得直哆嗦,抬头看见一个威严的老人坐在孤儿院破落的雕花小窗旁的圆凳上,神色隐在袅袅的茶雾中,看不清。
舒澄清觉得冷,一声‘爷爷’哽在心头,没叫出声。
直到舒澄清站到脚发麻时,程老才抬起头看向她。
那一双流转着澄明闪光的瞳孔,泛着盈盈的光。
好一会儿,他才说:“要进程家的门,要听话懂事,不可忤逆长辈,性子要安静乖巧些,不可任性。学习要认真刻苦,程家人从来只做第一。外表要干净,不可随意跟别人打闹嬉戏,不准脏兮兮出现在程家,你做得到吗?”
那时舒澄清刚满八岁,她静静的看着他,心里只想着院长说的话:外面那个是你亲爷爷,不管说什么,你都要答应他。
半响,她低头说道:“我会做到”。
程老移开视线,起身往外走,开门前,背着手也背着舒澄清,说:“记住你说的话,程家不需要不听话不诚信的人。如果你做不到,你还是会被抛弃。”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大雪纷飞的季节,舒澄清没有喊他一声爷爷,结束谈话后,舒澄清知道,这辈子,是喊不出来了。
那时候,她还小,却也有预感,有些事在那一刻没有发生,余下的一生都不会发生了。
天气和人心,谁也不知道哪个更冷。
舒澄清回忆完,程老刚好收笔。舒澄清过去把纸张整理好放在一旁晾干,又重新铺一张新纸。
程老一连写了几张,外头也不知何时飘起了雪,洋洋洒洒。程老坐在玫瑰椅上,端着杯红茶在品,等茶香散尽,就听程老说道:“我知道上一代的事情怨不得你,我没法儿对你心无芥蒂,树本无心结子,我亦无恩于你。你走吧,等年后,程家,你就不用来了。”
舒澄清听见胸膛深处传来极清脆的一声,好似高处的玻璃落下,她身形挺拔,恭敬道:“我知道了。您保重身体!”
程老上了年纪,精神头大不如前,他练字乏了,便回房休息了。舒澄清将他送到房门,门慢慢合拢,她突然想问问,问问程家家主,问问祠堂牌位上那位,问问他们到底为什么,为什么都不要她。
明明她才是最无辜的那个,却独自背负了全部恶果,成了原罪。
所有话一齐涌上心头,全身颤抖,终究是开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