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天空中开始飘起了细细的小雨。
我站在离王家四姑娘一米远的位置。
她已经小半个时辰没有开口了。
一直盯着军营的方向。
倒是个固执的丫头。
解下身上的裘皮披风,递给她:“穿上。”
她咬了咬嘴唇,眼神有些犹豫。
“闭门鼓已经开始敲了两百多下。”我将披风放在她手上道:“你若想关城门之前回到家中,马车是肯定来不及了。”
细雨中,小丫头单薄的身体更是显得极其可怜。我叹气,将披风给她盖上道:“那车夫定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如今你只有两条路,一是淋着雨等到车夫来或者你的兄长醒来,二是与我共骑一匹马,现在就回城。”兴许还能在关城门之前到家。
小丫头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看了一眼远处依旧灯火通明的主账,握紧拳头,似是极其艰难决定道:“那就有劳梁王了。”
我们运气极好,在最后的几声闭城鼓前赶到了城内。只是城里有宵禁,此刻城中的灯火也基本都暗了下去,唯独那月亮明晃晃的挂在枝头,显得我们这两人一骑突兀异常。
“呦!原是梁王殿下。”巡逻的禁军统领迎了上来,眼中满是打探。
“张统领。”我拱手答。
“梁王殿下这是从大营而来?”见我点头,他又道:“只听说长公主给梁王寻了一差事,看来是真的了。”
“许是姑姑见我烦了,便让我跟着王将军历练历练。”
“殿下说笑了,那王将军以后可是要去漠北南疆保家卫国的,您这娇贵的身子怎么跟着历练哪。
“自然是比不上张统领。”怀中的小丫头因是被雨淋再加一路风吹颠簸,有些精神不济,耷拉着脑袋,身体也开始有些不正常的灼热。
“不敢当,不敢当。”禁军统领挥挥手道:“这是准备回府?”他的眼神一直往我的怀内看去,指了指,颇有些猥琐道:“这是?”
“路上猎得一头小鹿,准备回家养起来。”我对上他的眼睛,一脸坦荡:“怎么,统领有兴趣?”
大概是见多了这样的场面,他练练摆手道:“那下官就不打扰王爷回府养鹿了。”说罢,便侧身让出了一条路。
挥鞭,离开。
“纨绔终究是纨绔!”禁军统领的叹息声太大,大到盖过了马蹄声,也吵醒了怀中人。
“从前,你也是这么被误会的吗?”那丫头低声问。
“也不尽然都是误会。”我想了想从前做的事,笑答:“他说的也没错,我就是个纨绔。”
一个风流倜傥毫无斗志的纨绔子弟,和一个处处被皇帝视为眼中钉的栋梁。
毫无疑问,我选择了第一种。
“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的男子想去边疆建功立业吗?”她突然转了话题。
“建功立业是寒族武士唯一的出路。”
“是啊。”她点头,缓缓道:“如果你是寒族的武士。你又会选择哪一条路呢?”
是一辈子在一亩三分地里种田放牛?还是愿意——
“用一己之躯换一个家族的荣耀与富足”,那丫头昏迷前最后道:“到底值不值得?”
到底值不值得?
我环住她逐渐无力的身体,叹息。
梁王府本是一个极其豪华的府邸,只可惜,因父亲被废,哥哥们一个个死于非命,逐渐败落。梁国的子民虽每年都会送来梁国的税收,十之八九都被我上贡给了皇帝,留下的也就只能勉强将梁王府支撑起来。倒不是我刻意将自己过的穷酸,而是对一个朝不保夕的质子而言,臣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
世人只道,圣祖的子孙到梁国一脉,竟成了无胆鼠辈。我细想了想,倒也真是。
“王爷,四姑娘的身子并无大碍,只要服下一剂药,发发汗就好了。”乳母是为数不多的从梁国跟着我到京城的旧人,自小我有些头疼脑热,都是她给治好的。
“好,明儿一早,我会让王家的人来接,阿娘……”
“王爷放心,老身自是知道怎么做。”乳母亲自煎了药,喂完小丫头,见我还在房里未曾离去,忽然道:“王爷,你如今也二十有余,老王爷在你这个年纪——”
“大哥已经有五岁了。”我接过话,苦笑道:“可那又如何?您看看我们兄弟六个,最后独留我一人。”
“老王爷当年糊涂……”乳娘叹息,“昭哥儿,只要我们安安分分,皇帝定不会难为我们。”
“但他,也绝对不会想看到梁王府开枝散叶,子孙兴旺吧。”我勾了勾嘴角,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阿娘,我这一辈子,也就是如此了,何苦再去害别人。”
“怎么能叫害?”乳母抹了抹眼角沁出的眼泪,颤声道:“我们的昭哥儿,一表人才,文武双全,若是在梁国……”
“阿娘,你想回梁国吗?”
“想。”乳母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无时无刻。”
可惜,我们回不去了。
京城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城里的人,插翅难飞。
而我的翅膀,七岁那年,早已断了。
“阿娘,我想随此次大军去漠北。”
“不可!”乳母一口否决了我。我明白她在担心什么。委曲求全几十载,才保全的性命,若是在漠北丢了,岂不所有的苦难都白受了。
可是……
“这是我们唯一的办法。”在京城,只要我一日顶着梁王的名号,那我就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我必须要成为一个像王长琉那样的人。
这个国家不能少了我,皇帝不能少了我。只有我成为了那样的人,才可以在京都立足,才可以获得自由。
“折子我已递给了军部,皇帝也已经首肯了。”
“你就不怕皇帝在漠北动手?”
“怕。”我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闭目苦笑:“可我更怕他每个年三十的御酒,每个中秋的月饼,每个端午的粽子……阿娘,我是真的怕了。”皇帝的每一件赏赐,都让我胆颤心惊。
哥哥们的惨死至今历历在目。
剧毒让他们身形溃烂,七孔流血。我躲在乳母身后瑟瑟发抖。直到有一天,五哥哥也死在那一盏御酒下。再也没有人,能抵挡在我的跟前。我被京都的贵客迎上了梁王的王座,穿上了匆匆赶制的王袍,然后又出现一堆人,送我离开了梁国。
无忧的人生,从那一日起,急转而下。
我轻轻拨了拨灯花,对着那忽明忽灭的灯光缓缓笑道:“十几载忍辱偷生的日子,我过的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