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元城内,愁云笼罩。
城内的百姓怎么也没想到黎国人居然快要打到了城下了,虽然之前就有消息称黎国人已经拿下了嘉洮六城,但是青元城内几乎所有百姓都认为窦将军很快便会和闵将军左右夹击,歼灭这群黎国的蛮子。谁知窦将军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闵将军这边也是,于是那些黎国人就趁势拿下了整个嘉洮郡,然后直指青元城。
城内的百姓慌了,因为他们已经太久没有经历过战争了。
很多人甚至想往北出逃,但是近日将军特别下令严守城门,若发现出逃者,一律充军。
在这种情形下,一种既忧愁又愤怒的的情绪就在城内疯狂滋长。陶阿公在茶楼听着周围人的各种愤愤不平的声音,既有对黎国人的仇恨,也有对己方军队的谴责,他只慢慢听着,然后将手里的茶水饮尽。
突然,有人指着楼下的街道说:“看,军队的人又出动了,不知道他们这回是去干什么?”
有好事者从窗前伸头来看,果然发现有一列人马向城南疾驰而去,得得的马蹄在街道上扬起一层细细的灰尘。
“唉,这么几十个人能干什么?说不定只是去城外溜达一圈而已,你别瞎猜了。”有另一人说道。
“这些人这倒好,平日里看着威风,现在敌人都快打到城下了,他们却不敢出头了,只把脖子一缩当王八。”一个人一边喝酒一边愤愤道。
“他们不敢打仗就算了,还不让我们这些百姓逃难,这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思,
我却不懂。”
“哼,这有是什么难懂的,他们从军的人若是弃城而逃,便是大罪,他们眼见自己打不过又逃不了,所以就留下我们这些无辜的百姓替他们陪葬罢了。”
“还有没有天理啊?”
“就是就是,这些人太没有良心了。”
茶楼里群情激奋,陶阿公不置一言,只掏出了银钱放在桌上,然后走了出去。
他抬头看了看青元城的北边,觉得那里依稀有黑气笼罩,他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因为这是个很不详的天象。
此时同样在看天象的,还有裴尚之。
不过他却是在马上抬头看的,他几日来回奔波,风尘仆仆,但在看到北边的那一处异象时,他却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的马儿在他的驾驭下跑得飞快,虽然他和自己的马这两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但他不敢停下,因为,后面有人在追他。
当他正准备回城复命之时,就听到了何自芩被铁鹰查出是敌军奸细的事情,以他的警觉,立马就预感到不妙,于是什么话也没说掉头就跑,结果他才跑了一射之地,后面追他的马蹄声就响了起来。
看来他的预感还真是每次都很准确呢,他不禁苦笑了一声。
尽管他的马儿是千里名驹,但是这两天可能真的是太疲惫了,所以速度也大不如前,后面追他的人跟他的距离开始拉近。
这样下去被追上是迟早的事。
他突然勒住了马儿的缰绳,停了下来,后面追他的人见他停了下来,于是立马上来将他团团围住,然后纷纷将手里的箭头对准了他。
围住他的一个战士应该是认识他的,对他说:“裴主簿,是上头令我等将你擒住,得罪了。”
说完,他便欲过来擒住裴尚之。
裴尚之冷笑一声,说:“就凭你们,也想擒住我?”
他说完之后,长刀出鞘,一下子将那个靠近他的战士砍倒在地。
周围的人见他居然出手伤人,于是纷纷放箭,裴尚之全然不惧,从马上纵身而起,将那些射向他的羽箭一一击落。
不过他能躲过这些羽箭,他的马儿却躲不过,被羽箭射中,那匹马儿只来得及哀嚎几声,便一命呜呼了。
他眼角杀气骤起,刀上寒光暴涨,纵身跃向将些围住他的战士,那些战士大概料想不到他的修为居然如此之高,于是都在一片惊愕加慌张中死去。
新鲜的血液从他的刀尖上滴落,那声音在这片荒凉的道路上显得格外清晰。
他正欲走,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看来你在我手下潜伏得很深,连我也没料到你居然有这样的身手。”
这个苍老但是沉稳的声音让他一震。
“闵将军。”他回过头,对着来人还是恭敬地叫了一声。
闵将军在马上没有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说:“各为其主,你我今日便是死敌。”
裴尚之低下了眼睛,然而很快又抬了起来,说:“自然。”然后又看着闵将军的眼睛说,“将军派我去岐羊镇那里询问有关桓山石的问题,是否那时就对我起了疑心,故而借此将我调开,好让铁鹰暗中查访我?”
闵将军说:“那时我确实有一点疑你,但我宁愿相信你不是敌军安插进来的奸细,谁知调查结果竟让我大失所望。”
裴尚之说:“我生来便是黎国人,这一辈子就是黎国人了,现在既已败露,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还望将军赐教。”说罢,他便重新提起了自己的刀。
闵将军依然镇定,说了声“好”便挥剑而起,直取裴尚之。
裴尚之刚和他对上,便震惊于他的真气之充沛,剑锋之锐利,暗叹闵将军不愧是武师级别中的高手,年轻虽已老迈,但是武功分毫不减。
在闵将军的剑下走了几合,裴尚之就感到渐渐不支,他的真气远不如对方浑厚充沛,这就导致他的刀比之对方的剑力量稍欠,每次都被压下一截。
几十回后,裴尚之终于忍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他擦干嘴角的血迹,突然对闵将军露出了一个不明含义的笑容。
闵将军还没弄明白他想干什么,就看见他突然翻身骑上了之前追他的战士留下来的一匹马,然后挥动缰绳,绝尘而去。
虽然逃跑很丢人,但他现在并不准备赴死,他还有其他的事要做。
终于卸下了多年的伪装,在骑上马的那一刻,他想起了很多,关于他,关于他的师父,关于他的父母,关于那个少女,等等往事,那些被他深深埋在心底的往事。
他是在白沙坳出生的,那个瘴气遍地、极为贫瘠的地方,他才刚出生他的父母便死了,幸亏他师父路过此地,看他可怜便将他抱了回去。
从小他的师父就告诉他,他的父母是被黎国人害死的,因为黎国人夺走了本属于他们的故居,把他们迁到白沙坳这个充满了死亡威胁的地方。他师父问他想不想报仇,想不想把被敌人抢去的东西夺回来,年少的他毫不犹豫地点头,于是他师父开始教他本事,让他变强。
等他到了十四岁,他师父就把他带到了六道河边,和他同来的,还有三十多个少年,这些少年的情况基本都和他一样。
他师父要他们发誓,发誓这一生要为黎国效力,要为黎国舍生忘死,这些少年都怀着相同的仇恨,于是在河边纷纷献出了自己最真挚的誓言。
他们发完誓后,他师父就给了他们每个人一个新的身份,就这样,他们这些人就开始用这个新身份开启了属于自己的任务。
多年后,他的任务是完成得最好的,他得到了仲国上将军的赏识,成为了将军的主簿。
他年少时在河边许下的誓言,他现在都做到了,可是唯独他对一个少女默默许下的誓言,他却没有做到。
后面飞来的一只羽箭打断了他的回忆,听到羽箭破空的声音,他心下微惊,他对自己的骑术一向自豪,可是后面的人却一点也不逊色于他。
那只羽箭射中了马的后腿,马一下子便跪倒在地了。
他心里哀叹一声,毕竟追他的可是仲国的闵将军,他逃走的机会可以说是是微乎其微了。
他知晓自己已无后路可退,便索性下马立刀,在道路中间坐了下来。
他嘴角还有血迹,衣服也是残破不堪。然而,他脸上却有一种死生不惧的坦然之色。
既然逃不掉,那就坦然接受好了,他这一世,生,无愧于心,死,无悔于事,所以他又有什么可怕的。
他生为黎国的子民,为了黎国,他可以忍辱负重,可以手染血腥,从他刀尖滴落的每一滴血,都是对黎国的忠心赤胆。他还是少年时,就曾站在六道河边发下了誓言,这一辈子要为黎国而活。是的,他在那个飘着薄雾的清晨,就已经为自己画好了人生的轨迹。
他闭着眼睛笑了一笑。
他的一生不就是按照他的意愿来走的吗?如今,也算是以身殉道,不亦快哉?
只是,当他微微闭上眼睛的时候,不由想起了那个在井边打水的少女,那么瘦弱的身体还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被冻得通红的手,艰难地拉起那条井绳。如果再让他回到那一天,他一定亲手解下自己的衣衫,然后为那个少女披上。
闵将军走了上来,看着坐在地上的裴尚之,问:“既然敢做,何以要逃?”
裴尚之慢慢说:“到了临死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并不想死。”
闵将军说:“我当真是错看你了,你在我手下时,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光明磊落、敢作敢当的人,可现在看来,也不过蛇鼠之辈。”
裴尚之微微喘息了几声,说:“将军,您是云国的大英雄,虽然我们算是敌国,可我一直以来对您是钦佩有加。我也知道您看不起我这种卑鄙做法,可是我仍然要说一句,我对于我的所做所为,无愧,更无悔。即刻我现在便死了,我也敢这么说。”似乎为自己死前能吐露心声而高兴,他微微笑了一笑,“你们云国,把我们叫做蛮子,不过在我们看来,你们云国人才是蛮子。当年这青元城,也不叫青元城,它叫瓢子城,是你们云国的青元大将军,带兵三万打了十三天,直到守城的将士们的血把城墙头都染红了,它才改的名字。对,这青元城本来就不是你们云国的,是你们从我们这里抢去的。谁是蛮子,你们云国人才是蛮子!我如今这么做,也只是把它从你们手中夺回来罢了。”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无愧无悔,我且问你,我们拿下青元城时可有屠杀城中的无辜百姓?你们如今妄想借着桓山石的威力强行改阵,好毁了青元城与城中的百姓,凭此等作为,就不配说这样的话!”闵将军怒喝道。
“哈哈哈哈……”裴尚之大笑几声,目光炯炯地看向他:“将军,你们当时确实没有杀害城中的无辜百姓,只不是是将他们迁到了白沙坳。可是将军您不会不知道白沙坳是个什么地方吧?”那人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今年二月,我还去过白沙坳,哪里男女老幼加起来也不过剩下一二百人,您自己想想,当年从青元城中迁过去的黎国人有多少?”他说到这里激愤难当,重重地喘了几口气,“今岁乃是丰年,青元城内的梨花仓,新进的米麦足足有七千石,府库里新点钱钞三千五百八十锭,绢八百匹。街上妇人皆着新衣,稚子举笸箩庭前相戏,间有田舍翁负粮疾行,粮漏于荆框,路上竟无一人去拾。但是在白沙坳,人皆槁色,病骨支离;良人别于床榻,幼子逝于母怀,终日愁云惨淡,凄哀不见天日。这,难道就是你们当年的仁慈吗?将军,您还敢说你们当初是善待我们黎国的百姓吗?”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然直接质问起了这一位他平时敬重不已的上将军。
闵将军半晌不语,未了,只说:“成王败寇,历来如此,家国亦然。青元大将军当年能留下城中的黎国百姓,已是仁慈。”
裴尚之听了他的话,只抬起眼睛说:“成王败寇,确实如此,三十七年前,我们打不过青元大将军,所以我们成了寇,但是现如今,到底谁是寇,那就难说了。”
闵将军拿剑指着他说:“有我在,就绝不会仲国人为寇。”他说话的神态既不高傲也不谦和,但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势,好似苍龙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