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元城位处仲国之东南,莫苍江的支流流经这里,然后往东汇入津河,最后归于东海。它不仅是仲国的枢纽之地,还是仲国于国土之东南的一道屏障。因近来黎国屡不安分,所以朝中特遣上将军坐镇于此。有将军坐镇,城防自然严密,连城门口盘查的卫兵也丝毫不敢懈怠。
此时一个卫兵就在给两个进城贩药材的商人做登记。突然有人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还往他手里塞过一封信。
那卫兵一看信封便停住登记,冲另一个戍城的卫兵喊到:“崔寅,你且过来。”
那个叫崔寅的应了一声便过来了,登记的那个卫兵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那个叫崔寅的士兵听后,整整衣甲便往城中去了。
那卫兵刚到府衙,便遇见了裴主簿带着一列人马从府衙出来,正欲南行,他连忙上去行礼。
那裴主簿名叫裴尚之,年不过二十五六,形体高瘦面容白净,军中人人都知晓他是将军的亲信。
他在马上问道:“来者何人?何事如此匆忙?”
那士兵一边递上书信一边答道:“回禀大人,小人崔寅,乃是驻守南门的城卫,有信来报,陆大人的车队已在堇阳关驿站泊下,不出两日便至青元城。”
裴尚之示意随从接过书信,打开后扫了几眼就将之收起,听完崔寅来报后只淡淡应道:“知晓了,你且退下吧。”那叫崔寅的便闻言退下了。
裴尚之听到不远处似有喧哗声,就随口问道:“前面何事喧哗?”
下面一个知情的属官答道:“那是城郊外周家庄周寡妇家的下人,据她家下人讲,周家庄内有人故意纵火,所以报案来的。”
裴尚之点点头:“小事尔。你着人带几个武吏去周家庄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若确实是有人故意纵火,将那纵火之人擒了来便了。”那属官忙点头称是。
现在正是征秋租的时候,也有人担了自家的粮食来城中买卖。青元城本就富庶,再加上今岁乃是丰年,因此地上有遗粮也不见有人去拾。
一旁的陪从见主簿的视线落在了地上那滩遗粮上,觑着他的脸色斟酌着开口道:“虽是丰年,也须不忘俭德,这路上遗粮甚是可惜,属下即刻便命人拾集道中遗粮,以充库中。”
裴尚之冷冷说了句:“不必了!”便调转马头,往城北方向去了。剩下那开口的陪从在原地尴尬不已。
时至申时,白驹西驾,青元城内的街道上却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因为周家庄那个纵火的犯人被缉拿归案了,而那犯人正是周家庄的少主人。
他被两个武吏押着,头发蓬乱脸上也有淤青,看样子应是被捕的时候吃了些苦头。而一旁围观的人都在议论纷纷。
“他不是周家庄的大公子吗?怎么会在自己庄子里纵火?”
“咳,虽是周家庄的大公子,奈何不成器,那周家庄也没他说话的份儿,都是他继母,也就是那个周寡妇在管着整个庄子呢!他跟他继母早有龃龉,据说昨夜赌钱回去后还跟她大吵了一架,到了晚上越想越是气不过,就想一把火烧死他继母。幸而那周寡妇命大,从火里逃了出来,不然啊,可就不止纵火罪了,还得加上一条人命。”
“说起来这周寡妇还真是是命大,之前就有小贼去她家行窃,被她撞见了,那小贼就想了结了她,也亏得周家家仆来得及时,赶跑了那贼,她才逃过一命。”
“可不是嘛,大家都说是周老庄主的在天之灵在护着她呢!据周家下人讲,昨天夜里屋子都烧塌了,所有人都不敢进去,周寡妇却自己从火里跑出来了,身上只有一些轻伤,令人称奇。”
旁边有另一人插话道:“周老庄主情深义重,那周寡妇却未必感恩戴德!”
之前的二人忙问:“何出此言?”
那人见有人问,不免有些得意:“周家大公子有一次喝醉了,曾在席上痛骂那周寡妇,说她不守妇道,表面上三贞九烈的,背地里却尽做些偷人的勾当,对不起他那死去的老爹。”
“真有其事?”
“这周寡妇年少守寡,都多少年了,遇到长得俊俏些的男人难免会动春心,偷个把人也在情理之中。”
“欸,要我说,这周寡妇都三十出头了却姿色不减,依旧面若春花,说不定她偷的还不只一人呢。”旁边又有人掺了一句。
众人说完,皆哈哈大笑。
简容听了这几个闲人的污言秽语,心想:“怪不得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呢!”
他拉过金陀,对他道:“别光顾着看热闹,仔细瞧着些,免得她们又跑了。”
原来,他们一路追到青元城内,在城内打听得知这两位少女住进了他们身后这间云栖客栈。他们欲到客栈寻人,可店小二见他二人衣衫褴褛,相问之下又得知他们一不打尖二不住店,便把他们赶了出来。他们无法,只得在客栈前候着,只等那两位一出来就去找她们要还他身上丢的那两件东西。
犯人押走了,围观的众人也就渐渐退散了。
简容看见一位老妪正在收起她的酒葫芦摊子,寻思自己在这儿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现在夜冷风凉的,怎么也要找个栖身之所才好。
他回头看了眼客栈的烫金招牌,跺了跺脚,转头对金陀道:“你就在这儿守着,半个时辰后我过来找你。”
半个多时辰后,他果然回来了。
“我们走吧。”他简短地对金陀说道。
“我们不在这儿等她们啦?”
“现在城门都要关了,她们还能去哪?我们明天一早再到这儿来。”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破庙。”
转过几条街,再经过几户零星的人家,就到了地方。
庙是真的破,牌匾什么的也没有,檐脚房门残败不堪,墙上门梁都结满了蛛丝。走进庭内,脚下扬起一股呛鼻的灰尘,两人忙忙拿袖子在面前拂扫。
正殿前面立着两根大柱子,不过早已油漆脱落,透出一份斑驳古朽的苍凉之意。
二人没多想就走了进去,不想,里面早已有了一人。
那人好像没有看见他们一样,低着头微侧着身子给自己手上缠什么东西。简容看了半刻才意识到,那人是在给自己包扎伤口。
他们收拾出了一小块地方,金陀从包裹里拿出一张破旧的褥子铺在上面,就权当床了。
等他们准备妥当,月亮已经渐渐从夜幕中浮出身影,一层薄薄的清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了进来。
他们坐在褥子上,金陀打开一个鼓鼓的油纸包,里面是十来个馒头,还微微散发着热气。
简容拿起一个馒头啃了起来,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与他们同住破庙的那个人。那人明明从头到尾都没弄出什么声音,但简容就是忍不住常常注意到他,总觉得在他身上有一种深刻的寂寥感。
此刻他正倚在殿中的一根柱子上,双目微阖,像是在休息。但不知怎的,简容强烈地感觉到他肯定没有睡着。
那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比他大不了几岁。清峻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单看面容,一点也不像是一个身上到处是伤的病人。
简容把手上的馒头吃完,又拿了一个馒头,但他却没有吃,而是向那个倚着柱子的青年走了过去。
“吃点东西吧。”
青年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向他递上馒头的少年,没有立刻接过,也没有说话。
“我们只有馒头可吃啦!不过这家做的馒头还不赖,又香又软,不信你尝一个试试?”
青年微微垂下眼睛,从他手里接过馒头,只道一声:“谢过。”
是和他面容一样毫无波动的声音。
简容却毫不介怀,仍是嬉笑着走了回来。
第二日,简容一觉醒来大吃一惊,因为天色已经大亮了。他连忙推醒金陀,二人急匆匆地收起褥子就往客栈方向赶去。
走之前,简容环顾了一下庙内,发现昨日那个青年早已不知去向。
待得赶到客栈,他们忙向店小二打听那两位姑娘是否还在住店,店小二记得他们是昨日来店内寻人的那两位,又见他们神色急切,便也不再为难他们,只告诉他们,他们找的那两位姑娘今日一大早就走了。
简容又问她们去向,店小二摇头说不知。
简容只得出了客栈,在路上拉人询问。
一连问了好几个人,才稍稍有点眉目,有人记得大清早好像看到有两个年轻女子往东大街去了。
简容一路追寻,最后来到了一座气派的大宅前。
那宅子门上挂着红绸,墙上贴着大红的喜字,仆人们抬着东西进进出出。门前还站着一个着锦衣的中年人,满脸堆笑地迎接入府的宾客们。
他随便抓住一个人就问对方可曾看见两个少女经过这里。
对方说有的确有看见两个少女,不过她们进到宅子里头去了。
简容脑袋有点发晕。
突然边上有人推了他一把,他转过头,原来是个小乞丐。
那小乞丐对他说道:“你要吃馒头,到后面排队去。”
他这才发现,他这儿排了一长列人,队伍前面有人在给这些排队的人发放馒头。
他依言排到了队尾。
他向前面的人打听得知,原来此处系陶家宅邸。陶家乃城中巨贾,今日是陶家女儿出嫁之日,所以陶家便在城中各处布施些馒头等物,以表善心、求上佑。
简容拿着手里的馒头,不禁长叹一声:“唉,我简容难道一辈子要以啃馒头度日吗?”
然而不等他叹完,后面的人就在催他快走叫他别挡了道。
他只得揣了馒头,挪到墙角。
他心里琢磨着,之前那两个少女不会是专门赶到这陶家来贺喜的吧?若真如此,那她们跟陶家又是什么关系呢?哎,不论她们跟陶家有何瓜葛,还是先找到她们把那两样东西要回来要紧,那可关系到他跟金陀能否过个好年。
陶家院子里人声喧哗,好不热闹,简容甚至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从里面传来的各种恭贺之声。对比之下,这墙外的一角显得尤为冷清。他虽是天性豁达之人,但此时此刻,触景生情,不由得生出了些飘零伤感之意。
他正茫然之际,猛然瞥见有个青色身影从陶宅侧面闪过。真的是一闪而过,他才回神那人就不见了影子。
他忍不住往那边多看了几眼,却有人在一旁扯了下他的袖子。
“怎么了?”他回过头问金陀道。
“那边有个人好生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他蹲在地上,嘴里一直念叨着’水、水’,像是渴了的样子,可是别人指着茶楼说那里有水,他却摆手说不是。”
“莫不是他没钱上茶楼?”
“他穿成那样不像没钱的,而且我亲眼看见他从钱袋子里拿出银铸买了把伞,这天看着也不像要下雨啊,你说怪不怪?呐,就是那个人。”金陀指给他看。
他顺着金陀所指看过去,发现那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穿着一身上好的锦缎衣裳,腰间垂着价值不菲的玉佩。此时那个中年人正弯着腰从长街那边向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他路过陶家的时候,抬起头看了一眼大红色的宅门,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简容心道难怪金陀都说这人奇怪,他举止果然反常得很。
然而他却不知道,多年后他一手创立了渊宗,成为名动天下的首届渊宗宗主,若论起契机,还要从他和这个男人的相遇开始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