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过云野坐了,四方桌正好凑满,顾逢春把手一拍:“齐活!”
不仅是金沙酒,顾逢春还从寝室各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了瓜子、花生、杏仁饼之类小吃,甚至还有一只烧鸡。
云野看得有些稀奇,转头望向王泽,老头倒是一脸见怪不怪的微笑。
关好门窗,不让酒香飘出;轻声交谈,不吵到隔壁同门。四杯金沙佳酿满上,浓厚酒液中有金沙飞旋,一股馥郁酱香让人不禁垂涎欲滴。
“干!”四人轻声碰杯,皆是一饮而尽。
一杯下肚,云野觉得浑身放松,脸上微热,一直皱着的眉头也稍微舒展开了些。
顾逢春一边剥花生,一边叹道:“天野兄弟,一看你就吃过不少苦,整天都是一个苦大仇深的样子。
“你跟荆寒不同,荆寒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你是‘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又被身边的冤家刺了一句,荆寒斜睨了顾逢春一眼。云野笑道:“先师过世后,确实过了一段比较辛苦的日子,颠沛流离,每天都吃不饱。所幸,现在入了玉鼎门,日子好过多了,还有酒喝。”说完,又碰了一杯。
王泽笑道:“顾少爷,应该不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吧?”
顾逢春摇摇头:“我小时候问过我妈一句话:我老听别人说到‘饿’,这‘饿’到底是什么滋味?
“因为这句话,我被我妈笑到现在,说我‘不知饥’。”
云野想起这半年艰难的日子,叹道:“不知也挺好的——有些夜路要是没走过……”云野仿佛又看见被严晋打翻在地,半年才有一次的卤肉和烧鸡,“是好事。”
顾逢春却喃喃说道:“可是,饿过才懂得吃饱的幸福呀。我虽然知道我应该是幸福的,却仅仅只是知道而已。”
顾逢春的父亲是他家乡十里八乡都知道的大财主,顾公子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知足吧你。”饮酒之后,荆寒竟然面色如常,许是体内积蓄着寒霜剑气,不至于几杯酒就让气血发烫,“入门之前,我觉得买把剑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买一把剑,够我家吃半年了!”
顾逢春托着腮:“所以,得到第一把剑的你,才会欣喜若狂啊。
“如果开口要就有的话,能期待的东西就少了。”
荆寒冷哼一声:“你这些屁都是闲出来的。”
王泽敛容说道:“逢春这些话,也道出了一些人生道理。
“不过命途迥异,各有际遇。逢春你不必为现在的迷茫感到困顿焦急,一生还长着哩,总会有你意气风发的时候。”
顾逢春眼神有些发怔,醉意让他平时不为人知得心事浮现,叹道:“你们说,人生的意义为何?”
荆寒挑了挑眉,干脆利落地一杯下肚:“我的人生意义,把剑练好,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顾逢春看着荆寒,微醉的眼神里流露出羡慕。
“云野,你呢?”
报仇。
为师父、为兄弟姐妹,还有自己,报仇。
云野心中如是想着,嘴里却轻描淡写地说:“我想好好修炼,变强。攒钱,娶妻生子,过好日子。”
听到这么世俗的回答,几人不禁都笑着摇头。
“王老爷子呢?”
“我呀,我都这一把年纪了,再说什么人生意义也晚了,现在,只想自己健康长寿就够了。顾小友,你呢?”
顾逢春迷醉的眼睛露出一刹那的迷茫,旋而嘻嘻笑笑地与所有人碰杯:“人生意义呀,吃喝玩乐呗!”
似乎不想听到反驳,顾逢春继续说道:“王老爷子,不是我说你。虽然你年纪大了,不过武艺神通一点儿不练,也不是个事。出去要是碰上个什么事,你一介修士,束手无策的话,还不给别人笑话!”
王泽老神在在地哼道:“那就让他们笑话吧。”
虽然年龄相差距大,王泽与几位少年聊天却全无辈分之隔,颇有些“老小孩”的感觉。
荆寒也想劝王泽几句,王泽抢道:“诶!我也不是一点儿没练!”
荆寒都感到好奇,问道你练了什么?
王泽白须飘荡,得意说道:“逃遁神通,我可是精通着哩!”
顾逢春荆寒两人俱是一跌,云野笑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正如周小友所言。”王泽捋着胡须颔首。
云野猜想着王泽死活不肯修习武艺神通的原因:正是因为孙子战死沙场,所以他才会厌恶争斗厮杀,不愿练习武艺吧。
觥筹交错,酒意正酣,又是几杯下肚,面色发红的顾逢春狡黠笑道:“荆大侠,有体悟到沐成雪前辈‘醉里挑灯看剑’的意境么?”
荆寒打了个酒嗝,摇头眨眼道:“喝了酒头晕乎得很,这样脚步飘忽,刺也刺不准,真不知道沐剑仙何以能‘醒时剑平四野,醉后气冲九霄”?
“醉了比醒时,剑气还要雄浑壮阔,真是不可思议!”荆寒自顾自琢磨着。
顾逢春哈哈笑道:“不懂吧?不懂是因为你还没喝够!”说完,又给荆寒空了的酒杯满满斟上。
云野忽然想到一事,便问道:“在我来之前,谁睡我的铺位呢?”
寝室内的气氛骤然冷了几分。
“朱阿九。”王泽打破沉默。
荆寒握紧了拳头。
门外,传来弟子们的喊叫声。
四人都安静了下来,荆寒更是警惕地站起身来仔细聆听。
“出事了?”王泽有些紧张。
“出去看看!”荆寒往外走,被顾逢春叫住:“酒!酒味儿!”
明了顾逢春之意,几人盘膝而坐,迅速运行了一个周天,用真气将酒意逼出大半。
“老爷子,你守在屋里,这屋里酒气没散,你可不要开门窗,或者放别人进来。”云野嘱咐道。
王泽有些紧张地点点头:“我省得的。你们快去快回。”
云野、荆寒、顾逢春三人出了门,往弟子喊叫吵闹的地方跑去。
转过竹园,见一群弟子七手八脚地抬着两个少年往这边来。
就着月光,云野看见那两个弟子浑身血肉模糊,明显有刀斧砍伤。
“刘瑞!这是怎么了?”顾逢春认识其中一个少年,大声问道。
刘瑞衣服上都是血,不过似乎不是他的,脸上惨白,挂着一道血液半干的抓痕:“狐刀客,我们巡山遇到狐刀客了!”
荆寒眼中似乎燃烧了起来:“它在哪?!”
不报吾友朱阿九之仇,誓不为人!
刘瑞有气无力地回答:“禁地边缘,离禁地碑不远的地方……”
禁地碑?云野想起被狐刀客救下的事。
为何屡次杀伤玉鼎门徒的狐狸刀客,给自己的印象却大不一样?
难道它时而清醒,时而疯魔?清醒时能做出侠义之举,疯魔时便胡乱伤人?
极有可能,毕竟它是一只狐妖,野性难除。
荆寒抢过刘瑞腰间的剑,往下山小路方向走去。顾逢春赶紧追上:“荆寒,你疯了吗?这么晚了,你想去报仇?!”
荆寒没有回话,只留下执剑而去的背影。
云野和顾逢春两人都想去拦他,却见荆寒面前出现了一个高大身影。
那个沉默寡言的库府总管梁稳,不知何时到了众人的后面。
肥胖狸猫就蹲坐在梁稳的肩膀上,黑夜中,它的眼睛黑溜溜的,过于平静地凝视着云野,让人颇不舒服。
作为玉鼎门长老之一,梁稳自然也要管束弟子,他伸出了一只手:“弟子回山后,应将武具归还入库。”
荆寒无法,只好将剑交给了梁稳。
“日落后,除执行任务外,少年弟子不得私自下山。”梁稳稳稳站定,没有让路的意思,“快回自己的寝室吧。”
仇心炽烈,但荆寒不敢直接忤逆长老,只好行过礼,转身跟云野和顾逢春回到寝室。
荆寒仍带着几分酒意,怒道:“那梁稳怎么在那里!?”
顾逢春缩了缩脖子,将门窗关好:“不知道。整日神出鬼没的,真让人不舒服。”
原来不止云野有这种感觉。
一直紧张守候的王泽赶紧问清原委,听到“狐刀客”的名头,吓得舌头都伸了出来:“这狐刀客又开始伤人了?”
想到可能在任务中再次遭遇这个行事反复的妖怪,云野问道:“荆寒,你与那狐刀客交过手,他厉害么?”
荆寒哼了一声:“我没跟他交过手。”
云野露出疑惑神情,荆寒和薛碧浓关系破裂,以及他刚刚急着要去报仇,都是因为他们三人组曾经遭遇过狐刀客,结果朱阿九没能回来。
荆寒低声道:“我只是见到此獠,不知它用了什么妖法,让我们直接昏睡过去了。
“醒来之后,朱阿九就……”
想起刚刚两个弟子血肉模糊的模样,以及死亡名册上朱阿九的名字,云野忽然想到,玉鼎门弟子死亡率高,是否跟这狐刀客有关系?
不过这个猜想也有漏洞,狐刀客在玉鼎山的林子里出没,最早也只是几年前的事,解释不了之前怎么也有那么多弟子死亡。
“此獠猖狂,日后定会伏诛!”见荆寒郁结,王泽开解道。
荆寒只是不做声,闷闷一个人去打水了。
想起重伤的两个同门,众人没了喝酒的兴致,便收拾了桌子,忙各自的了。
将两个重伤弟子七手八脚地送到了炼丹室旁开辟为疗伤之所的静室,众弟子遵照掌门的要求返回休息。
两个丹童帮着鲁芸一起,为两名重伤弟子止血敷药。
掌门伍然脸色极差地站在旁边看着,眉宇间颇有心痛神色:“看到了么?”
旁边被问话的梁稳垂首摇头。
伍然还没从上次黄泉僧事件的重伤中完全回复,从脸上便能看出气血不足,他握紧了拳头,有些焦虑和无奈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