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我和赵金生带人赶到上海港时,飞廉与约坎萨早已经消失不见。前者不消说,本就来自海中,此时隐入波涛,根本无迹可寻;后者乃地龙,虽不会水,入不了海,但奈何冲入云霄、遁藏山岛,此时也是不知所终。
整个洋山港区内,堆场里的货物集装箱,几乎被约坎萨喷出的火焰烧了大半;更为惨重的是,这里是深水港,停靠的都是超过5000TEU的巨轮,而这些停泊在码头的欧美航线货船,十有八九都被飞廉撞毁撞沉,一时间埠内船只的出入港情况,完全无法统计,调度乱作一团。
而不远处的东海大桥,竟被约坎萨撞断了两处。这威力简直比炮火还要惊人。
到这个时候,人们才明白了,为什么南京等重要城市虽没有出现地龙,但也要在机场等单位和区域,布置密集的防空和防御火力。因为,在地龙们以长白山为基地,成功突破之后,这个世界的状况就彻底改变了。没人知道,下一个突然出现地龙、爆发龙灾的地方,会是哪里。
我们眼前的,早已不是原先的世界。尽管在风平浪静之时,你会有种错觉,觉得宁静还不曾被打破。
“奇怪啊,这龙的脾气似乎变了。”我站在堆场的最高处,环望四周的废墟。
赵金生戴着墨镜,一身短袖军装,脚蹬作战靴,头戴黑色贝雷帽,说:“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以前飞廉也好,约坎萨也罢,都是逮着机会,跟你往死里斗,死不投降。现在复活之后,在南京和这里,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根本就不给你机会嘛。”
Maggie下车后,先打量了下周遭的情况,然后看着赵金生,问:“你们水警部门真被并入回溯部队了?”
“真的,否则我这一身军装哪里来的?现在水警系统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对付龙,跟回溯部队完全一致,并过去也合情合理。”赵金生指了指臂章上的标志,“但名字改了,现在叫‘回溯部队·斥候司令部’,因为水警系统是整体并入的,所以职务、体系等都没变,只是换了军装,然后隶属于回溯部队,受龙联指调遣。”
过了一会儿,旁边的一个军官说:“这两条龙是不是被杨宣杀怕了,生怕再死一次。所以变得很敏感,很小心?”我想了想,说:“似乎不是。如果害怕我,它们干吗非要作乱呢?直接该逃到哪儿,就到哪儿去就好了。将上海港毁了,对它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会是出于报复吗?”赵金生说。
Maggie说:“赵处长,你是刑警出身吧?”
“什么意思?”
“你都把仇杀套到龙身上了。”
赵金生耸了一下肩膀,说:“这也不是不可能啊。”
我咂了下嘴,说:“确实也是,不过,我总觉得不太像,不太合理。”
Maggie问:“能追踪到它们的位置吗?”
“消失了,查不到。”
这时一名士官小跑过来,说:“处长,联指部刚传来的消息,说海安老坝港附近海域,有青龙目击报告。”
赵金生瞪大了眼睛,说:“什么?海安?”接着小声骂了一句,然后说,“我们刚到上海,它又跑海安去了。”
我听后,二话不说,立马转身上了车,等Maggie上来后,直接飙了出去。赵金生等人紧随其后,四辆军用猛士,披着夕阳余晖,开上轮渡。
(2)
杜志发在苏佩家待到第二天上午,苏家辉的病情每况愈下,到最后几乎没法儿睁眼,只剩微张的嘴唇中,轻微到若有若无的气息。
苏佩呆坐在阳台上煎药的炉子旁,哭得双眼红肿。杜志发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压着嗓子说:“苏佩,咱可不能全信你爸的话,该去医院还是得去啊。再不去抢救的话,可真就来不及了。”
“去也没用的。除了临死前还让他受罪,再给他多来点折腾,其他有什么用?要是有用,我爸还会等到现在?”
杜志发一听,满头的火直往上蹿,说:“你怎么着也是个科学家吧,怎么跟你爸一样迂呢?这都什么年代了?”
“我爸怎么迂了?我爷爷还是大学物理教授呢,我爸虽然不是搞科研的,但文化水平胜过一百个你!没办法就是没办法,除非你这会儿能有起死回生的仙药,否则送到哪个医院都没用。”
杜志发气得真想一脚踢翻那个药炉,最后忍住了,一咬牙一跺脚,转身走出了家门。说句老实话,他有时候实在受不了这对父女,偶尔觉得这两人都不太正常。
“他妈的,榆木脑袋啊!怎么死脑筋、一根筋呢?”杜志发进了停在楼下的车里,打开车窗,朝外吐了口烟。然后越想越火大,本来只是下来透透气,最后干脆发动汽车,开走了,在车里拍着方向盘大骂:“不去医院就不去,人死了别他妈来找老子。”
不一会儿的工夫,杜志发来到了自己的珠宝店里,垂头丧气外加恼火地叼着烟,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看着天花板发愣。这时钢子大摇大摆走了进来,捧着保温杯来接水,杜志发瞬间气不打一处来,从桌上捏好的一堆纸团中取出一个,直嗖嗖就打了过去,正中钢子脑袋。
钢子吓得一回头,杯子里的水泼了一半,问:“发哥,我又怎么了?”
“你又怎么了?”杜志发气得站了起来,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外面说,“店里这么好的货,但整天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一个进来。你倒好,拿个杯子喝喝水、抽抽烟、上网看看美女照片,再打打游戏挂挂机。你他妈的从今天起,上班时间给老子站到店门口去,拉不到客人,不准进屋!”
钢子直起腰,满脸无辜状,道:“我一个大男人,哪里拉得到客人嘛。发哥你得招几个美女售货员进来才成。没见别的珠宝店,门口站的服务员,那一个个口红抹得跟人血似的吗?”然后压低嗓子,微微指指外面,“就咱店里这几个母夜叉,站出去都能把人给吓跑咯。”
又是一个纸团飞过来,接着两个、三个,杜志发一边扔,一边骂道:“招你妈的美女售货员,招进来你才有人谈情说爱是吧?招,招……”
钢子被打得抱头鼠窜,连保温杯都不要了,吓得一溜烟儿跑了出去。杜志发这才消了点火,坐下来看着那个杯子,喃喃地说:“人没个鸟本事,杯子倒像是大领导用的。”这时,他的余光瞥见外面有个熟悉的人影,正在橱窗柜台前,弓腰踟蹰,仔细打量着那些珠子。
“你们这珠子产地是哪里?”隐约传来那人的声音。
售货员说:“都是产自南洋的超5A级珍珠。”
那人笑笑,说:“超5A级倒确实算得上,甚至超5A都难以有这么高的品质。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先生,您还真是识货的。”售货员笑了。
那人抬起头,皱眉笑着继续说:“但产地真的是南洋?”
“确实是的。”
“有没有什么证件票据一类的,让我看看,好能证明确实是南洋产的。”
这时,杜志发走了过来,说:“哟,老梁,你怎么来了?”
那人一回头,果然是梁丕,见了杜志发,笑眯眯地说:“你不是说生意不好,想换地方吗?所以我来看看,帮你分析分析,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咳,劳老哥你费心了。”杜志发说着,搂住梁丕肩膀,便往办公室里走,“来来,到里面喝杯茶。”
梁丕也不推辞,回头又看了几眼那些珠子,便跟着杜志发来到里屋。
两人坐定,杜志发摆好工夫茶具,准备沏泡,梁丕摆了摆手,说:“别别,我喝不惯这个,来个一次性杯子,加点茶叶就成。”
杜志发稍微愣了一下,然后起身,说:“行,反正咱也不是外人,你也不会跟我客气。”
冲茶的当口儿,梁丕说:“阿发啊,你这批珠子,真是南洋过来的?”
杜志发转头笑道:“老梁,你怎么对这批珠子这么上心?你上次来时我不就说了嘛。”把杯子递给梁丕,“看来你挺中意的,要不我打包卖你,价格绝对优惠。”
梁丕捧着纸杯,抬眼望向天花板,说:“你还记得我上次来时说了什么吗?”
杜志发故意避重就轻,装作不知,问道:“你是说让我先别着急生小孩,说生小孩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你婚都还没结,生什么小孩啊真是。”
杜志发啊了一声,点着手指头说:“对,对,你上次就是说的这句——婚还没结,生什么儿子。等真生了,你就觉得没那么好玩了。”
梁丕气得差点没背过去,将身子前倾,直直盯着杜志发说:“我就问你,你有没有潜到亚松森蓝洞下面?这些珠子是不是从亚松森蓝洞下面采回来的?”
杜志发装得更溜了,一拍大腿,立马说:“老梁,我都跟你说过了,这些珠子是从澳洲进的啊,我有进货票据,不信这就拿给你看。”
梁丕噌地站起来,大声说:“算你有种,杜志发。”然后转身走出办公室。
“嘿,嘿,老梁!”杜志发装模作样伸手喊道。
看着梁丕头也不回地拍屁股走人,杜志发坐回自己的转椅上,拿起一个纸团,潇洒地做了个投篮的动作,纸团准确投进垃圾篓里,还是空心,得意地轻声说道:“老子就不说去过蓬莱仙岛,就不说采了不死珠,你能奈我何?”然后身体向后靠到椅背上,两腿交叉将脚放在办公桌上,仰头看向天花板。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立马放下脚,整个人触电一样坐好,两眼咕噜乱转,片刻后打开面前电脑里的浏览器,在搜索框中敲上几个关键词“蓬莱仙岛”空格“列子”空格“不老不死”,回车。接着找到一个网页,上面赫然写着梁丕上次来时提到的《列子·汤问》里的一句话——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
杜志发一边屏气凝神看着,一边嘴里小声念叨:“珠玕之树……不老不死……珠玕之树……不老不死……”念着念着,他起身冲出办公室,到外面柜台里取出一颗金色的小珍珠和一颗白色的鸽子蛋珍珠。两手各拿一颗,左看右瞧,最后瞪大眼睛,自言自语道:“师父以前说过,不老跟不死不是一个概念。既然最后龙穴里金色珊瑚树下的是不死珠,那这些门口火红珊瑚树上的,应该就是不老珠了,这样合起来才叫不老不死嘛。而那些比树还高的珊瑚,应该就是这里说的珠玕之树了。”
椅子转了个圈,杜志发仍旧盯着手里的不老珠不放,喃喃地继续说:“不死珠是可以让人杀都杀不死,那不老珠应该就是只要不被人杀,就可以不死。至少也应该是能够治病的吧,否则连病都治不好,还不老个鬼。”
说到这里,杜志发取出一个珠宝盒,将一金一白两颗珠子放进去,然后带着盒子大步往外走,直出店门,干脆利落地上了悍马,朝苏佩家赶去。
(3)
杜志发心里是既兴奋又着急,恨不得长双翅膀,能够一下子飞过去。可有时就是事与愿违,从苏佩家走的时候,路上不但畅通无阻,而且每个路口都是绿灯;现在火急火燎地要赶回去,反倒拥挤不堪,处处红灯,最后干脆堵死在一座桥上面。
“你妈的!干!早不堵晚不堵,偏偏老子这会儿急着去救人,你堵。”杜志发捶着方向盘骂道。等了几分钟,还是纹丝不动,最后杜志发一咬牙,仗着自己开的是悍马,直接方向盘一打,开到了最右侧高出机动车道很多的人行道上,狂按喇叭的同时,朝前猛冲,一气儿冲过了桥,来到下一个路口,也不管红灯还是绿灯,一点不减速地继续闯了过去。
许是他福大命大,这么连闯几条马路,连人带车毫发无损,直接安全杀到了苏佩家。然后立马狂奔上楼,撞开虚掩着的大门,直奔阳台。
苏佩看着他气喘吁吁,一副赶死鬼的模样,嗔怒道:“你干什么?”杜志发拿出珠宝盒,打开后取出两颗珠子,举到苏佩的面前,说:“你刚才不是说除非这会儿能有起死回生的仙药,否则哪家医院都救不了你爸吗?仙药,仙药,哥给你采到了!”
苏佩想说什么,杜志发大吼一声:“别废话,快点磨成粉,加水给你爸灌进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及至两人手忙脚乱弄好珠粉汤,送到房间里,苏家辉不但已然失去神志、昏迷不醒,而且牙关紧咬,真就仿如死人一般。杜志发急得左右乱转一番,最后冲到房间放工具的橱柜前,拉开柜门,翻了半天,找出一把钢尺,然后折回到床边,开始撬苏家辉的嘴。
但在床边不得劲儿,最后干脆爬上床,坐在苏家辉的头部上方,费尽力气,才撬开一道缝,手上自然不敢松劲儿,大声喊道:“快,快,把汤灌进去。”
就这么在两人的合力下,总算泼泼洒洒,将那一碗淡金色的珠粉汤,全喂进了苏家辉的肚子。
接着,房间里便陷入了死寂。两人不敢离开,杜志发便打开阳台的窗户,靠在窗边抽闷烟;苏佩则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牵着父亲如枯枝般的手。
当残阳最后一抹余晖弥留在床头墙壁上时,房间里原本笼罩着的昏暗死沉之气却似乎有些消退了。苏家辉的胸口开始慢慢鼓起,但诡异的是,腹部却并未相应收缩,而是同步膨突,整个人从上到下就像一只正在充气的皮球,最后甚至膨胀到将身上的被子掀开。
正牵着苏家辉的手的苏佩首先察觉到了这个现象,连忙喊杜志发,两人看着眼前的景象,都有些惊呆了。就在苏家辉的身体膨胀到令人恐慌、行将爆炸的程度时,突然发生一阵急剧的塌缩,苏家辉的身体瞬间便恢复了原状,但与此同时,一层若有若无的金色的光,变戏法般冒了出来,隐隐约约笼罩在其周身之上。
杜志发揉了揉眼睛,似乎分辨不清,这些金光,到底是落日的光辉,抑或真是某种特别的物质。
两人正沉浸在这诡异神秘的气氛中时,苏家辉突然如同打摆子般颤抖起来,幅度极大,以至于整个床都跟着晃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杜志发连忙扑了过去,抱住差点摔到床下的苏家辉,苏佩也同时扶住了父亲的腿,两人合力将老人挪动到原位。
但这筛糠般的抖动,足足持续了有十五六分钟,其间每隔三五分钟,就会停下片刻,接着又突然发动,前后来了三四回。
终于,在最后一次剧烈的震颤停止后,苏家辉彻底平息了下来,周遭的金光不知何时消失了。尽管整个人仍处于昏迷中,但苏佩却激动地要掉下泪来,因为原本形如枯槁、黑瘦死沉,几乎与木乃伊无异的苏家辉,此时仿佛新换了一副躯壳,脸上黑气褪尽,略带些红白的黄肤取而代之;而四肢躯干,则如久旱龟裂之田地,降下了一场甘霖,明显变得饱满起来。
这时,一声如同水泵进水的声响,忽地从苏家辉的喉咙里发出来,吓得杜志发直接从床头滚下。跟着是几声剧烈的咳嗽,但不过三两下之后,便止住了。
杜志发躺在地上,一只手半撑着身子,抬着头惊恐地望向上面。
“佩佩,阿发呢?他走了?”苏家辉问道,此时他正盯着自己的女儿。
杜志发两眼瞪圆,大如铜铃,惊喜地从地上一下子蹦了起来,喊道:“师父,您好了?”
苏家辉没料到地上还躺着个人,吓得一下子从床上奓了起来,活像只突受惊吓、猛然跳开的猫,然后指着杜志发大声说:“你小子,想吓死人啊?!”
这声音虽然远不及洪钟,但比之苏家辉以前,中气充足了不知多少,至少是个健康人的模样了。
苏佩欢喜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一把搂住父亲,埋头到他怀里,放声大哭。杜志发则站在一旁,抱臂仰头大笑。这两人一哭一笑,弄得坐在床头的苏家辉莫名其妙,同时又手足无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