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十三岁那年,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院子里桃花粉、梨花香,一片片姹紫嫣红。
我捧着书坐在桃树上,大声背诵着《论语》,只听有人叩门。我们家一般很少有人来,这叩门声当即引起我的兴致。
翻身下树,开门一看,是位和尚,手中捧着一个铜钵,似来化斋。二十多岁的年纪,容貌甚为俊秀,浑身上下收拾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飞仙。我不禁恍惚,和尚中竟有此等神仙般的人物,感叹道,“好清澈的眼睛啊!”
那和尚看到我,也是一怔,“没想到竟在此遇上一位有缘人!”
“什么有缘人?”
和尚正欲开口,萍姨一把将我拨开,径直挡在门口,十分不客气地说,“哪里来的泼皮淫僧,见我们孤儿寡母便想欺凌一把?”
和尚解释道,“女施主严重了。贫僧一路走来,所见周围的房舍无不是篱笆院墙,近年来朝廷横征暴敛,老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贫僧虽饥饿难耐,但也知道那篱笆院墙内的百姓更为贫苦,贫僧若去这样的人家化斋,岂不是抢了他们老人孩子的口粮?贫僧于心不忍,所以再饿,也只舍得讨碗水喝。路过这里,但见砖墙木门,像是大户人家,才敢前来讨碗斋饭,不成想竟是寡母弱子,还望女施主莫要见怪,贫僧离去便是。”
本来见这和尚就觉得亲切,又听这么一说,更觉他是至纯至善之人,甚想与之交谈,眼见他要走,急的大喊,“和尚莫走,我家有饭食,等我,这就给你去拿!”
刚要转身去厨房,被萍姨一把揪住,“家里哪有多余的饭食!厨房那些口粮,都是算好了顿的,舍给他,咱们吃什么?”
我赌气似的说,“大不了我两天不吃饭,把我的口粮给和尚。”
萍姨生气的骂道,“胡闹!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天不吃饭,饿出个好歹怎么得了!还不赶紧回去背书,若是惊动你娘,见到这和尚又不知要伤心多久。”然后转头骂和尚,“你这妖僧莫要诡辩,要走赶紧走!还杵在这儿干什么!”
我娘不知何时已站在我们身后,“天意,现在这个时辰你不去读书,反倒为了一个和尚跟萍姨大声吵嚷,像话吗?赶紧跟萍姨认错。”
“可是我……”
话还没说完,我娘立刻大声喝道,“跟萍姨认错!”口气丝毫不容我分辩。
和尚见我受了委屈,欲替我解释,“阿弥陀佛,这一场误会终究因贫僧而起,实乃贫僧之过!”
我娘连头都不回,依旧一副侧脸对他,“这里不欢迎和尚!任何跟佛有关的东西,都不许进我庭院。”说完,她继续看着我,等我给萍姨道歉。
我一向十分敬重我娘,见她说的如此坚定,便低下头,“萍姨,我知错了,不该跟您犟嘴。”其实我知道,我娘是不好直接骂和尚,用这种方式表明她坚定的态度。
和尚见我家对他偏见成这样,再解释什么都是多余,便说,“善哉!善哉!世间事皆因果轮回。贫僧这便离去,多有打扰,还请海涵。”说罢,转身走了。
我赶紧冲出门,想叫住他,“和尚”两个字却哽在嘴边叫不出口。我娘和萍姨都在这儿看着,就算叫住他又如何,还不是连碗斋饭都不能给他?心中正难过,只听他边走边唱,
“莫笑我今日落魄,
焉知来日不是你的果?
莫笑我一只铜钵,
焉知来日你不会念佛?
你心中的对错,
焉知不会颠簸?
你眼中的美丑,
焉知不会凋落?
你追求的善恶,
焉知不是泡沫?
你所谓的奋斗,
焉知不是蹉跎?
……
人生不过一场大梦,
醒时不分贵贱,无谓福祸!”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不能让这个神仙似的人物饿着肚子走。
悻悻的回到家,闷头钻进书房,实际是在暗中打主意,萍姨早上烙的大饼,我们虽吃了些,但肯定还有剩的。
待我娘和萍姨都各忙各的,我找了几片大树叶,悄悄遛进厨房,还剩六个大饼,应该够他吃两天。我用树叶把饼子包好,没敢走正门,而是从后院翻墙出去。他此刻应该快到村口了,我若走条捷径,差不多能在村口堵上他。
虽知道我娘会生气,说不定还会狠狠打我,但我就想干这么干,付出再大代价都情愿。
到了村口,远远看见他在前面,走路似不染纤尘。我高兴的急急追去,大声喊道:“和尚,请留步!”
他回过头,一脸不解,“小施主,你这是?”
我从怀里掏出六个大饼,满眼期待的递给他,“给你,快吃吧。”
没想到他却不收,“贫僧虽几天不曾吃饭,但绝不吃嗟来之食。你母亲是家里的主人,她不接纳我,她的饭食,我是万不能吃的。”
这和尚如此执拗,若他不吃,我又偷饼子又翻墙,大老远跑到这儿,岂不白折腾了?我赶紧劝说,“这不是我娘的饭食,而是我的口粮。刚才我不是当众说了嘛,愿意两天不吃饭,把我的口粮给你。你放心,我肯定做到。我娘同意了我才送来的,要不然哪里来的这些饼子?”
他看我说的信誓旦旦,便信了,“倘若真如你所说,这是你两天的口粮,也是经你娘同意的,贫僧便谢谢小施主了。”
终于糊弄住他了,和尚真好骗。我高兴地说,“快吃吧。”
虽饿了好几天,但不见他狼吞虎咽,而是文质彬彬的咬了一口,见我盯着他看,忙用衣袖挡住,转过身去吃。
吃完,明显感到他脸上有了血色,“感谢小施主的斋饭。”
我笑着说,“不用谢!见你气度不凡,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贫僧从长安来,名叫了清,本要去少林寺和五台山参学,这一路上多见老弱病残,且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者屡见不鲜,便觉长安虽繁华,但也只是偏安一隅,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还是不好过啊!”
一听他从长安来,我来了兴致,“都说长安繁华,到底怎么个繁华法?能给我讲讲吗?”
了清淡淡地说,“贫僧一个出家人,眼中能有什么繁华景致?无非就是房子多些、人多些,再没别的。”
“再讲讲长安的事吧。”
在我的反复央求下,了清说,“长安无非住着天子,是大唐心脏所在。之前宣宗在位的时候,尽管天下常发生水旱灾害,各藩镇也相继叛乱,但宣宗勤俭治国,体恤百姓,减少赋税,使本已衰败的朝政呈现出‘中兴’局面,百姓们都说宣宗李忱有太宗之风。如今懿宗李漼即位,重用宦官,喜好游宴,百姓虽尚能安居乐业,也是宣宗‘大中之治’的余荫。若天子仍不思悔改,继续骄奢淫逸、任人不能,那么政治腐败的直接结果就是民不聊生,则天下大乱不久矣。”
他说了这么多,其实当时只有十三岁的我并没有听懂,只是觉得他很真诚,“对了,你刚才离开我家时唱的那个词挺好听,是什么意思?”
他说,“初听不知词中意,再听已是词中人。你听不懂,是因为你还没到懂的时候,贫僧此时说再多,你还是不懂。等你经历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贫僧即使不说,你也自然是懂的。”
其实我还没听懂,可能和尚道士们说话都这样云里雾里的,我撇撇嘴,接着问,“你说与我有缘,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他说,“见与不见,缘份早已天注定。贫僧念及今日斋饭之恩,送你一句话:西北之隅可安祥,大盛之地有佛光。切记,切记。”
“西北之隅?大盛之地?是啥意思?”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我,只是淡淡一句,“愿我们各自安好,贫僧告辞了。”
说完,他转身离去,依然如清风一般,没有一丝牵挂,不带一粒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