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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酸甜

她想要很多很多的甜,盖住以往所有的苦所有的酸。

1

也没有说过必须要一起走,只是渐渐成了习惯。季修梵每天早晨必定会等在小区门口,总是那么漫不经心地斜倚在单车上,银白色的耳机是耳朵里的常客。也不知道他在听什么,摇滚或者英文?

有一次海茉的单车坏掉了,季修梵载她去上学,她终于忍不住扯过他的耳机。里面反反复复循环播放的只是一首钢琴曲,很慢的旋律,和着海浪声。

“你这种人竟然听轻音乐啊?”她忍不住感叹。

前面的男生仿佛受了侮辱,很不满地抗议:“我不像是这么有品位的人吗?”

海茉笑着揶揄:“呵呵,有品位的富二代。”

其实心里也是承认的。

十五岁,班里的男生们大多也只是开始长出胡楂嗓音变粗而已,毛毛虫还没有彻底变成蝴蝶。而季修梵已经显露出不一般的气质,像山川、像湖泊,眼睛里有大气从容的光亮。多少也有周兰溪的遗传,这个男生远远看去就干净、优雅,像个王子,鹤立鸡群。

初三之后,多了一节晚自修的时间,放学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有季修梵陪海茉一起回去,海茉她妈倒多少也放了心。有时季修梵手痒会去和同学打一会儿球,海茉就蹲在车棚的那盏橘色路灯底下背英文单词。

有认识的人就会开玩笑:“陈海茉,在等你侄子啊。”

海茉愣了一下,眼里闪过小狐狸一样的笑,严肃地说:“是啊,放学不回家,真贪玩。”

于是,大家更相信他们的亲戚关系。海茉想起来就想笑。唉,玩笑开大了,真是收不了场。

陈海茉的同性缘因此异常地高涨,在食堂打饭的时候会主动有小女生甜腻腻地问:“学姐,你排到我前面来吧?”

海茉和喜歌一起去阅览室,早有人捧着海茉必看的少女杂志等待着,见海茉过来,羞答答地把杂志送过来:“学姐,你在找这本吧,我刚看完。”

海茉顿时有种荣升为前辈的自豪感。

喜歌幽幽地说了一句:“陈海茉,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在喜歌面前,海茉是没有秘密的。关于她与季修梵的关系,早已一五一十地向喜歌坦白:新来的邻居,上下学的同伴,彼此捉弄的对象,甚至是第一个帮她买卫生棉的男生。事无巨细,全都说给喜歌听了。

午休的时候,海茉拉着喜歌去篮球场后面的草地上躺着,把口袋里的情书一封封倒出来,然后大声地念给喜歌听。

一边念一边笑,肚子都笑疼了。

有时候,季修梵刚巧在球场上打球,听见海茉的笑声,隔着灌木丛探出头来看一眼:“陈海茉,你笑得都要抽筋了。”

海茉就扬扬手里花花绿绿的信纸:“和尚,今天你又有三位仰慕者。”

倒是喜歌,迟疑地看着那些被拆开的信,说:“海茉,这样不太好吧?会侵犯别人隐私吧?”

“是季修梵那家伙让我帮他看的,我也不容易啊,明天不仅要原封不动地给人家还回去,还要言辞恳切地规劝小女生们不要谈恋爱,要以学业为重。喀喀,幸亏我是个演技派。”

“这些信,季修梵真的不看吗?”

“当然,他还要我直接扔掉呢。”

“哦。”喜歌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

不知哪个男生力气太大,一扬手,球直接砸到了灌木丛这边。

“球童,把球扔过来。”季修梵大喊,队友们跟着笑了起来。

海茉也不恼,乐呵呵地跑过去,捡起球,用力地扔回去。

“和尚,你什么时候教我打球?”

“真想学吗?等你长到一米七再说。”

又是一阵大笑。

喜歌远远地看着,眉头微微蹙到一块。海茉总是抱怨季修梵对自己比任何人都横眉冷对。可是喜歌明明看得出,王子一样的季修梵,只有看着陈海茉的时候,眼睛里才有不一样的神采,生动的、变幻的。那个时候的季修梵才更真实吧,不似人前那个总是彬彬有礼却让人觉得有距离感的他。

“季修梵真可恶啊,我怎么可能一下子长到一米七。”海茉嘴里唠叨着,回到喜歌身边。

喜歌忽然正色道:“海茉,你是不是喜欢季修梵?”

“嗯?”海茉的脸刷地一下子就红了,板起脸,“曾喜歌同学,你说什么呢?”

“喜欢还是不喜欢?”

“我怎么会喜欢他,我讨厌他还来不及。”海茉嚷嚷了起来。

“那……”喜歌盯着海茉的眼睛,“我就去喜欢他了。”

深秋的天,连云都少了。那些红的枫树和金黄的银杏已经掉了大半的叶子。以前没注意到秋天的脚步这样快,突然之间,觉得校园里好萧瑟。

看那些小女生在情书里写“修梵学长,我可不可以喜欢你”,海茉从来不觉得怎样。可是喜歌这样一说,她才忽然意识到,世界上有一种感情叫“喜欢”。

喜欢是淡淡的爱。

在少女杂志上看到过这样的句子:爱,淡淡的爱。

于是,脸变得热热的,整个人变得拘谨。看着喜歌那样冷静的表情,她反倒结结巴巴起来:“是……是吗?好啊,好啊。”

而后又迟疑地蹙眉:“老杨不是说,不可以早恋吗?”

喜歌看着她,缓缓地笑了起来,像从前一样,抱住她,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说话的时候硌得她直痒痒。

“海茉,你怎么这么可爱。”

然后,她转身向篮球场走去,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温柔地说:“季修梵,一点钟了,二南老师让我们去他的办公室。”

那边很快传来男生礼貌的回答:“好,等我,我就来。”

2

“我怎么会喜欢他,我讨厌他还来不及。”

“那我就去喜欢他了。”

3

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月亮也不见了,只有大朵大朵灰白色的云,看着有点诡异。起风了,车棚里悬着的灯左右摇摆。她坐在季修梵的单车后座上,双脚杵着地。不时看看腕表,过了五分钟、十分钟、一刻钟……

隔壁的篮球场照例有脚步声,分辨不出他的声音。

手机在书包里震动,季修梵的短信:别等我,有事。

海茉打了一个“好”字,还不等发送,又有新的短信进来,是喜歌的:乖孩子,晚上一个人走要小心,慢慢骑车,到家给我发个短信。

曾喜歌总是那么贴心。

但是她知道海茉今晚不能和季修梵一起走。没错,因为她是和他在一起的。下晚自习课之前,她和海茉说过,以后每周五晚上放学后,可爱可敬的二南老师要给她和季修梵开“小灶”。

整个初三年级,只有十个人享用的“小灶”,其中就包括喜歌和季修梵。他们要代表一中参加今年的全市数学竞赛。

原来,他根本就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一无是处。

他是一颗闪亮的星星。去年全市数学竞赛的冠军。

“就是他啊,第一名,竟然转到我们班来了。海茉,你知道吗?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把一个人默默地当成对手,结果这个人在心里的位置就慢慢变得不一样了。开学那天,忽然看见季修梵出现,心里就咚的一声,像冰河解冻,河水开始汩汩流淌,漫过田野堤坝。心里就只有这个人的名字。海茉,你了解吗?”

曾喜歌那样对海茉说的时候,海茉几乎听傻了。

唉,多有才情的姑娘,说话和作诗似的。海茉很羡慕喜歌。她也努力向自己的心里看,什么河啊、田野啊、堤坝啊,统统都看不见。一片沉寂,甚至白茫茫的,她什么都看不见。

数学教授的女儿学不好数学,好像真的是挺丢人的。海茉微微叹了一口气,如果她的数学成绩也很棒,就可以和他们一起了。

十月末了,天气说凉就凉了下来。早晨出门的时候,秦舒娅命令她把那件橙色的旧毛衣套在校衫里面,结果她还是偷偷脱掉了。因为她觉得那件毛衣有点丑,领子高高的,几乎全都露在校衫外面,还起了小小的毛球,颜色艳丽得俗不可耐。

可是真的很冷啊,单薄的校衫灌满了风。秦舒娅要是发现真相一定会恶狠狠地说:“陈海茉,冻死你都是活该。”

海茉吸了吸鼻子,急忙推着单车离开车棚。

人影晃动。有三个女生挡在海茉面前。海茉认得站在中间的那个,文文静静的,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是同年级艺术班学美术的江小沐。没错,江小沐。海茉不由得敲了一下自己的头,她忘记了,江小沐曾经递给过她一封浅蓝色的信,拜托她转交给季修梵。

那封信,被她随手夹在了化学笔记里。

化学笔记,被简小荷借走了。

“陈海茉,你真的是季修梵的亲戚吗?”江小沐开口说道,温柔的气质和喜歌有些相似。

海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是坦白:“那个,当然只是个玩笑而已。”

江小沐的脸色有些变了。

她旁边那个大块头的女生不友好地问:“听说那些信都被你看了?”

“江小沐,我真的没看你的信。”海茉连忙摆手,语气弱弱的,确切地说,是忘了看,唉。

“请把信还给我。”

“明天好吗?我是说,那封信现在没带在身上。”

江小沐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海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季修梵的闲事,以后真的不要管了。

身后响起车铃声,胡腾腾无声无息地骑着车子过来,像影子似的,吓了海茉一大跳。

“陈海茉,你惨了,全校的女生都知道了真相。你不是某人的姑姑,又偷看别人的情书。”

“嗯?”

“反正大家都这么说,你啊,名誉扫地。”胡腾腾幸灾乐祸地笑起来,见海茉还发呆,停了下来,“快走啊,你的护花使者不在,我送你回家吧!”

“我们又不同路。”

“我觉得不太对劲,最近好像有人在跟踪你。”

“别吓人了!”

“真的!”

“闪开啦!不许跟着我哦!”

“那你自己小心一点。”

“哦。”胡腾腾话没说完,海茉已经跳上车逃走了。胡腾腾在班里是出了名的唠叨王,比女生还唠叨。她才懒得和他耗费时间,回家还要追一集电视剧呢!

可是,眼前依旧是江小沐幽怨的眼神。似乎真的做错事了,偷窥了别人的隐私,其实也只是好奇而已,哪曾想这么多。现在后悔却来不及了。海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校门前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她记得车牌号,每天晚上都是这辆车来接喜歌的。

想了想,海茉跳下单车,向车窗里探探身。

司机拉下车窗,面孔陌生,是喜歌的爸爸吗?不太像,好像比这人要年轻许多。

“喜歌今晚有辅导课,大概要晚一些出来。”

对方笑笑:“好,谢谢你,陈海茉。”

他竟然也知道她叫陈海茉。

可是她不认识他。确切地说,她不太熟识喜歌的家人,也没听喜歌谈起过家人。只是,喜歌那样温婉的气质和优雅的穿着,不问也知道她有良好的家世和修养。

和季修梵在一起真的很配呢!

这样想着,倒是吓了自己一大跳。

4

到底还是来不及了。

早晨刚进教学楼,就看见大厅的布告栏前围满了看热闹的同学。海茉自然也不想放过凑热闹的机会,要不是季修梵拉住她的书包肩带,她早蹿了过去。

“今天你好像做值日吧。”季修梵好心提醒她。

“是啊,是啊,要迟到了。”于是她匆匆忙忙地往三楼跑。

看见简小荷没事人似的坐在座位上喝豆浆,海茉急忙跑过去:“简小荷,化学笔记!”

“看你那眼神,要吃人似的。”简小荷掏出化学笔记,又神秘兮兮地瞥了一眼季修梵,小声地对海茉说,“陈海茉,你好像引起公愤啦!你知道女生的嫉妒心有多重吗?那些女生们可能会吃了你。”

说的是偷看情书那件事吧?

海茉尴尬地笑了笑,瞪了季修梵一眼。她急忙去翻笔记本,哪里还有浅蓝色的信封啊,什么都没有。

“那个,你没看见这里面夹着一封信吗?”

简小荷茫然地摇了摇头。

惨了。海茉去翻自己的课桌,翻遍所有的笔记本,真的没有江小沐给她的信啊。

教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冲着季修梵吹口哨:“季修梵,楼下的布告栏上有人对你表白呢!”

季修梵的嘴角若有若无地翘了翘,似乎见怪不怪。

海茉倒是像被针扎了似的,用火箭一般的速度蹿下楼,扒开围在布告栏前的同学。

江小沐。署名处的三个字格外刺眼。

“艺术班的江小沐啊!真没看出来,这么有勇气,到底是学艺术的,就是不一样。”

“要是被训导主任看到,她就惨了。”

“不一定是江小沐自己贴的,也许是陈海茉做的吧?听说托她转交的信都被她偷看了。”

“嘘,那不是陈海茉吗?”

大家都在窃窃私语。

海茉捏拢拳头,身体微微发抖。她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气,撕掉了那封信。只是一张纸而已,却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随后,却有人抢过她手里的信,撕得粉碎。海茉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一个巴掌已经落在了她的脸上,热辣辣的疼,沿着经脉蔓延开来。

“陈海茉,我恨死你了。”江小沐眼睛红红的,把碎纸屑扬到海茉的脸上,转身跑开了。

海茉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不管是谁把信贴到了布告栏上,她都应该受到惩罚的。

耳朵里有嗡嗡的声响,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刺耳,头都要炸裂开了。她看见周遭的人嘴唇的启合,却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还有小女生哭着走过来,嫌弃地冲着她吐口水。

那些被伤害的天真美好的灵魂。

做错了,要怎么弥补呢?

海茉蹲下去,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手臂里。

然后,有一双暖暖的手覆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有小小的力量沿着指尖流进她的身体。

“海茉,我们回教室吧。”是喜歌的声音。

“喜歌,不是我。”仿佛只能够向喜歌解释。

“当然不是你,我知道。”喜歌笃定地看着海茉。

海茉走进教室的时候,教室里的喧闹声忽然停止了,大家都默默地看着她。

老师们喜欢的好学生,同性缘和异性缘都很好的率真开朗的少女,无忧无虑的十五岁女生,像一个美丽的积木城堡,被人轻轻地一推,彻底坍塌了。

早自习的铃声响过了第二遍,老杨走进教室,看着写满了粉笔字的黑板,脸阴了下来。

“谁做值日的?”

海茉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过去,拿起黑板擦,整个人愣住了,紧紧地咬住嘴唇。

黑板上不知是谁用粉笔醒目地写着“陈海茉”、“偷窥狂”、“不要脸”这样的字,大大丑丑的,真刺眼。

难怪,大家会那样看着她。

全世界都在嘲笑她。

有人提着清洗好的拖布从门外进来,怔了一下,接过她手里的黑板擦,迅速地擦掉了那些字。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白色的粉笔末簌簌地落下来,她的头发上、脸上落了白白的一层。身后的男生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不回头也知道这是季修梵的手。

“对不起。”

是他的道歉声,全世界只有她听得见的道歉声。

5

那样亲昵的小动作,却逃不过喜歌的眼睛。

她的身体坐得直直的,拇指的指甲深深地掐进食指的指肚里。有时候,她也会不安,对身体里住着的那个小魔鬼感到不安,灵魂被它控制,越来越不由自主。

那天,简小荷拿起海茉的化学笔记的时候,手一滑,本子掉在地上。喜歌刚好从旁边经过,捡起来,递给简小荷,另一只手却悄悄地把落在地上的蓝色信封藏进了袖口。

她很讨厌那些写情书的女生,很讨厌那些浅薄又带着心机的告白。

她也曾想过把那封浅蓝色的信撕得粉碎,回头却看见陈海茉和季修梵说说笑笑的画面,心里又凉了起来。她从教师办公室出来,等到全校的学生快要走光了。没有人看见她被心里的魔鬼带领着,把那张纸贴在了布告栏上。

她嘴角带着笑,手指微微颤抖。

只是,她大概料想错了吧。她的敌人不是那些个只会写情书的“江小沐”。

陈海茉和季修梵一前一后地从讲台上回到各自的座位,途经曾喜歌的时候,喜歌给了海茉一个温暖的笑容。

心里却冷得很。

6

“会是谁干的呢?”喜歌眯着眼,看了看奶茶店外雪亮的阳光。

此刻的陈海茉正坐在她对面,全神贯注地吸着杯中的奶茶,很快,吸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她用手背随意抹了抹嘴角,站起身扯着喜歌的袖子:“管他呢!反正我今天已经成了千古罪人,活该被大家瞧不起!唉!好了好了,我们快去外贸胡同吧,听说文具店进了好多韩国本子。”

晌午的天空格外晴好,学校外墙的那一排银杏树已经渐渐变成了金黄的颜色。有几棵灌木结满了红色的小浆果,在阳光底下格外鲜艳。

海茉的心情因此好了不少。大大咧咧的女生,坏情绪从来不会在心里停留太久。很快,她就和喜歌讲起了从简小荷那里听来的各种明星八卦。喜歌听得津津有味。

阳光下的两个影子忽高忽低地移动着,海茉说看起来就像两只兔子。然后,她忽然警惕地向后面看了看。

“你看什么?”喜歌不解。

“嘘!”海茉竖起手指,侧耳倾听的样子还真像只兔子。

似乎真的有人跟在后面,搞不好是胡腾腾那小子的恶作剧。之前他就央求海茉带他一起去外贸胡同,被海茉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海茉拉着喜歌快步往前走,走到拐角处又停住不动。她仔细地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渐临近,嘴里喊着“不许动”,一下子跳了出去。

随即,身体重重地撞到了一个男生,对方手里的书散落了一地。

是从来没见过的陌生面孔,戴着黑框的树脂眼镜,头发是中规中矩的长度,看起来像是大学生。对方看了看海茉,蹲下来捡起自己的书。然后,他很礼貌地问了一句:“请问,有什么事吗?”

海茉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嘿嘿,我认错人了,还以为是我同学在后面呢。对不起!对不起!”

“哦。”男生应了一声,绕开她们走了过去。

海茉回头看了看喜歌:“我怎么总干丢脸的事!”

说着,眼睛瞥见喜歌脚边的一本书,她拾起来看了看:“是刚才那人掉的吧?”

书的内页写着“数学系二班顾予浓”的字样。

“搞不好是我爸他们系的学生,回头让我爸去问问。”海茉信手翻了翻那本书,是她完完全全看不懂的微积分,然后,她又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大呼小叫起来,“天啊!喜歌!你看,这一页写着‘喜歌’两个字!你确定你不认识他吗?”

她抬眼去看喜歌,喜歌愣愣地站在那里,脸上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惊恐表情。她小心翼翼地碰碰喜歌:“怎么了?你脸色好差啊。”

喜歌摇摇头。

“哎呀!别怕、别怕,也许是巧合呢!他写的未必是你的名字。”

喜歌慢吞吞地跟着海茉向前走,海茉忽然又恍然大悟地喊了起来:“喜歌啊!也许这个人真的是在跟踪我们!你爸那么有钱,搞不好他想绑架你呢!”

但是,看着喜歌愈加惨白的脸色,海茉很快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连忙纠正:“嘿嘿,我逗你玩的!他长得一看就像个书呆子,不会是坏人。”

秦舒娅的担心果然不无道理,十五岁的女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沉稳的样子呢?

7

周末没有晚自习,喜歌早早地回了家,司机小杜叔叔在她身后拎着书包。进了门,喜歌一眼就看见玄关处的一双白色运动鞋。她微微愣了愣。

“看来予浓已经来了。”小杜叔叔信口说了一句,弯腰换了鞋子走进房间。

喜歌迟疑着,双手下意识地握成拳头。

“喜歌,你回来了。”厨房传来保姆常阿姨的声音,“小杜,你和予浓把喜歌房间里的衣柜挪一下吧。”

“真是,常姐,我都说过我一个人就能挪,你干吗又打扰予浓。予浓现在是大学生了,你这个当妈的别总把他当免费劳动力来用。”小杜叔叔笑呵呵地说。

喜歌不过随口对常阿姨说了一句不喜欢衣柜的位置,常阿姨就当真地要把衣柜换个方向。常阿姨是个很淳朴的女人,照顾喜歌有四五年了,细致入微,有时候甚至超越了主仆的关系,像嫡亲的人一样。

沙发上看书的男生立刻站起身,跟着小杜叔叔进了喜歌的房间。

他的侧脸在喜歌面前一闪而过,黑色的镜框映入喜歌的眼帘。她忽然失控起来,尖声喊道:“不许进去!谁都不许进去!”

房间里的三个人呆呆地愣在原地。常阿姨吓坏了,急忙过来拉喜歌:“喜歌啊!你怎么了?在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喜歌只是大哭着,嘴里嚷嚷着:“出去!都出去!”

常阿姨对儿子顾予浓和司机小杜使了个眼色。三个人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房间。

喜歌狠狠地关上门,拿起剪子对着顾予浓坐过的沙发垫子狠狠地刺了起来。她像是患了洁癖的病人,容不得这房间里有那男生的痕迹。

良久,房间里黑了下来。

喜歌用冷水洗了洗脸,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她打开门,让只身站在门外的常阿姨进来,说道:“常阿姨,我不喜欢陌生人进我的屋子。”

听起来是温婉平和的语气,却露着不近人情的冷淡。

常阿姨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说起来,顾予浓并不算是陌生人,他和喜歌认识也有几年了,多多少少也来过这个公寓几次。所以,常阿姨并不能了解为什么喜歌突然这么反常。

只是,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她大抵也熟悉喜歌的性情,这个自小和保姆独居的女孩子,做事虽然不愠不火,心思却极深。虽然,他们都怜惜她,她却实在算不上是讨喜的人。

8

D大数学系的新生顾予浓双手插在口袋里,快步走在城市的夜色中。霓虹灯偶尔在眼镜的镜面上反射出五彩的光影。

他回想着喜歌失控的举动,猛地又停住了脚步。与此同时,手机的短信提示音骤然响起:别再跟着我!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

完完全全是命令的语气,像女王在施令。

可是,她本来就是他心里的女王,打从他第一次见到喜歌开始。

青涩的情怀甚至冲昏了他的头脑。

顾予浓站在夜风里,对着屏幕上喜歌的名字苦涩地笑了一下。任性而又楚楚可怜的小女王,她的任何信息都让他觉得甜蜜,哪怕是她让他去死,他也必定是心甘情愿的。

手机的铃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陈教授,您好。”陈骁城的电话令顾予浓受宠若惊。他只不过上过陈骁城几节课而已,根本没想到陈骁城会记住他的名字。

“我女儿捡到一本书,应该是你的,有时间到我办公室去取。”

顾予浓回想着陈海茉不甚清晰的脸,他只知道,那个女生是喜歌要好的朋友,却没料到她竟然是陈骁城的女儿。

他认真地应了一声。

夜色愈加浓郁,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外套,很快便觉得有些冷了。于是,他加快脚步,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没有任何人去注意这个外貌平平的男生,他很快便隐没在夜色里,就像一个魅影,令喜歌无比厌烦、无比恐惧的魅影……

9

十一月的月考,海茉第一次落到了年级前十名之外。周六下午把成绩单拿回家,陈骁城只看了一眼,他拍拍海茉的肩膀:“数学有提高嘛!前几天看见你们二南老师,说你很用功。”

厨房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巨大声响,一只菜盆在地上打着旋。秦舒娅擦擦手,指指海茉的脑门:“数学上来了,其他科都下去了。你的脑袋就不能统筹兼顾吗?”

“妈,你给我做个手术吧?”海茉厚着脸皮赔笑道。

“什么手术?”

“全科手术啊!让我的脑袋统筹兼顾。”

陈骁城闻言大笑起来。

“女儿就是被你惯坏的。”秦舒娅瞪了陈骁城一眼,真拿这父女俩没办法。

沙发上放着织到一半的新毛衣,暗红色的羊毛线,比较新式的花纹。

“妈,你那么忙,别给我织新毛衣了。”海茉扁扁嘴,其实是想说,妈,你给我买一件新毛衣算了。

“这段时间是真忙,一台手术接一台手术。不过熬熬夜也就织出来了,就当圣诞节送你的礼物,你们小孩子不是都讲究过洋节嘛。海茉啊,你快去温书,饭好了我喊你。”三句话离不开学习。

海茉转身回房,关上门。透过玻璃窗,依稀看得见季修梵他们小区那红色尖顶的欧式钟楼。

不知道季修梵在做什么。

季修梵是第一名,闪闪发光的第一名。走廊的红榜上,紧随其后的就是曾喜歌的名字。老师们在办公室里开玩笑,说“真像是金童玉女啊”。海茉当时抱着一沓英语课的作业本,站在门外,迟迟不敢敲门进去。

忽然就那么不自信了。

“陈海茉!”楼下传来季修梵的声音。

海茉急忙推开窗户,呼啦啦一股小北风灌进领口。

季修梵穿了一件藏蓝色的抓绒衣,跨坐在单车上,左脚点地:“下来。”

她做了个手势让他噤声。

秦舒娅已经听见了季修梵的喊声,敲敲门,海茉急忙关上窗户。

“陈海茉,吃饭了就温书,不许出去玩!”

“妈,我只出去一小会儿,季修梵说帮我选几本参考书。”她像是欲盖弥彰似的,急忙补充,“真的,就在对面那间书店。”

“让她去吧,好不容易放月假,出去透透气。”

陈骁城说着摆摆手,海茉眉开眼笑,推开门就跑了出去。

秦舒娅还止不住地抱怨:“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能总和男生们一起玩了。周兰溪也不管管她儿子,没事就来找我们海茉,会影响我们海茉功课的。”

“人家儿子是第一名。”

“嘁!”拿着菜刀的女人很不服气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天色已经暗了,北方有点点星光闪烁。

季修梵安静地等在路灯底下,剪影的轮廓被灯光投射在地上。

她躲在电子门内,静静地看了几秒钟,嘴角溢着笑。从前并未留意,他竟真的那样好看。以至于她总能轻易地就在人群里找到他,即使是百千人云集的操场,她只须匆匆地看一眼,就能一下子看见他清癯的背影,挺拔、修长,与众不同。

“出来。”他命令道,声音已经过了变声期,有着醇厚干燥的声线。

“这也能被你发现。”海茉跳出来,夜色盖住了耳根的绯红。

“呵呵,带你去夜市玩吧。”

“真的?”

“废话真多。”

她跳上他的车,右手抬起来,抓着他的衣角,轻轻地捏着。

“我猜某人刚刚正挨老妈的训,所以就来救驾。”他嘿嘿笑道。

猜的倒没错。

其实已经好多年没有到夜市来了,大约是从小学五年级之后。晚饭之后的时光全都用来做功课了,真的很闷。

偶尔跟着李晓磊他们出来玩,也只限于在小区里晃。李晓磊他妈比海茉她妈还洁癖,她们说夜市的东西太脏,不能吃。

可是真的很想念烤串和麻辣烫的味道。

渐渐听见市井的喧闹声,成串的橘色灯泡散发出温暖的光,电线在风里摇曳。因为已经入冬,摆地摊的小贩少了许多。倒是多了几家烧烤摊子。风一过,炭火炉里就扬起漫天火花。

算不上璀璨却温暖人心的火花,这是海茉最喜欢的。

“想什么呢?快下车吧,大小姐。”

“羊肉串、豆腐卷、孜然脆骨、炭烧生蚝……”她一股脑地念着,越说肚子越饿。

那个人已经很没形象地笑歪了:“陈海茉,瞧你这点出息。”

其实她想的并不是这些,一抬头看见天上那弯弦月,满脑子都是一句诗而已: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她握着一根刚出炉的烤玉米,咬了一口,烫得尖叫出声,也就这么一丁点出息。

10

喜歌也喜欢看火花,炭火炉里扬起的火花,不需一秒,就散了,无影无踪,连声响都没有,连绽放的姿势都没有,比在天空盛开的焰火还短暂。

她坐在暗色中,安静得连呼吸都听得见。

一个人看着车窗外扬起的火花发呆。

视线最终落到那两个人身上,心里骤然一惊,随即隐隐作痛。

她喜欢看陈海茉的笑,澄澈、率真、干净,让她不知不觉想亲近。但凡她所缺失的,她都想去亲近。然后,心里的欲念会扩张,想要拥有。

必须很努力,才能拥有。

但也有些事,用尽了力气,也要不来。

比如陈海茉校衫里粗糙又俗气的手织毛衣。

比如陈海茉所厌烦的母亲的唠叨。

比如季修梵在陈海茉面前的不修边幅。

她坐在车里,看着陈海茉和季修梵在小摊前流连,扬起的火花偶尔遮住他们的影子,忽而又明显。两个人打打闹闹,笑得那么开心。

车门开了,司机递过来一碗热的水饺和一串烤肠。

那家的水饺,她常来吃,是手擀的面皮,吃起来有妈妈煮的味道。

“还想要别的吗?”

“小杜叔叔,我想自己去走走,你下班吧,把水饺带回去给囡囡吃。”

“我等你吧。”

“不用,我打车回去,放心啦。”

司机迟疑片刻:“那好,把手机开着,有事给我打电话。还有啊,别太晚回去,常阿姨会担心的。”

“嗯。”

小小的年纪,比成年人还要冷静缜密的心思,常让人自觉地不敢靠得太近。

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命的司机,不大不小的高级公寓,二十四小时全天陪伴的老保姆。这就是曾喜歌生活的全部。

十岁那年,父母离婚,谁也不要她,拼命地推给对方,像一只被厌恶的流浪狗。后来到底判给了父亲,继母嫌弃她,但好歹还敬畏她那个有钱有地位的父亲,于是买了公寓雇了专人给她另设一个家,如果一个人的房子也可以算是家的话。母亲每个月见她一次,被男人抛弃的女人,反倒益发地独立,是声名赫赫的心理咨询师。

她倒是更懂母亲的心理,母亲是有多恨那个男人,才那么用力地把她推过去,让她做一块膏药,一辈子都贴在那个男人崭新的幸福上。

对继母来说,她就是一块被吐出来的口香糖,黏糊糊的,看着就恶心。

好在父亲多金,总不至于有灰姑娘一样沦为女仆的命运。只是,再没有家了,没有人爱她。

母亲也曾做好安抚她的准备,给她心理疗治,却发现这个女儿比自己的任何患者都清醒、冷静。小小的年纪,那么从容不迫的反应倒让人害怕,觉得她冷漠。渐渐地,便不再把她放在心上。

而她,只是努力做得最好而已,她以为一切都做得最好,闪闪发光,他们就不会抛弃她了。

11

车子消失在街角。

喜歌慢慢地冲着那两个身影走过去,很自然地,人海中无意重逢一样。

“嘿,喜歌,真巧!”海茉嘴里塞满了土豆片,一扬手冲着喜歌挥了挥。

喜歌露出淡定的微笑:“我听说这个夜市的东西很好吃,随便走走。”她漫不经心地看了季修梵一眼。

季修梵已拖过一把椅子。

火花被风吹起,四处飘散。

“你自己一个人吗?”海茉好奇地看看喜歌身后,“你妈妈对你真放心。”

“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迷糊?”季修梵说。

海茉白了他一眼,给喜歌拆了一双一次性木筷,特意在茶水里涮了涮,这个动作是刚刚跟季修梵学的。

“你们吃吧,我得回家了,太晚就该不敢走了。”喜歌忙摆手。

“没关系,让季修梵送你回去。”海茉把喜歌按在椅子上,拿了一串烤蘑菇给她。

“方便吗?”喜歌礼貌地看着季修梵。

“嗯,当然。”季修梵答道。

喜歌对海茉眨了眨眼。

海茉心里忽然像被针刺了一下,是啊,她说过要去喜欢他的。海茉看着喜歌,益发觉得她精致得像芭比娃娃,即使是一件普通的打底衫,也缀着漂亮的木耳边,带蝴蝶结与白色珍珠的毛衣,浅粉色公主款的薄呢大衣。喜歌身上的所有小细节,都露着少女的气息。

全不似她,依旧是一身肥大的校衫,自己都觉得粗糙得不像个女生。

味蕾突然变得麻木了,鸡翅膀上放多了辣椒也不觉得辣,海茉只是心不在焉地大口吃,吃得很快。

“陈海茉,又没有人和你抢,这么狼吞虎咽干吗?”季修梵瞪着她。

“喀喀……”喝一口水也险些被噎到,“我老妈说让我早点回去,我怕晚了被她骂。”

说着,海茉站起来,擦擦嘴巴:“这样吧,我先回去了,和尚,你务必要把喜歌送回家。”

“喂!你要的生蚝还没好呢!”

话还没说完,海茉已经连蹦带跳地跑远了,回头冲着他们挥挥手。喜歌做了个OK的手势,脸上是只有海茉才能了解的笑容。

直到回头再也看不见他们,海茉才放慢脚步。这样做是对的吧?要给喜歌创造机会,不能做电灯泡。

可是心里很落寞。走了几步,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海茉兀自发笑,什么落寞啊,哪有那么多矫情的小情绪,分明是肚子落寞没吃饱而已。

12

海茉慢慢变得很喜欢早晨,冬天的早晨添了许多凉意,却还是喜欢,总是在晨光里笑得很开心。

而那种开心很短暂,进了教室之后就渐渐被一种压迫感取代。

初三真让人压抑,压抑得快要疯了。

海茉夸张地对喜歌说,喜歌不以为然,笑她:“也没看你多用功,怎么就压抑了,中考对你又算不上什么威胁,你那让人咋舌的英语成绩足以弥补数学卷子的分数了。”

好像也是那么回事,从来没为中考担心过,那为什么还感觉压抑呢?

班里有人提议平安夜去附近的教堂凑热闹,响应的人不多,老杨天天在那唠叨着要惜时如金,谁还敢跳过老杨和家长的法眼去过平安夜啊。胡腾腾撺掇海茉一起去,这种热闹海茉向来都不会错过。

海茉回头看了看喜歌,喜歌耸耸肩:“那天是周五啊,二南要给我和季修梵辅导。”

下周就要去参加数学竞赛了,想来季修梵更不会去凑热闹,那个家伙跟机器人一样,除了篮球也没见他有什么爱好。

于是恹恹地对胡腾腾说:“再说吧,看我老妈能不能放行。”

周五那天秦舒娅倒是没办法在家看着海茉,院里收了个重症患者,临时请她去会诊,连晚饭都没有赶回来给海茉做。

陈骁城打电话说有事,让海茉放了学自己买点东西吃。

满大街都是耀眼的圣诞树,挂满了闪烁的彩灯。胡腾腾穿得像一只棕熊,见海茉从对街过来,急忙挥手。

“人呢?怎么就我们两个?”海茉看看四周,本来约好了去教堂的人都在步行街入口会合的。

“可能先走了吧?”胡腾腾慢吞吞地说,递给海茉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苹果,“送你个平安果吧。”

海茉接过来,看了一眼,又塞到他怀里:“就是个苹果而已,穿个塑料衣服就卖那么贵,你自己留着吃吧。”

“花了十块钱给你买的,好歹这也是圣诞礼物。”胡腾腾嚷嚷着。

“好吧,好吧,一会儿饿了就啃掉它。”海茉笑着拿过来,想想,又说,“你在哪买的,我也想去买两个。”

“一个不够吃?”

“明天送给喜歌和季修梵,都忘了准备礼物。”

“我呢?”胡腾腾咆哮起来,“陈海茉,你这人真冷血啊,你心里就想着他们啊?”

“嘿嘿,等会儿我把这个苹果分你一半不就行了吗?”

胡腾腾不再说话,两个人向教堂的方向走了十几米,他忽然停住脚:“陈海茉,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偏偏只喜欢季修梵呢?我比季修梵差哪啊?我不就是比他多几颗青春痘吗?”

没头没脑的家伙,一股脑说出那么一长串话来,路过的行人都不免回头看看他们。

海茉咽了咽口水,好一会儿才消化胡腾腾的这段话。

海茉脸色变得很难看,像在酝酿一场暴风雨,盯了胡腾腾几秒,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向前走。

这样安静的陈海茉真让人发毛啊!胡腾腾别提多懊恼了,对着天空做了三个深呼吸,拔腿跑过去,一把拽住了海茉的胳膊。

“干什么?”她气势汹汹地问。

“其实我就是想说,我喜欢你,真的。”胡腾腾鼓足了勇气。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每个少年都有一双粲若星晨的眼睛,那样清澈,可以看见湖泊。但是,似乎只有在季修梵的那片湖泊里,海茉才能看见自己的倒影,是无忧无虑的。

少年仿佛又泄了气,声音弱弱地说:“你是喜欢季修梵的,是吧?”

海茉默默地抽出胳膊,紧咬着嘴唇,迟钝了片刻,终于开口说:“我不去教堂了,胡腾腾,我回家了。”

没有雪的平安夜,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紧紧依偎的情侣,擦着她的肩膀挤过去,撞得她生疼。对方却浑然不觉,依旧卿卿我我地说笑着。

让人陌生的恋人们的小世界。

海茉其实很讨厌这些成人世界的感情模式;很讨厌喜歌说“那我就去喜欢他了”;很讨厌胡腾腾说“我喜欢你”;很讨厌他们都在问“你喜不喜欢季修梵”。

很讨厌,很讨厌,很讨厌……

13

必胜客的落地窗上挂满了五彩缤纷的圣诞彩灯,明灭闪烁,很像天上的星星。

海茉停住脚步,掏出白色的手机,屏幕上的字打好了又删掉,反反复复,总算拼出一句:和尚,你的粉丝们有没有送你平安果。

海茉很快便收到季修梵的回复:呵呵。

她又等了一会儿,季修梵再没有发任何消息过来。

风很大,帽衫被吹掉了,头发乱蓬蓬地盖住了脸。

她站在黑暗里,望着落地窗内明亮温暖的灯光,临窗的小桌上有刚出炉的PIZZA,漂亮的女孩子端着一杯热巧克力轻轻地抿了一口,对面的男生露出迷人的浅笑。

海茉拨了一串号码,落地窗内的男生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按了接听键,手里的动作却没停下来,细心地切着PIZZA。

“和尚,你还没回家吗?”

“嗯,一会儿就回去了。”

“哦。”海茉咬着手指。

“那我挂了。”

忙音。

她擦擦眼角,看着季修梵挑起一块PIZZA放到喜歌的盘子里。

曾喜歌和季修梵的平安夜,真温暖。

海茉看着男生的侧脸,心里有一点点疼。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会疼。

站了很久,才察觉到冷,海茉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她转过身,看见陈骁城诧异的脸。

“你怎么在这里啊,丫头?”

“爸……天好冷啊……”说着海茉把头搭在老爸的肩膀上,宽厚温暖,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港湾。

陈骁城把海茉塞到车里,自己迟疑了一下转身走向不远处的一个人。陈骁城的车是一辆二手车,暖风不是太好,却也足够让海茉觉得温暖。隔着车窗,海茉依稀看见陈骁城站在几米开外和一个人说话,她觉得有点面熟,待她想看仔细,那人已经一转身消失在人群里。五分钟之后,陈骁城带着一杯热奶茶和一盒烤虾丸回来了。

“爸,你刚刚和谁说话啊?”

“顾予浓。”

“嗯……听起来有点耳熟。”

“小小年纪,记性倒挺差的!”陈骁城摇摇头,“你还捡到过他的书呢。”

“哦!被我撞到的书呆子啊!”

说着,海茉狼吞虎咽起来,胃里暖和起来,头却有点昏沉沉的疼。

“还是老爸好。”海茉吃完后擦擦嘴,急忙撒娇。

“这么冷的天还出来乱转,让你妈知道又要说你了。”

“嘿嘿,你要保密哦。”

“给你当老爸可真不容易,我都快成保密局的了,你说说,从小到大,我给你保守了多少秘密。”陈骁城打哈哈。

“所以老爸最好嘛!你刚刚遇见熟人了吗?”

“哦,一个朋友。”

海茉不经意地一瞥,看见陈骁城棉衣口袋里露出的一小截棕色丝带,她好奇地伸出手:“咦,是什么?”

陈骁城忙把手伸进口袋里:“没什么。”

“我知道!”海茉特意加重了尾音。

“你又知道什么?小鬼头。”

“我不说。”

秦舒娅总说陈骁城是书呆子,其实书呆子也有浪漫的时刻,平安夜也会偷偷地准备礼物,真是没想到。海茉偷笑。

到了家,头已经疼得要裂了,估计是要感冒,海茉急忙去厨房里翻药箱。

“爸,药箱呢?”

“不舒服吗?”陈骁城忙着煮汤面。

“可能要感冒了。”

“药箱好像在书房。”

“你又乱放。”

海茉趿着拖鞋推开书房的门,抓了一包板蓝根冲剂,回身关门的时候,看见陈骁城搭在椅背上的棉衣。她迟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把手伸进了棉衣口袋。

浅棕色丝带在深棕色的盒子上绕成一个小小的十字花,拆开来,里面是一串透明的晶石手链。口袋里附着一张珠宝店的发票,海茉看看上面的数字,不禁轻轻地“哇”了一声。真没想到,老爸攒了这么一大笔私房钱。

阿嚏,阿嚏。

海茉连打了两个大喷嚏,门厅处传来秦舒娅疲惫不堪的声音:“陈海茉,你感冒了吗?”

真是,又要开始唠叨了。

14

海茉又开始做梦了。

梦见大朵大朵灰色的云,围住她,越积越多,围得她透不过气来。

梦里她大声地喊救命,明明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来。那些云朵变成黑色的鱼,钻进她的嘴里,真恐怖。

手机在桌上不停地震动,惊醒了她,她这才回过神来,那样的梦,只是因为鼻塞而已。

季修梵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不停。

海茉勉强伸出手摸到手机,“喂”了一声。季修梵只说陈海茉你快把窗子打开。

这么冷的天,是想冻死人吗?

海茉挂了手机,躺在床上没动弹,以后都不想再理那个和尚了。心里像是故意要怄气一样,其实季修梵何曾惹过她。

陈海茉,你是庸人自扰。想着想着,她把被子蒙到头顶,鼻子堵堵的,出不来气。

大约过了三分钟,海茉又忍不住,还是穿着睡衣跑下了床,费了点小小的力气,才推开窗户。一只巨大的米妮气球突然跳了出来,圆圆大大的黑耳朵上印着粉红色的蝴蝶结。海茉低头向下看去,看见季修梵仰着脸手里握着气球的绳子。小区里灯火暗淡,她只看得见他脸庞的轮廓,也不敢大声说话,只默默地把气球扯进屋子。

季修梵冲她挥挥手,隐约看见他脸上粲然的笑意。海茉也不做声,关了窗户。隔了一会儿,她又趴在窗前向下看,季修梵已经不见了。

他的短信倒是很快过来:看见路边有卖气球的,就买了一只给你,MERRY CHRISTMAS。

海茉轻轻地“嘁”了一声,有必要向她解释吗?一只顺路买的气球而已。海茉松开手,气球腾地一下子飞起来,撞到天花板。

手机又开始震动,她看也不看就拿起来,嚷道:“喂,以后……”

话还没说完,那边传来软软的女声:“海茉,你这是在生谁的气呀?”

是曾喜歌。

“美妞,是你啊。”

“呵呵,海茉,我买了礼物给你哦。”

“你今天不是要补课吗?”明明知道他们没上课,还是试探地问。

“二南老师难得开明,说今天年轻的孩子们可能要过节,所以给我们放假了。然后我们就去步行街了。季修梵请我吃PIZZA了。”声音里带着小小的兴奋,“还送了我一只小熊,是限量版的哦。”

“看把你美的。”海茉嘴里这样说,心里却酸酸的。

酸酸的感觉也很让人讨厌。

她使劲拽了一下气球的绳子,米妮忽闪着大眼睛在天花板上蹦来蹦去。

“我还建议季修梵给你也买一只,他说你这样粗枝大叶的女生怎么会喜欢毛绒玩具。嘿嘿,海茉啊,以后你可要淑女一点啊。你看,你哥们都不把你当女生了。”喜歌咯咯笑着,好像觉得多有趣似的。

海茉扁扁嘴,一把把米妮拽下来。米妮还是冲着她笑。

笑什么笑,像季修梵一样讨厌。

挂了电话,她决定把气球扔出去,季修梵送的礼物,她才不稀罕。却又忽然停住了动作,米妮的背面,不知是谁用红色的水笔画了一颗心,小小的,不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海茉心里像是飞进一只萤火虫,有小小的光亮。依稀,映出一张少年微微仰起的脸。

海茉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颗心,是季修梵画上去的吗?还是卖气球的人做的记号呢?为什么是一颗心呢?

是谁的一颗心呢?

心里又泛起一点点甜。

那夜睡得很不踏实,昏沉沉的,梦里交替的是一颗小小的心和一只镶嵌着水钻的限量版小熊。

15

“季修梵,我想给海茉买圣诞礼物,你陪我去好吗?”

“嗯,好。”

“季修梵,肚子好饿,我们去吃PIZZA,好吗?”

“可以呀。”

那个男生总是那样彬彬有礼,有修养的王子样,像是天生就乐于做守护者的,因此不太会拒绝别人。

喜歌在商场给海茉买礼物的时候,季修梵有点不好意思。胸衣馆,哪个男生站在那里都会难为情吧。看他转身去对面的柜台,喜歌偷笑。

他大约是去给母亲买礼物,提着袋子出来的时候,递给她一只镶满水钻的小熊。

“是赠品,说是限量版的,送给你吧。”他递过来。

虽然是赠品,可是他也只送给了她。

喜歌坐在小公寓的飘窗上,给海茉打完电话,指尖把玩着那只小熊,那些细细密密的水钻在灯光下折射出星星一样的光芒。

尽管他在她面前总是客客气气,尽管很期待他能像对海茉一样对着自己露出最真实的一面,尽管看着他和海茉在一起时,心里总是那么酸酸的。但这一刻,心里终于感觉到一点点甜了。

她对着窗外的灯火笑起来,玻璃上映出少女纯美的笑容。

她想要很多很多的甜,盖住以往所有的苦、所有的酸。

她想要的,一定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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