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之上那位叫秦东山的军士对几人竟然显得十分客气,不像是对待犯人,也并未给上枷上锁,只是他和他手下几人散开前行,隐然作包围式,防他几人逃脱便了。只是苦了马志道一人,平白无故,人在摊前坐,祸从天上来,也被带着走了一遭,一路上尚念叨着自己一走,字画摊没人管理如何如何。
秦东山见他几人面色尴尬,笑着问道:“公子一行人,自何处来?”
闻人见他有礼,也恭敬答道:“禀过军爷,我等自天华村来,一路旅途艰辛,在此苍州城暂歇数日,原不是歹人。”
秦东山听罢,并不做声,只将众人引入府衙,一行数人都面不改色仿佛进的是酒楼饭店一般随意,只有马志道,一看进了衙门,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心想这辈子算是完了,多年赴考,未曾中第,倒是先以罪人的身份进了这里,这块污点如何能够洗净,日后就算是高中状元,只怕自己的政治生涯也多半走不长远。
闻人一众当然不怕,一来他们一身本事摆在那里,要走的话这州县官府还真不一定拦得住,二来就算再不济,临了把银先生那块牌子亮一亮,真当天罗圣人是唬小孩的吗?而且本就不是甚大事,不就是揭榜除害吗?身边就是陈锦这样的人间大杀器,闻人也乐得干些造福百姓的事。
只是从一开始,闻人便觉得有些事出反常。
本来这贴榜文一事,向来是衙门捕快所做,这次竟然是由一位军营里的百夫长亲自处理,且若有人揭榜来报有司后,是需要升堂见报的,但此时高堂之上却无人端坐,秦东山等人也并无让他们在此等候的意思,而是直接将他们一行人引入内堂。
直到内堂里,闻人愈发地觉得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内堂里坐着的两人,一位朝服朴褂显是当地知府,而另一位竟是一身戎装!
“两位大人,人带到了。”秦东山施礼道。
那位知府先笑着说道:“诸位壮士,本官是此苍州城的刘知府,近来为此芦峰山上的群狼为祸乡里,已是苦恼日久了,今日特逢几位肯为我苍州城百姓出力,若果能除此一害,我刘某人就是私人再助添白银百两,又有何妨呢?不知诸位壮士怎么称呼?”
刘知府本是个矮胖的人,一张团团脸笑起来满是和气,丝毫无甚架子,甚至在一开始,什么都还没问,便提出了加价的奖赏。
实在可疑。
闻人是这样想的。
但是想归想,闻人依然客套道:“鄙姓闻人,知府大人太过客气了,小人不过是乡野村夫,仗着有些力气,便揭了榜文,若能成功,当然是皆大欢喜,但若是敌不过,那时还请知府开恩,莫治我等之罪。”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哈哈壮士只管上山剿灭此狼群,但杀得一头,便是纹银一两,本官决不食言。”刘知府也打着马虎眼。
闻人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一头狼等于一两纹银,榜文上写的是尽数剿灭一共可得五百两,那岂不是……竟有五百头狼?”
闻人大吃一惊,虽说狼确实是群居野兽,但是小小芦峰山上,竟有五百头狼,这也太多了点吧?
刘知府见事已被看破,嘿嘿地陪着笑脸,旁边的那位一身戎装的人说话了:“据我前锋的斥候带回来的消息,五百头恐怕尚是保守估计。”
内堂里顿时沉默了半晌,那位军人才再次说话:“实不相瞒,下官乃苍州城卫戍统领郑玉堂,自前日起见你等一众人进城时,便嘱咐秦东山对你们留心,因为你们的那块牌子实在是太显眼了。”
闻人顺着他的眼光看去,银先生的那块缺了一角的黑铁腰牌正端端正正地悬在阿莎雪白的脖颈处。
“这块腰牌寻常人恐怕并不认得,就算是江湖上的一些武夫恐怕也对这牌知之甚少,但是我却能够识得。”郑玉堂的声音平静有力,就如他这个人一般,给人一股安稳的感觉“我做青城守军时,有幸为杨将军抬举,在杨将军身边有见过这腰牌。”
“杨将军说此牌本非他所有,是其主人暂存于他处,日后若有机缘再见此牌时,牌所在之人必定是大能力者,如有急事,可速找此人,报他名,应能相助。杨将军光明磊落,这一点我绝对信服,但是见此牌悬于此小女孩身上,心中还是有些不太放心,故派我部下秦东山来试探,秦东山实力是三品的武夫,没想到你们果真是修行中的高人,竟能够神不知鬼不觉从他怀里盗走榜文。”
阿莎哼了一声,道:“雕虫小技罢了,不值一提。”
闻人顿时恍然大悟,自前日进城,他便屡次提醒阿莎将腰牌收好,每次都被如月用其他的话支开,更兼进城后为了不再受闻人贪便宜的苦,如月两姐妹亲自出钱,让众人住上了好的客栈,扯了上等的布料换了套新衣服(陈锦说女装行动不便,要的男装,顺带寻了柄上好的刀鞘,将刀系在腰间,以素锦裹住,着实过了一把富贵公子的瘾),闻人也不好太过啰嗦,想着银先生何等人也,挂此腰牌虽略显炫耀,但是能认得此物的人哪敢来寻麻烦?
闻人皱着眉问阿莎:“你听说过银先生提起杨将军吗?”
阿莎张着嘴,茫然地摇了摇头。
闻人转过身来,道:“这杨将军,莫不就是当朝国柱大将军,杨冬烈将军吧?”
郑玉堂答道:“正是。”
闻人道:“既然如此,还请统领大人对在下言明,究竟芦峰山一带,所出何事?”
郑玉堂沉默片刻,看向刘知府,待刘知府长叹一声,向他点头后,才说道:“苍州城北芦峰山本是一座山峦,和寻常大山相比自然不值一提,但也颇有些地势,且我苍州地处西北边塞,形式本就微妙,若是北地蛮人发作,除过荡阴防线,我们就是大烆门户,首当其冲。故自知府与我二人继任以来,法度颇严,此非是我二人自夸,苍州城附近都听得我二人名声,贼匪盗寇行事,多半也要绕开此地,休说是城内,就算是苍州附近二十里内,都少有歹人为祸,芦峰山一小小山林更是从没听说过有甚猛兽大虫,偏偏最近几日,连续发生十数起山中野狼出没伤人伤畜之事,当地猎户也有组织上山,丝毫奈何不了群狼,反倒白白送了许多性命,本将恐其中事有不谐,便派遣军中斥候,前去探查,三队斥候每队五人,最后竟只有一人重伤归队,目前尚在昏迷,只得随身字条一张。”
闻人问道:“所书何事?”
郑玉堂招呼一声,只见秦东山递上一张纸。
这纸算作碎片也不为过,又小又皱,闻人还未展开,忽听马志道在一边问道:“那回来的斥候,身上可有刀伤?”
郑玉堂一惊,道:“除去多处明显的禽兽咬痕,确有许多伤口为利刃所伤,但是此伤痕怪异,却也不想是寻常砍刀造成的。敢问阁下何人?如何得知此事?”
马志道尴尬答道:“嘿嘿,我是清溪乡马家庄人,赴考路上遇了些事故,流落苍州卖字画为生,是今日跟着这小兄弟一道揭榜之人,斥候身上有刀伤,是属……是小人胡乱瞎猜的。”
秦东山说道:“此人颇有才识,只是脾气略急,今日激他一激,应能为此事帮上忙。”
郑玉堂笑道:“哈哈哈好啊,今日我这小小的苍州成府衙也算是群英荟萃,若能得诸位壮士相助,我想此事应该能够轻松许多。”说罢看向闻人。
闻人此时已经看完那张字条,面色有些不太好看,沉声问道:“如此重要之事,为何不上报朝廷,反倒寻我们这种草莽间的异士来做?”
郑玉堂眼角狠狠抽动了一下,正欲答话,只见刘知府伸手拦住了他,苦笑道:“闻人小友有此为国为民之心,本官实是敬佩,可是我等二人,却也颇有苦衷。”
闻人脸色愈发地难看,诘问道:“是吗?那敢问大人有何苦衷?能大过此事否!”言罢,将手中字条扬起,只见那张碎纸般的字条上只写有一字——蛮。
在场余下诸人见此字无不吃了一惊,只有阿莎和马志道没甚变动,阿莎年纪尚幼,还显懵懂,拉了拉如月的衣角,还想问问此字是谓何意,而马志道却不然,紧锁着眉尖,结合之前的猜想,竟有些“果真如此”的脸色。
若是拿斥候所书非虚,前后联系一想,原来那小小的芦峰山中竟平白多了近五百头北蛮的狼骑。
刘知府和郑玉堂脸色也有些难堪,不知作何解释。
这时马志道忽地上前,拉住了闻人,说道:“知府和统军大人此行,确实有其苦衷。”
闻人转过头,重新打量这位卖字画的落魄书生。此时谈及军国大事,正是十分机要之际,这位未曾中第的酸秀才,却丝毫不惧,显出了惊人的判断力和谋略。
“何出此言?”闻人问道。
马志道皱着眉答道:“你这个小老板啊,恐怕不太懂这些,且不提此事目前还没个定论,但凭着这斥候所书,加上连日里的诸多不寻常之事,我看多半是属实了,若那芦峰山中所藏真是北蛮狼骑,我问你,苍州城所在何地?”
“荡阴防线之后最近一城,再往后即是大小散关,散关以后,便是大烆千里腹地。”闻人答道。
“那荡阴防线一共七城,遥相呼应,首当其冲最近北蛮之地为青城关,是由杨冬烈杨将军亲自率军镇守,最末一城天府雄城更是我大烆都城,由隆武帝迁都至此百年有余,当今天子亲守国门之地,我问你,这荡阴七城,坚固否?”
“自然是铁桶围就,固若金汤。”
“那除了这荡阴山,北蛮尚还有可以突入我内地之途?”
“若从海上……”闻人话刚出口,便觉不对,蛮人只懂牧马围猎,木材铁器尚要从我大烆进口,何来造船之说?渐渐便有些明白马志道的话了。
“若你现在上报朝廷,说有一队五百人左右的北蛮狼骑越过如此坚固的荡阴七城,穿过重重阻碍,现已来到我大烆眼皮子底下,却无人察觉,岂不是将此苍州城以北的守将都当作了庸才?你莫忘了皇帝也在此列,当今圣上的脸你也敢打么?况且那山中是否真有蛮子,尚未查实,若是鲁莽上书,乱了民心,恐怕后果不是你我能担得起的。”
“那,那也不能拒不上报啊!”闻人急道。
马志道一笑,拍拍闻人的肩膀道:“闻人小弟,你的修行还尚浅,不懂此官道上的道道,此等尴尬之事,嘿嘿,这芦峰山中的蛮子不过瓮中之鳖,可若是请不来朝廷的调令,刘知府和郑统领二人断乎是无法也无权发兵的,但是若真能请到朝廷的调令,此事还须得我们烦恼么?”
刘知府和郑玉堂听罢不由得点头称是,连阿莎都从刚开始的懵懵懂懂,到现在小脸发愁向如月抱怨道:“都怪那些蛮人!”
闻人低着头,不再言语,半晌才问道:“若是我们愿意做此事,不知大人能够给我们多少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