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您的面。”
雁来拈起筷子,拿手帕擦拭,漫不经心望着窗子底下的街市。
小伙计放下饭菜,一时却未离去,道:“姑娘也是往北边去的么?”他年轻尚轻,寻常少见年轻女子孤身远行,雁来又温柔可亲,这会子客人不多,东家一时不怎么留意,便多搭几句话。
“北边?”雁来愣了愣,抬眼看着那小伙计。她自己都不知要往何处去。
小伙计被她看得讪讪的,笑道:“前些时候有个跟您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带着个小女孩,也是往北边去了。”
“说起来,那姑娘似乎有些什么病症,看着身子骨弱得很,在我们这里住了一晚,便走了。”
北边,她是说过要往北边去的。雁来重又低头看着那碗面,道:“她走了几日了?”
“大约有两三日罢。”
雁来微微皱着眉,剩下的那半分气,早已不知去向。
她自幼被人卖在这里,除了余家之外,不记得任何地方,父母亲族全然无人知晓,连姓氏都随了余家。突然决定离开,一半是因为余成离世,另一半是因为沈紫玉。
自幼相伴,你突然便走了,一句告别都不肯留下,我又算什么?那时雁来颇有些生气。可如今想来,她大约是急着解决她的病症,才匆匆离去的吧?这般境况,也需要亲人在侧,她终究太苦了。
突然间,雁来想起了那个雪夜,余成恍惚看见的熟悉人影。原来,那个时候,他们竟遇上了那位沈公子?
记忆中的样貌已然模糊不清,只记得那人身形修长,与沈紫玉并无太明显的相似之处,含笑起身致歉,给她指明了道路。那笑容仿佛冰河初解,带着些破碎的冷峻,勉强得很。家破人亡,这么多年要如何度过,雁来想不出。
吃完了面,雁来便在这家客店歇下。她行李不多,随处皆可为家,随处又都不是家。
一夜之间,醒着梦着,都是北边。沈紫玉的病究竟如何了,那位劫后余生的沈家公子,是怎个模样。
第二天,雁来结了账出门,问明了沈紫玉的去向,一路向北而去。
离着归德府还有两三日的路程。红日西沉,遍野麦苗初生,绒绒绿满。炊烟渐散,鸡鸣狗吠之中,暮色四合。
小院敞着门,屋中有灯光透出。沈紫玉上前,在门上轻轻敲了敲。
不一会,一个妇人走出来,眯着眼仔细看着来人,忽然惊呼道:“小师妹,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大嫂。”
数月不见,谢夫人苍老了许多,眼神似乎也有些差,一叠连声往里面让,一边叫道:“宁儿,灶上的火留着,先烧一壶水来。”
灶房里应了一声,不见有人出来。
进门落座,谢夫人又忙着唤谢宁。沈紫玉笑道:“大嫂不必张罗,路上已吃过了。”
谢夫人执意不肯,沏了一壶茶,打缸里舀了一瓢面,预备晚饭,又唤儿子。
十六七岁的男孩子,个头蹿得极快,才几天不见,已宛然是能支撑门户的大人样子,被母亲指使得团团转,只顾低着头来来回回的走。谢夫人唤他来拜见师叔。谢宁洗了手,过来行了礼,便又走出去,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肯说。
谢夫人叹了口气:“这孩子,自打出了京城,话便越来越少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紫玉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道:“出了这样的事情,难免有心事,慢慢便好了。好歹安顿下来了,日子长着呢。”
“我也没有别的想头,不盼着他怎样出息,只这么平平安安过下去,过两年再娶一房亲,做一世乡下人,便好了。”
“都是兴伯的安排,我之前也并不知道。如今看来此处虽然荒僻些,若没有别的念想,足够一家生计了。不知大嫂可住得惯么?”
“甚好,甚好。”
“余家出了些乱子,我总有些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不知这些日子可有陌生人来往么?”
谢夫人回想了片刻,道:“我们也是初来乍到,本便不认得什么人——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师妹是打苏州来么?”待得听闻余成故去,不免欷歔一番。
又说了些闲话,谢宁端上晚饭来。沈紫玉没什么胃口,随便动了几筷子,看乔乔吃完了,收拾了去。
谢夫人回头道:“里间柜子上前些日子买的一包山楂,罐子里还有些蜂蜜。去煮些汤来。”
谢宁答应了,寻出来去自去收拾。
乔乔内急,问了位置,院子不大,便要了盏灯独自出门去。
谢夫人犹豫再三,终于道:“一路上走过来,虽然兴伯没有说什么,我看着他像是南边的人。余家……已经知道了么?”
沈紫玉沉默了片刻,道:“大嫂不必想这些,和你们母子都没有关系。无论发生了什么,师兄都已不在了,祸源在卲恩铭,余家不会追究到你们头上。”
谢夫人又叹了口气,目光空茫望着烛火,不再说话。
谢宁端着盘子走进来,上面托着三只小碗,一一取出放在二人面前。乔乔不在,她的那一份便先放在旁边。
谢夫人道:“师妹胃口不好,且尝尝这个。新鲜果子还没下来,这是去年的山楂干,我瞧着还好,比新鲜的还要强些。”
灯光下,汤水略微有些浑浊,看不出什么颜色,几片山楂片沉在碗底,热腾腾的,酸酸甜甜的气味里隐约透着花香,十分对人的脾胃。
沈紫玉端起来,用调羹慢慢搅着,待到冷了些,放在唇边。
“师父——”
沈紫玉抬起头看向门口。
乔乔扶着门框,一只脚踩在门槛上,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看着她。
“怎么了?”
乔乔犹豫了一下,走进来,用手轻轻拍着胸口,道:“方才,有那么大一只老鼠跑过去了。”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
沈紫玉失笑道:“老鼠罢了,哪里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谢夫人道:“该捉只狸猫来看着了。夜里一直闹得慌,这帮畜生要作反起来。”
乔乔不再作声,低了头坐下。
沈紫玉仍旧慢慢喝汤,用余光瞥着这个徒儿,疑惑起来。
乔乔没有动碗,也没有抬头,一动也不动,仿佛在发呆,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的来历并无可疑之处,一家人确是死于九重天手下。林婆婆会些武功,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人,也不好说。这女孩小小的心里,究竟藏着什么事情,总是这样奇怪。
说了一会子话,沈紫玉欲待起身,忽然身子一软,伸手扶住桌角,勃然变色:“大嫂这是何意?”
谢夫人伸手相扶,道:“怎么了,是哪里不适么?”
沈紫玉只觉得手足酸软,一口气再也提不上来,隐隐有中毒之相,却并非自己病情发作。
心念电转,抬眼望向屋中三人:谢夫人面现疑惑之色。乔乔神色慌乱,却仍旧坐着,两只手僵硬地摆在膝盖上,迷惘又无措。谢宁一直藏在灯影里,此时灯火摇晃时隐时现,露出一张单薄又苍白的脸,目光灼灼看着她。
“小宁儿,是你?”沈紫玉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脱口而出仍是幼年的称呼。她比谢宁年长不了几岁,但那时他才刚刚能走稳了路,她也跟着大人们这么叫他。在心里,这个师侄一直是个刚才长大的孩子。
谢夫人看了看沈紫玉,又看了看谢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窗纸骤然亮起来,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
沈紫玉拿起长剑,走出门去。众人随后一齐出来看。
墙外火把的光映进来,小院里里外外都是透亮,走进来的却只一个。
那人年纪不到三旬,剑眉凤目,薄唇微微抿着,不等沈紫玉想出应对之策,笑道:“大家找得你好苦呀,沈师妹。”
沈紫玉一颗心终于沉到了底。这一次,无论如何都搪塞不过去了。望过去,门外人影纷纷,无路可逃。
“薛谅?”谢夫人迟疑道。
薛谅含笑作了个揖,道:“难为师嫂还记得小弟。多年不见,一向可还好么?”
“你来做什么?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不肯放过我们一家吗?”
“师嫂多虑了,小弟此来,不过要跟小师妹叙叙旧。”
“薛谅,”沈紫玉上前一步,道:“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废话不必多说,你想怎样?”
“师妹不必这么紧张,你我好歹也是同门,便赏几分薄面,请去我那里坐一坐,如何?”
“我若是不肯呢?”
薛谅哈哈一笑:“师妹不妨试试看。”
沈紫玉暗中已试过无数次,内力一丝也提不起来,气力尚且不如普通人,径直道:“你给我下了什么毒?”
“我怎么会毒害师妹,只是唐门的一些小伎俩罢了,不知师妹可听过洗髓丹?”
沈紫玉沉下了脸。
薛谅忙又道:“洗髓丹伤和伐性,令人功力全废,我怎敢用在师妹身上。洗髓丹去掉几味药,尚未炼成时,无色无味,名为无影水。也有限制内力之效,只是不如洗髓丹霸道,服过解药便能恢复如初。师妹尽管放心。”
“宁儿——”谢夫人突然高声叫道。
谢宁一直躲在远处,被母亲叫着,只得走过来,看看薛谅,看看谢夫人,又偷眼去看沈紫玉。沈紫玉侧脸对着他,看不出是什么神色。
谢夫人指着薛谅,道:“你几时认得他的?”
谢宁嗫嚅着不敢答言。
谢夫人冷冷地道:“你不认得他,这是你师叔祖的第二个弟子。还不来拜见薛师叔?”
谢宁看着母亲的脸色,进退两难僵在那里。
薛谅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呸!谁跟你是自家人,亏你想得出来,哄一个孩子做这等悖逆的事情,果然是那老贼的好徒儿。”
谢宁忍不住道:“娘,她不肯救爹爹的性命,你何必瞒着我。这等无情无义之人,拿她换我们一家安稳,又怎样不妥了?”
沈紫玉愕然回头,却正看见谢夫人灰败的一张脸。
“怪我,是我错了。”谢夫人踉踉跄跄后退了两步,似哭似笑,“是我不曾告诉他那些事情,小师妹,都怪我呀。”
“大嫂……”
谢宁上来相扶,被谢夫人一把推开。
“宁儿啊,”谢夫人声音嘶哑,“我和你爹爹,一直觉得你还小。他还在的时候,大概也不曾对你讲过,我们一家人因何流落在京师。他去了以后,我也不忍心对你提那些事情,却害了你。”
谢宁从来没见过母亲这般神情,没来由有些心慌,看着外面团团围住的陌生人,低声道:“娘,以前的事情,回头再说罢。”
谢夫人厉声道:“跪下!”
“娘……”
“谢宁,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谢宁只得跪倒。
谢夫人道:“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当年你师祖重病不起,却无意间发觉了那老贼的阴私——创立九重天,暗中收揽高手,为祸武林。你三师叔连夜请来了余庄主,商议应对之法。”
“那老贼得了风声,差人骗我带着你出门去,用我们两个的性命,逼着你爹爹下毒害死余庄主。我不会武功,又抱着你毫无反抗之力,那时身边看守的,便是这一位。”谢夫人一指薛谅。
“事后,你师祖因此吐血而亡,沈家满门被那老贼屠戮殆尽。你爹爹得异人相助,救出我们两个,连夜逃走,隐姓埋名,从此再也不敢提一个谢字。”
“你爹爹不是被殿下杀的,是被他们逼迫,背叛师门,悔恨而死的。他追随殿下,原本便是做东宫的眼线,事情败露必然难逃一死。他早已不在乎了。”
“小师叔是沈家唯一活下来的小女儿,因为你爹爹的事情跟殿下决裂。她在王府,也不过只是个客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最终只能冒险救走了我们。”
“无论这人跟你说了什么,你都被他骗了。”
谢宁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宁儿,我不责怪你,这些我该早些告诉你。我只希望,你不要走了你爹爹的老路,往后余生都无法面对自己。”
谢夫人回头看着沈紫玉,道:“小宁儿不是有意的,他什么都不知道。这是我的错。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办法了。”
沈紫玉叹了口气。
谢夫人向旁边踱了几步,走到院子当中。抬头望去,夜空寂寂,满天星斗都被火光遮掩了大半。良久,突然转身,一头撞在碾盘上,慢慢倒下去。
沈紫玉叫了一声大嫂,却力不从心,无法相救。薛谅似乎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背负着双手,静静站在那里。
谢宁扑过去,扶起母亲,只见鲜血满面,已然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