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舍颓圮，断墙荒草零落，残破的渔网挑在树梢，朽木枯竹都笼在晨雾中。壁上飞溅血迹，檐下散落火把的余烬，寻常造访的鸟雀都远远避了开去。
聂松正带着人收拾后事，看见罗颀跟在沈紫玉身后走过来，点了点头算是招呼，对沈紫玉道：“都搜过了，总共三十二个人，全在这里了。”说着，伸手一指。
罗颀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角落里横七竖八堆一地死尸，阶下蹲着三个俘虏，显然经过一番厮杀。到此时疑虑尽消，却不见余成，回头问沈紫玉。
“除了一艘船，连只耗子也不曾跑出去。”聂松伸脚在泥土上蹭了蹭，又道，“接下来要如何，便在这里等着么？”
沈紫玉眉头紧锁，随意应了几句，神思不属，聂松后面说了什么也都未听见，只是望着太湖上。
聂松晓得她的心事，不再说什么。
罗颀看着众人若有所待的样子，一时摸不着头脑，便不开口。
终于，小舟缓缓归来。从隐隐的船影，到能辨得清各人的形貌，仿佛有一生那样长。
余成面容憔悴，却泛着异样的神采，走下船来，对她笑了一笑。
“爹爹，我……”沈紫玉如梦初醒，似乎瞬间被抽掉了一切精气神，整个人轻飘飘的，一时找不出话来讲。
余成携起她的手，笑道：“阿颀也回来啦。钱庄可还好么？”
罗颀上前施礼，道：“青龙镇一切都好。庄主身子可还好么？”
余成点了点头：“我不妨事。正好，有些事情要处理下——有纸笔么？”
仓促间哪里备着这样的物什，乱了一阵，有人不知打哪里搜罗出来半块残墨，一只瓦砚，两根秃笔。纸却一时寻不着，撕了人家壁上贴的旧画下来，裁出尺余长的黄白纸边。
余成挥笔写了几个字，递给罗颀，道：“拿着这个，送去给十八家大掌柜看，你亲自去。就说我说的，给他们一天的时间，今年进来的外人，不问来由，全部处理掉。”
罗颀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些话意味着什么。余家百年来一向平静，余成待下素来宽厚，甚至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如今轻飘飘一句话，不知有多少人命在里头。
“到明日天黑之前，若做不干净，便不用来见我了。”
罗颀心中疑惑，看余成的神色，又不像是一时冲动，踌躇望着沈紫玉，等她开口。
沈紫玉听着二人说话，却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数日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暂时放下一半。见到余成的一刹那，本该满心喜悦，她却悲从中来。
她相信余家不会轻易整个落入外人之手，信司徒淳不放弃，信聂松的义气，信罗颀的忠心，然而这所有的一切，若不是蒋家里只有曹七爷这样的草包主持，都无济于事。她最终信的，是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只是私底下的手段，上不得台面，要瞒着那个人，九重天中像样些的人都差遣不出。
她料对了，却又一次痛彻心扉。这一份不曾变改的心意，她害怕承受，可她又怎能期盼自己料错了。
看着罗颀的眼神，沈紫玉回过神来，记起适才二人的对话，后知后觉地吃了一惊，道：“爹爹，是否再慎重些，太仓促了。”
“不用多说，我自有道理，”余成一反常态，毫无通融的余地，道，“一个不留。”
罗颀不敢多言，领命而去。
余成勉强说了这些话，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支撑不住。沈紫玉忙吩咐寻一间妥帖的房屋，扶了他进去。众人也都劳累了一整夜，便也暂时休整。
躺了半日，余成醒转过来，睁眼看了一看，沈紫玉坐在床边，便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司徒淳看了看天色，道：“已是未初了。”
“还早着……”余成神情一松，喃喃自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紫玉道：“爹爹安心休养，外面一切有我。”
余成摇了摇头，道：“你压不住整个余家。”
正说着，雁来端着木盘走进来，道：“这里简陋得很，也没有什么东西，我熬了些鱼汤，庄主尝尝看？”
余成皱了皱眉，仍说了一声“好”。
雁来上前扶着他坐起身。汤熬得极浓，鱼肉都化在里头，又小心滤去了骨刺，香气四溢。余成就着沈紫玉手里喝了小半碗，便再也吃不下去。又坐了片刻，仍旧睡下。
沈紫玉蹑手蹑脚走出来，轻轻问道：“罗掌柜可回来了么？”
司徒淳道：“不曾回来。”
不知余成的究竟怎样安排，进行得是否顺利，也不欲他太过劳神，强忍住了不问，沈紫玉心中烦乱，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想了一想，叫过聂松来，令众人处理了死尸，仔细清理一切痕迹。无事的人都差出去在几处路口潜藏蹲守，如有可疑的闲人路过一律拿下。
水面上也放松不得，烧毁的船板归拢藏起，司徒淳带回来的几条船原样停好，也教人分几处轮班值守。万一有了变故，也免得重蹈曹七爷的覆辙。
至于曹七爷，司徒淳百忙之中审了一遍。这人识相得很，有问必答，却也没有吐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只知道九重天中的那人，隔三日便差人来探视，今日正是第二日，再也不会来人的。
沈紫玉并不敢信他，仍旧令人小心盯着各处。欲待问他，究竟幕后是何人主使，曹七爷却答不出来。看着大约是不知，便是知道了不肯说，一时半刻也不是轻易问得出来的。余家与卧虎寨也不是九重天的刑堂，没这等逼供的手段。沈紫玉便不耐烦与他纠缠。
到了半夜里，终于有了回音。
沈紫玉伏在桌边假寐，朦朦胧胧只听得外面微微有些乱，却不像是罗颀回来了。
司徒淳闯进来，道：“少爷来了。”
沈紫玉吃了一惊，起身出门，四下看了一看。蒋家里众人枕戈待旦，闻风而动，已做好了准备。
沈紫玉略安心了些，这才问道：“他带了几个人？”
司徒淳道：“大约十数个人。”
沈紫玉默然，衡量再三，示意众人暂且噤声，护着余成，自己同司徒淳一道，迎出门去。
遥遥的看见几团火光移过来，不多时便到了跟前。十余骑在门前下马，恭恭敬敬立在原地。
余蘅分开众人走上前来，急急道：“二叔呢？”
两年未见，他并无太大的变化。火光底下仍旧眉目如画，只是脸色略有些发白。也不知是赶路急了还是慌乱，胸口起伏不定。
“哥哥这是从哪里来呀？”沈紫玉嘴角钩起一抹冷冷的笑，堵在门口，不紧不慢地道。
“芷儿……”余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顿了顿，又道，“杜方跑了，我没能截住他。”
沈紫玉噗嗤一笑：“哥哥截他作甚。”她将“哥哥”两个字在齿缝里咬了一咬，长长拖出来。“这深更半夜的，哥哥不在家中高卧，却到这荒郊野外来。”
余蘅满面通红，心里有多少话，当着众人又一个字都说不出，僵在那里作声不得。
司徒淳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不知如何解劝。
“叫他进来。”余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飘飘的没什么气力，却在三人耳朵里震了一下。
沈紫玉哼了一声，转身进去了。
余蘅随后也跟过去。一路上穿过重重目光，好奇的，疑惑的，防备的，不一而足。
余成已起身下地，背对着房门，雁来在替他束带。听见三人进来，未曾回头，只问道：“如今是什么情形？”
余蘅不敢提别的，磕磕巴巴颠三倒四简略说了。
沈紫玉听了半晌，才明白了个大概——
余蘅受人挟制，明面上仍旧诸事不理，却早已在暗中慢慢聚了一帮得力旧人。只是内外不通鞭长莫及，与杜方周旋已是勉强，更救不得余成，只能暂时忍耐。
白日间罗颀传下号令。余家经营百年盘根错节，岂是一个杜方能随便掌控的。这一来一回便将手伸进了余家庄。余蘅看出端倪，联络了罗颀反手一击。内外合力，几乎便将余家庄整个扣在里头。只有杜方一个见势不对，弃了所有人早早溜之大吉，做了漏网之鱼。
此时罗颀留在余家庄主持大局脱身不得，余蘅担心这边，便急急赶过来。
余成听了，只说了一个“好”，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转身出门。
司徒淳之前寻了辆车子来，预备着要用，暂时撂在院子里。余成便吩咐套马。
沈紫玉劝道：“才刚到丑时，爹爹何必急在这一时，不如等天亮了再走，也不算太迟。”
余成道：“耽搁不得。”却不做解释，只等车子套好了，登车启程，带着众人径直回了余家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