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过来，沈紫玉总觉得气氛怪怪的，通府上下过分严肃，话都没人多说一句。
萧仪叹了口气，悄悄地道：“报应来了。”
偏院灯火通明，静悄悄站着一排侍卫，一个个哭丧着脸，低头不作声。周常在台阶上坐着，面沉似水。阶下立着一个人，背对着门口，看不清相貌。
萧仪从对面走进来，分明在眼底下，周常只做看不见，缓缓道：“蔡祥，我当初瞧着你稳妥，举荐你做了殿下的贴身侍卫。现在你告诉我，殿下不知去了何处？”
听见这个名字，沈紫玉忽然便想了起来——难怪觉得周常有些面善。洛阳城外，九重天一干人等被押入城中之时，原是有过一面之缘。这个蔡祥，依稀记得曾听人提过，本是苏州府的捕头，如今却做了侍卫。
至于周常，张子虔救人失手，九重天狼狈撤出洛阳城，大约是这一位的手笔了。此后种种，均由此起。自己那时虽非九重天中人，却也是敌非友，怎会想到如今对面谈笑。人生际遇如此无常。
蔡祥辩道：“不是我疏忽，实在是人多，一转眼便看不见了。”
周常冷冷地道：“我不听什么理由，这是你的职责所在。至于怎么跟住人，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萧仪咳嗽一声，道：“我回来了。这是怎么了？”
周常仿佛方才看见他，一脸惊诧，忙不迭起身下阶施礼，道：“殿下可算回来了。府中乱了一夜，多少人出去找，生怕再出点事情。”
萧仪笑道：“好好的上元节，能出什么事情。再说，不还有沈姑娘么。”
周常正色道：“正是人多最容易出乱子，上次的事情不可忘记。殿下一夜辛苦，大约也累了，早些歇息。这边的事情处置完便散了，不会太久。”
这几句话不阴不阳的，萧仪心虚地陪着笑脸，低声道：“老周，这次是我不对，适可而止。”
周常只做听不见，转身大声道：“护卫殿下，是尔等的本分。今日之事如有再犯，不问缘由，立时开革出去。可听见了？”
众人齐声答应着。
周常又道：“今日当班的侍卫，接下来这一个月也不必再当值了。蔡祥，明日到前头领几副梆子，巡夜去吧！散了！”
蔡祥不敢再说什么，答应着去了。一时众人散去。
周常回身拱了拱手，道：“殿下早些安歇，周某告退。”也不等萧仪发话，径自走了。
萧仪抬眼望天，无奈摇头。
沈紫玉忍着笑，道：“时辰不早了，紫玉也回去了。”
萧仪欲待唤人相送，沈紫玉已记熟了道路，便谢绝了，独自一个慢慢走回去。
其时四更已过，正是夜深沉睡之时，灯烛昏暗，人声俱寂。月轮隐在屋檐后头，星辰散落满天。满园花影树影，仿佛按捺不住寂寞，悄悄萌动生机，风动尘香，春信悄然暗送。
也许是闹过了头，沈紫玉并不觉得疲倦，在园中驻足。她自幼便不怕黑，清夜如水，反而心中宁静。不须看什么人，也不须被什么人看见，也不去想些什么，只是吹一吹风。
身后忽然有人道：“沈姑娘，花园岔路多，夜间瞧不清楚，留神迷了路。”一只昏黄的灯笼缓缓向这边过来，隔着丈许远，便停住了，恭恭敬敬的在那里。
沈紫玉吃了一惊，回过头去，却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只看出是个年纪已不甚轻的男子，微微佝偻着背，留着一脸浓重的络腮胡须，隐约穿着府中侍卫的服饰。
那人又道：“卑职岳良，是这府中的侍卫。殿下放心不下姑娘独自回去，便吩咐卑职过来看看。”
沈紫玉道：“这园子夜间看来别有一番意趣，我只是一时出神。走吧。”
岳良并没有赶去前面引路，提灯跟在后头慢慢走着，也不说话。
不知怎的，沈紫玉总觉得有些异样，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开口道：“内宅之中，你一个男子，也可随意走动么？”
岳良答道：“寻常侍卫入夜之后原是进不来的，我们几个本便负责内宅的安全，时常巡视，便来得。”
他答得老实，沈紫玉的思绪便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随口道：“想来是殿下极信任的了。”
岳良道：“不过是跟着殿下时日久些罢了。”
沈紫玉被他一扰，也无心再多流连，更不好拉着不相干的人乱逛。一路走回去，岳良默默无言，沈紫玉若不开口，便没话讲。
不多时到了门前，岳良施了一礼，告辞而去。
苏盼盼早已睡下了，满院除了值夜的侍女起来开门，便再无第二个人在外头。连雁来和乔乔屋里都已熄了灯。
沈紫玉毫无睡意，换了身衣裳，吹熄了灯，在黑暗中打坐。
终究大病初愈，劳累了半夜，体内的毒性又隐隐不安分起来，便依着往日行功，缓解毒发。只是这一次，不知怎的，内息涩滞不行，真气乱窜竟不受控，更不用说压制毒性。
沈紫玉难受之极，只勉力运功护住心脉，气息紊乱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欲待求助也不能够。
正自神思昏乱，忽然觉出右手被人握住，一股真气从掌心透入体内，在经脉中游走。不过片刻之间，烦恶之感便减轻许多。心中清明起来，便知自己适才不慎险些走火入魔。一转念更觉奇怪，出手相助之人是谁，深夜进入内室，更奇的是竟然熟知自己内功运转的门路。
沈紫玉便不作声，只做不曾醒来，悄悄睁开眼，屋中依然未点灯，只能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叹了口气，放开了手，道：“沈姑娘，是我。”是岳良的声音。
沈紫玉手腕一翻，扣住他的脉门。岳良没躲开，要穴被制也不挣扎，又叹了口气，道：“姑娘便是这般对待救命恩人的么？”
“你是何人？为何救我？”
岳良道：“我已说过了，是府中侍卫。沈姑娘是殿下的贵客，我又怎敢坐视不理。”
“王府侍卫，可有深夜来女子房中巡视的规矩？”
岳良道：“事急从权，姑娘勿怪。”
沈紫玉又道：“你如何得知我练功走火？”
岳良道：“夜深人静，细微的声音便传得远些，在墙外听见姑娘呼吸乱了，便猜出八九来。”
他这番说辞并无破绽，沈紫玉却仍然觉得不对。这人救自己，已然逾越了一个寻常侍卫的本分。况且方才分别，怎么有转回来在院外听墙根的道理。
岳良道：“男女有别，姑娘还请放手吧，惊动了人，便不好了。”
此人毕竟救了自己一命，沈紫玉纵有千般疑心，对自己终无恶意，拉不下脸来十分难为他，便松开了手。
岳良躬身施了一礼，道：“炼毒之术十分凶险，姑娘今后练功须格外小心。如今难关已过，卑职便当告辞。侍卫之间勾心斗角的事情不少，卑职承担不起救过沈姑娘的大功，今夜之事，望勿对人言。”
“你与苏门剑派有何渊源？”沈紫玉话方问出口，岳良已然转身走了，来也倏忽，去也匆匆。
沈紫玉自问并未与萧仪手下何人曾经相识，生平也不曾认得这样的人物，不知缘起何处，百思不得其解。纳罕良久，窗纸已然渐渐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