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不知日月,一转眼间年节早已过了。新春气象,府内到处张灯结彩,人人换了新衣,热闹之外更有十分的肃穆。
朝上虽然给假,萧仪却不得闲,不是入宫宴饮,便是出门应酬,日日醉酒。苏盼盼因他不得消停,也常往前面伺候,总是彻夜不归。
其时已是上元,沈紫玉练功度日,也不觉得怎样。乍一起身,茫然四顾,锦绣丛中般般都在眼前,又似遥隔千里。隐隐听得府外爆竹声声,时有烟花惊夜,城中灯火映得半边天都明亮起来。
乔乔爱热闹,方入夜已然坐不住了,沈紫玉索性让雁来带了她出去看灯。内宅之中,余兴不便在此过夜,早早便回了住处安歇。王府的侍女也被她遣了出去,屋中便只剩她独自一人,坐在窗边。
天上月又满,深宅之外,想来定是家家团圆之时。自己亲友皆无托庇余家,如今又客居此处,生平之中竟不知何为团圆,何为欢聚。往事不堪思量,今夕暂且偷安,来日不知几许,前路茫茫飘零何处。此生此身,寂如飞雪。
正自出神,院中忽然一阵乱,萧仪大步走过来,隔着窗子笑道:“如此佳节,却在这里参禅,悟得甚么?”
沈紫玉自觉失态,收敛了心神,起身相迎,萧仪已走了进来。
“听闻你练功颇有进展,身子可好些了么?”
沈紫玉答道:“已无碍了。殿下如何得闲过来。”
萧仪见她面上有了血色,不复前日虚弱苍白模样,点了点头,道:“今日父皇身子疲乏,早早便散了——怎么自己在这里,伺候的人呢,都哪里躲懒去了?”
沈紫玉笑道:“是我好静,殿下不必寻人。大过节的,何必拘着她们。”
萧仪看了看她,道:“如此良夜独坐斗室,不觉寂寞么?”
“紫玉不喜热闹,倒也惯了。”
萧仪一笑,道:“城中灯火一年便只有这么一次,错过了岂不可惜。一道出去走走,可好?”
沈紫玉本也无事可做,便应了。
出了门方知,并非如她所想那般随意走走。以萧仪之尊,到哪里身后总簇拥着十多名侍卫。城中花灯辉煌游人如织,道路固然拥挤,可一见这许多排场,便躲得远了,生生让出一条路来。
萧仪觉得无趣,便令这些人在远处伺候。只是眼前不见了,不免像牵着一条无形的线,两个人便似风筝一般在前面走。一时被人拥得看不见了,后面便慌里慌张赶上来寻人,惹得一阵大乱。
沈紫玉觉得好笑,道:“殿下似乎不宜出行。”
萧仪恨恨地道:“这些人天天在眼前晃,真遇见事情,又一毫都派不上用场。”
沈紫玉想起旧事,道:“不过职责所在,忧心殿下安全罢了。九重天尽是好手,非寻常人所能当,殿下又何必苛责侍卫。”
萧仪笑道:“说得有理。只是碍眼得很。”
前面一个路口,锣鼓喧天而来,一队高跷扮作各样人物,伴着鼓点边走边舞,摇摇摆摆过来了。
当先铁拐李蓬头黑面,背着一只大葫芦,一瘸一拐手舞足蹈惹人发笑。钟离权头扎丫髻袒胸露乳笑容可掬,扛着一柄巨大的芭蕉扇随后。何仙姑手持莲花衣带飘飘,俯瞰众生。
人潮涌动,侍卫们一时被隔绝在街市另一边,动转不得。
八仙尚未过完,另一边一条巨龙贴地翻滚,蜿蜒而来,恰在路口相会。一时双方谁也不走了,便在原地相对卖弄起来。
八仙边舞边唱,人声鼎沸中也听不清唱的是什么。底下一队马儿灯,脸上红艳艳涂着油彩,绕场转来转去。
舞龙的盘在路口,龙头双目炯炯张着血盆大口,赶着前面宝珠游走不定,气势如虹,颇有翻雨覆雨之势。
人一层又一层围在外面,堵了个水泄不通。
萧仪拉了拉沈紫玉的衣袖,不知说了句什么。
沈紫玉不解其意,却见他回身向外挤过去,随后跟过去。
转了几个弯,两边行人渐渐少了一些。
萧仪道:“这下清静了。”
沈紫玉回头一看,果然侍卫们已没了影子,失笑道:“何必捉弄他们,城中人多,万一有个事情可如何是好?”
萧仪笑道:“满城的禁军是做什么吃的。再说,这时节,若是能有人寻得着我,也算本事了。何况不还有你么。”
沈紫玉也笑道:“殿下不舍得使唤自家人,却偏要拉上我。”
“慎言。”萧仪左右看了看,道,“这两个字莫要给人听见了,又惹来麻烦。”
沈紫玉拱手道:“白公子。”
“沈姑娘。”萧仪还礼,自己也绷不住笑起来。
沿着街市向前走,两旁屋檐底下均挂着大小彩灯,一轮明月已至半天,灯影月色交映,置身其中,不由自主便生出几分欢喜来。
月下尚白,女子多着白衣,飘飘来去恍如仙子。沈紫玉亦穿着素色衣裙,鬓间插两朵通草花,腕上带一只韭叶银镯儿,一眼看去猜不出身份。萧仪也着便装,虽说看着富贵些,但京师风俗重衣装,尤其节日之中多盛装,便也泯然众人。二人隐在人群里,便如寻常少年男女,毫不起眼。
人多,卖东西的亦多,时有挑担子卖花胜灯笼等物,各色消夜点心果子也琳琅满目。萧仪在宴席上泡得久了,倒看着这些不上台面的玩意儿十分可口,一路吃过去。沈紫玉本没有什么胃口,也不免陪着他尝了许多新奇的吃食。
立春已过了,隐隐的便透出和暖的意思来,只是夜风仍冷。沈紫玉身子尚弱,便有些畏寒,呵着十指,在原地站着,看萧仪又欣欣然转去哪家铺子。
萧仪回转来,塞给她一只纸包,道:“拿着暖暖手。”
打开来,是刚炒好的银杏,尚在吱吱的响,隔着几层纸微微有些发烫。二人一边看灯,一边吃,渐渐夜深了。
萧仪道:“京城风俗,元宵夜若过得三座桥出城去,便百病全消。你身子弱些,我们去那边。”
沈紫玉道:“这时节出城,会不会太晚。”
萧仪一笑:“不妨事,难得出来。”他笑得蹊跷,沈紫玉便不再说什么。
果然每逢有桥的地方,人便异常的多。随着人群慢慢走去,到了城门,恰是三座桥走完。
上元城门彻夜敞开,这时辰出入的人甚多,多半都是兴尽归家。二人混在三两拨晚归的乡农中间,也无人留意。
城中灯火辉煌,城外也并不寂寞。但凡有人家之处,少不得应景也挂上两盏灯笼。放眼望去,点点如星辰闪耀。
路上渐渐黑了,明月西坠,脚下树影纵横,随风轻摆。
萧仪停在一扇柴扉之前,轻轻扣门。
这家并未挂灯笼出来,黑沉沉的像没有人居住的样子,周围一圈篱笆围着中间场院,是个菜园子模样。
屋子灯影晃了一晃,吱呀门轴一响,一点灯火缓缓走过来。
“谁呀?”面前这人年纪已然不小了,佝偻着背,打开了门。
萧仪道:“李老丈,我是为小山子的事情来的。”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牌子,递给老人。
老人看了看,还给他,道:“这般深夜,官人还要过来。里面请吧。”
进了屋,并无其他人在,房子也不大,显然老人独居,并无同伴。团圆之夜,桌上冷清清摆着一把大陶壶,一只茶碗,盛着半碗热水。旁边灶台火已然熄了,收拾得极干净。
老人颤巍巍从柜子里拿出两只茶盏来,请二人坐下,道:“你们这些做官的人,大好的日子,不去作乐耍子,却往老头子这里跑。冷锅冷灶没的招待,请喝一碗水吧。”
萧仪道:“正经事情要紧,难得今夜有空。”
沈紫玉留神看了一遍,四下里陈设并不破旧,寻常殷实人家模样,只是十分的冷寂。老人也不似看起来那般老,大约不过四五十岁年纪,只是岁月无情多白了头发,身子不大好的样子,显得苍老些。忽然想起余成,也不过如此年岁,这些日子,也不知怎样了,每年冬月旧伤总是难熬,可曾发作?
那边萧仪又道:“时隔太久,当年主事之人早已身故,令郎孤身在外,是极不容易的。”
李老丈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不通音讯,不知他去了何处,过得如何,也不敢问起。官人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萧仪道:“朝中变故,并非有意撇下他不管。如今贸然相见,只怕令郎生疑。请老丈赐一个信物,做个记认。”
李老丈沉默良久,慢吞吞起身,打开箱子取出件东西,攥在手里,慢吞吞关了箱子,走过来,递给萧仪,道:“便将此物给他吧。”
萧仪接了,是一枚系着红绳的古钱,字迹已然磨灭不清,绳子色泽晦暗,显是多年的旧物。看罢,郑重用手帕包了,放入怀中,道:“多谢老丈。夜深不便多扰,就此告辞。”
李老丈不做声,起身相送,出了屋子,走了两步,忽然跪倒,叩头不止。
沈紫玉吓了一跳。萧仪伸手相扶,道:“老丈何故行此大礼。”
李老丈流泪道:“官人,我不知道您是哪个衙门的,按着规矩也不该问,只是草民只这一个儿子,办完这件事情,求官人做主,放他回来吧。”
萧仪道:“我当是何事,这个容易,过个一年半载,叫他回来便是。”
李老丈万不曾想如此容易,一时愣住了,不敢相信。
沈紫玉道:“公子已然答应了,你还愣着作甚。”
李老丈这才回过神来,又叩头称谢。
萧仪拱了拱手,转身走入夜色中去了。
良久,沈紫玉再回头,似乎还能看见老人长跪门前的身影,不知怎的,心中一片沉重,默然不语。
萧仪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公子会告诉我些什么事情。”
萧仪笑道:“今夜的事情,我便是瞒尽所有人,也不会瞒你。事涉九重天,不妨原原本本说与你听。”
沈紫玉怔了怔,抬头看着他。
萧仪又道:“当年朝中有人追查九重天,发掘出一个天大的秘密。无奈九重天势大,高手如云诡秘难知,捅破这个脓包容易,收场却难。便陆续差了些人,想方设法混入九重天之内打探消息。这位李小山,便是其中之一。”
沈紫玉恍然:“原来此人是这样身份。”
此时街上行人已极稀少,二人低语,便不怕被人听见。
萧仪接着道:“这些人不是无功而返,便是被九重天发觉,抑或身后并无家累,倒认真反了朝廷,最后成功者寥寥。李小山当时不过十来岁,还是个孩子,并无人看好他,倒一路顺风。”
“奈何世事无常,朝中剧变,主事之人自身难保,远谪千里病亡途中。至此,这批人成了断线的风筝,无人相问。适才说过,九重天涉及一个天大的机密,当年朝中纷争不断,知道内情的也不敢声张,免得惹祸上身。此事便沉寂了多年。”
“也是机缘巧合,我有意追查九重天,辗转得知了这么一件事情,却不好假手于人。当日我微服南下知者寥寥,却遭了算计,差池定是出在自己府中,究竟是谁一时却无从下手。李小山之事,出不得半点纰漏,只好亲自前来。”
沈紫玉道:“此人既已潜藏多年,当年的孩童想来早已成人,心中所想已不可料。所以公子需要拿到其父的信物。一则取信,二则是把柄,甚至可以说是人质,不知紫玉想的可对?”
萧仪点头:“不错,虽然说出来无情些,却也是无可奈何的。”
沈紫玉想了想,道:“殿下适才说,九重天涉及一个天大的机密,紫玉有些好奇,冒昧问一句,不知可方便说么?”
萧仪笑了一下,道:“告诉你也无妨。九重天邵恩铭,其实并不姓邵。他真名萧缜,认真论起辈分来,算是我的堂叔。”
“萧缜?”沈紫玉心中吃惊,默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萧仪回头看着她,又道:“萧缜之父,与先皇——便是我的祖父,是异母的兄弟,当年曾入主东宫,谋逆作乱为先皇所平,全家赐死,只独跑了萧缜一个。”
说到这里,萧仪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胜负逆转,如今坐在这皇位之上的,未必不是此人。”
沈紫玉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接腔。
萧仪哈哈大笑,拂了拂衣袖,大步登上端王府门前的石阶。两旁侍卫一齐行礼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