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正旺，烘得屋子暖洋洋的，隐隐飘着药香。沈紫玉缓缓睁开眼睛，认出了自己在如意山庄的住处。
那一夜，陆扬的情状她始终放心不下，却也无力再说什么。便是毒发稍缓，又能说些什么呢？她既已做出了决定，自然也能料到这样的后果，只是不曾想，陆扬竟然寻了过来，在她最不愿相见的时刻相见。
尚存最后一丝神识的时候，她听见了义父的琴声，却不知悲是喜。大约义父总不会看着他出事吧？她这样想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此时此刻，一盏灯静静地在桌上燃着，灯芯寸许久不曾剪，光芒昏暗。陆扬倚在旁边，沉沉睡去。
这些日子朦朦胧胧的，偶尔醒转，她听见过邵恩铭的声音，知道自己失手了。
她想要报仇，机关算尽却是一场空，想要死去，却不得已醒来。
沈紫玉轻轻下了地。
借着昏暗的灯火，陆扬沉睡着的面容疲惫而憔悴，眉头紧紧地皱着，鬓角几绺乱发垂下来。初相见时那些明朗的笑容，早已看不出一丝痕迹。
他大约是一直这样守着的吧，甚至还穿着那夜被雪打湿过的衣裳，才睡得这样沉，丝毫没有觉察到。
他的眼睛在微微颤动着，不知梦见了什么，眼角微润泪痕仍在。
沈紫玉怔怔地看着他，心中苦涩。也许，许多年前跟着哥哥一起去了，便不会有如此多的痛苦。义父不会重伤体弱隐忍至今，陆扬大约仍旧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死去的人不会再活过来，九重天依旧是九重天，那又如何。
良久，沈紫玉取了薄被轻轻与他盖上，低头在他额上一吻，转身走出屋子，仔细掩好房门，走入深深夜色中去。
“紫玉！”陆扬站在岸边，惊慌失措。面前烟波浩渺，一望无际。
沈紫玉回头对他微微一笑，渐渐消失在迷雾中。
陆扬大急，冲过去想拉住她，脚下却是一空，顿时惊醒。
薄被掉在脚下，灯火微微摇晃。回头，床上空空如也，人已不在。
晨光熹微，窗纸半白，孤灯如豆，鸡鸣声此起彼伏。
陆扬呆呆地望着烛火，直到天光大亮。
庄中渐渐喧闹起来，早起扫雪的仆妇已然歇了工。不知是谁在争执什么，一声高一声低传过来。
“掌门！”
“掌门早！”
“师父——”
邵恩铭随意应着，声音越来越近，往这边走过来了。
吱呀一声，门缓缓被推开，冷风涌进来，满室大亮。
雪，已然停了，遍野银装素裹，玉树琼枝。日头升上来，却被雪光夺了容色，单薄羸弱，多余地照耀着这银色世界。
一群雀儿叽叽喳喳地叫着，茫然无措地跳来跳去，蹬散了枝头的积雪，扑簌簌落下来，纷纷扬扬。
马蹄印在深深的雪中，嘎吱嘎吱地响。
沈紫玉并不知道要往何处去，由着踏雪的脚步。
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马蹄一滑，踏雪步履略微有些踉跄，沈紫玉再也没有了力气，软软地从马背上滑下，跌落雪中。
不知过了多久，沈紫玉感到脸上暖烘烘的，吃力地睁开眼，却是踏雪低着头，不安地嗅着她。
她笑了笑，勉力抬起手抚着它的鬃毛，低低地道：“你担心我，是么？”
踏雪喷着白气，眨了眨眼睛，不知道算不算回答。
她挣了一下，终究无力再做什么，仰面躺在雪中，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睛黯淡得没有一丝神采。
一辆马车驶来，缓缓停下，几个人匆匆跳下车，围过来。
“兴伯……雁姐姐也在……”沈紫玉微微笑着，任凭余兴抱起自己，上了马车，仿佛无知无觉。
天寒地冻，落下来的一场雪始终未曾有丝毫融化，莽莽苍苍遍野灰白。
马车孤零零游荡在旷野上，彷徨不知将要去向何方。
这十多天以来，在路上的时候，沈紫玉只是倚在窗边，痴痴地看着外面，一句话也不说，又像什么都没有看，自顾发呆。若是与她说些什么，也都应答。到了客店，也好生歇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饮食日减，人也渐渐消瘦下来。众人怕她再生死志，日夜守着，却始终无事。
车厢里烧着炭炉，并不觉得寒冷，沈紫玉仍旧魂不守舍地望着窗外，已经大半日不曾动过地方。
雁来忍不住道：“我们回南边去吧，庄主不知有多担心。”
“不要回去。”沈紫玉道。
雁来道：“那姑娘想要去哪里？”
沈紫玉顺手一指，却不知道指到哪里去了。
雁来道：“北边？却是要去哪里？”
沈紫玉不答。
余兴在外面道：“雁儿，你过来帮我一下。”
雁来不知何事，猫腰出了车厢。迎面冷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
余兴坐在车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赶着牲口，却不像需要帮忙的样子。
雁来坐在另一边，静静地望着前路。
余兴低声道：“雁儿，这个时候让她回南边。你忘了她是因了什么出来的？再说，庄主若定要她回去，那一夜为何不直接带她走？”
“莫非庄主……不愿她回去？”
余兴叹了口气，道：“你啊……庄主又岂是那样的人。上次的事情尚且没有着落，到现在究竟也没有查出是何人泄了她的身份。庄中人多眼杂岂能护得下她？再说了，她现在这个样子，你让她以何面目去见庄主？”
雁来发急道：“这位小姑奶奶到底想要怎样。总在外面这么晃荡着，她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可如何是好。”
余兴道：“且由着她吧，能这样，已是万幸了。”
雁来黯然。
余兴忽然道：“你不是说过，想去京城看看么，已经快年关了，她既然不肯回去，不如咱们索性去看个热闹，说不定散散心，竟能好起来也未可知。”
雁来道：“我都听兴伯的。”
乔乔从帘子后面伸出头来，眼珠滴溜溜打量着两个人，道：“要去京城么？”
雁来点头。
“姐姐愿意去么？”
余兴道：“愿意。”
“姐姐这是怎么了？许久也不跟我们说话。”
二人相对苦笑。
乔乔又道：“姐姐很伤心么？”
余兴道：“小孩子家，也知道什么是伤心。”
乔乔攥着车帘，低低地道：“爹爹出事的时候，我吓呆了，又生着病，竟什么都不记得。后来奶奶也给人害了。那个时候，只有我自己孤零零一个了。我忘记了掉眼泪，觉得心里好疼好疼，疼得要死掉。大概，这就是伤心吧？”
余兴叹道：“都是苦命的人啊。”
三个人一时默然。
马鞭甩出响亮的鞭花，牲口四蹄发力，马车加速向前驶去，扬起一溜雪尘。
道旁树上的喜鹊受了惊，纷纷飞起，拖着粗哑的嗓子，喳喳地叫个不停。枝头的残雪落在车篷顶上，咚咚作响。
沈紫玉仍旧静静地看着窗外，恍若不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