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好不热闹,“铁罐头”又捅了篓子,令人捧腹大笑——可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欢迎的只是弗罗伊万侯爵而已,黛莱丝心想。正因如此,她在礼节性地向大家问好之后便匆匆离开了宴会厅,于情于理也算没有侮辱那些骑士与贵族们。
经过几天舟车劳顿,她也没有精力跑得太远,再者晚上独自出行也不大安全,尽管弗洛伊万常常说——嘿,为什么事事都得听他的?
长这么大,黛莱丝唯一向父亲妥协的便是自己的婚姻。她虽不谙世事却也不是傻瓜,贵族小姐们多数都无法摆脱后半生的无奈,当然,自己也不例外——所以......既然已经为父亲做出如此牺牲,其它事情交给自己决定总该不过分吧?
无论如何,家族的后花园还是可爱依旧。每每晚餐之后,黛莱丝便喜欢独自前来溜达一段时间,去细嗅蔷薇的芬芳,去感受青蔓与梧桐的宁静。
儿时在女仆莫拉的陪伴之下,她在这里采花、追逐蝴蝶、抛开土观察小虫子。同时,这也是莫拉最初教她如何挥舞树枝的地方。
外人来看,黛莱丝和莫拉仅仅是主仆关系,也只有关系较近的几个人才明白她俩之间的微妙感情:黛莱丝有很多秘密甚至不愿与父亲分享,却乐意与自己的这位女仆分享,相对地,莫拉也告诉过她不少趣事。
不过如今,莫拉已经步入垂暮之年,记性与体力都每况愈下。再者,黛莱丝也已经成人,不需要那么多零零碎碎的看护,于是后花园便难免显得有些寂寥。
园丁断然不会在这么晚修剪枝叶,贵族老爷们也早早回去休息。因而黑暗中,这名贵族小姐唯一听到的只能是风声与自己的脚步,但也许......也许还有一点其他的声音?
凭着道听途说的“经验”,黛莱丝敢肯定草木丛中还潜藏着什么。方才的窸窣声有些特别,在风力逐渐减小时却突兀地响了起来——绝不会是野兔,因为家族的花园里几乎没有它能够食用的东西。那会是误入歧途的野鸡,或者其他动物吗?
颇为蹊跷的是,那个“东西”仿佛注意到了黛莱丝的临近,在黑暗中静了下来,倒像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哪怕最狡猾的狐狸也不可能凭空蒸发,黛莱丝坚信,于是她抽出藏匿在衣服夹层里的短剑,警惕地迈着碎步前行。
不知是不是因为神经过于紧张,她似乎听见了金属与枝桠厮磨的微弱声响。随着逐步接近,她几乎能够听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声了——一定有人躲在那里。
“喂!那边的小姐。”一名巡游队员在黛莱丝身后喊道,“有没有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家伙?”紧接着,一连四名巡游队员从后面跟了上来,他们皆白刃出鞘,照映着火把的光芒。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黛莱丝白了他们一眼,“这里是弗罗伊万侯爵的领地,在他下来之前,你们这些非法入侵者最好赶紧消失。”
这位贵族小姐对巡游队可丝毫没有好感,欺行霸市尚且不论,前几月还有个喝醉的家伙在她面前耍流氓,而黛莱丝也没有辜负那蠢货,在他身上刺了两剑留作纪念。
“抱歉。”对方显然感受到了其中的不满,随即招呼他的同伴们一齐离去。
黛莱丝还能够隐约听见几名巡游队员的声音,其中一个小矮子说道:“那家伙太傲慢了,大姐头。”
“她知道您是谁恐怕就不会如此放肆了。”另一人附和着。
“你们俩可拉倒吧,毕竟是侯爵的女儿——这里并非那家伙的葬身之地。倘若贵族小姐也不会出事,就已经足是万幸了,”被称为大姐头的队员回应道,“事已至此,我请你们去酒馆喝一杯吧。”
“不继续追捕了吗?明明就差一步。”
“再追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很明显侯爵希望庇护那个家伙,况且......”
随着距离增加,他们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最终泯灭在夜风当中。巡游队越行越远,灌木之后终于发出了一声长叹。
“出来吧,他们已经走了。”黛莱丝笑着道。她好奇这位通缉犯究竟何等模样,究竟为何受到通缉,以至于忘记了可能的危险。
“我可以轻易杀掉你,没人会知道。”一阵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黛莱丝却没有畏惧,反而收回武器,向前迈进了几步,“可是你不会的,对吗?”
“别过来,我是名杀人犯!”对方似乎有些激动,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大声吼叫可能会引来护卫。一把焰形剑从灌木丛中猛然刺了出来,停留在距离黛莱丝胸膛不到一掌的位置。她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剑,其尖端已经翻卷,剑刃处也有不少缺口,剑身满是刮痕,发黑的血液仿佛已经渗透到了它的内部。
就算如此,这把剑的杀伤力对于没穿护甲的黛莱丝依旧不容小觑,就算不能利落地刺穿胸膛,也能让她半身不遂。
“既然你不想见我,”黛莱丝后退了几步,焰形剑也随之收了回去,“那,你愿意说说自己吗?”
“说?有什么可说呢?台上的贵族小姐怎么会理解我呢?”对方声音愈发低沉,仿佛与阴风融为一体。
“你是出逃的奴隶?”
沉默了良久,灌木后的人才应声;“是。”
“你来自哪里呢?”
怀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他一字一句地答道:“莱,加,堡。”
光是这三个字便已经代表了很多东西,这座城堡因角斗而出名——当然,奴隶间的角斗。也许是战争的狂热还未冷却下来,人们总是期待着流血,期待着新的刺激。那里的领主似抓住了机会,每年七月便会组织场角斗比赛,往往至死方休。
黛莱丝在派普的陪同下曾去过一次,却始终无法接受那些台上观众的行径——为什么挥霍财产会遭到谴责,而浪费奴隶的生命却受到那么多贵族的追捧呢?这些奴隶本身也是财产......
“逃吧,别让巡游队抓住你。”
“逃?我应当光明正大地在街上行走!我用10场胜利换取了‘自由之剑’,他答应过的,他亲口答应过的!”灌木背后的人开始控诉,“但是没想到,迎接我的却是另一个监狱,另一个!我不从,他们就用剑想要叫我屈服,于是我杀了护卫,杀了那个领主!角斗士们洒下热血,屠戮兄弟,不过是为自己换取银枷锁、金枷锁罢了!他们——”他的嗓音逐渐变大,后来犹如猛兽的咆哮,却在“沙沙”一声后戛然而止——他似乎在黑暗中发现了什么。
“我深信所有贵族都带有与生俱来的恶意。也许是出于什么误会,但无论如何你庇护了我,高尚的小姐,可另一位大人恐怕就不会这么仁慈了,”这名出逃的角斗士放缓语气,悉悉索索的声音表明他正在快速移动,“鄙人戈登将来会想办法回报你的。”
在夜风中,这句话似真似幻,黛莱丝干脆当作没有听见。毕竟她此举可不是为卖个人情,更多的是出于对巡游队的报复;现在想来,方才也真是将自己置于一个相当危险的境地。
当脚步声逐渐从耳畔消失,这名贵族少女忽然感觉一阵疲惫,拖着沉重的步伐,开始缓缓向自己的屋子走去。她并未察觉到,夜色中有一道“黑影”静静地注视着她,直到黛莱丝完全离开了后花园,他才肯将那攥紧钉头锤的右手稍稍放松。
颇为奇妙的,这件在日后几乎成为某个转折点的重要时刻并没有给戴莱斯留下多少印象。也许是舟车劳顿,她只将其当做梦一场抛之脑后。
次日午时,在结束今天的课目以后,她一时兴起,带着莫拉来到了城郊。
“小姐,这里可不安全。就放在几年前,还有许多旅人在距离城门500步的地方被洗劫一空。”莫拉又开始唠叨。
“知道啦,但你自己不也说,是‘几年前’嘛,”戴莱斯狡辩,“要真发生了什么,还有巡游队呢。”当然,她并不指望那些酒囊饭袋,这事实上说的是反话。
不过莫拉倒对巡游队有一种莫名的迷信。她点点头,将双手插进了旧衣服的兜中。至于里面装是匕首,铁钉还是几个卢兹,就任凭那些心怀不歹的家伙琢磨去吧。
由于之前没有计划,主仆二人只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后来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乱坟。
翻过山头,即使最为优雅的女士也会为这冲天臭气皱眉的。鲜有人愿意去掩埋素不相识的流浪汉,所以唯一能够处理它们的就是那些食腐动物与昆虫了。也许温室里长大的小姐们会因为这些腐烂程度各异的尸体尖叫吧,但戴莱斯可不怕死去的东西——只是听说它们会传播瘟疫......
她站在山岗上略有些迟疑。为掩饰不安,戴莱斯四下环顾,假意欣赏风景。莫拉只是静静地现在后面,也没说什么。忽然,一位中年牧师忙碌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既然还有人在下面工作的话......或多或少,对疾病的担忧有所减轻。她打了个招呼,便径直向那位牧师奔去。
“你好,请问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几乎跑到跟前她才发现,那位牧师不是在作祷告,而是用一把小刀将跟前的尸首开膛破肚。巨大的腐臭令她几度想要离开,但既然眼前这人承受得了,为什么她不行呢?
“嗯,一位小姐?”牧师停下手中的活计,饶有兴趣地看着戴莱斯,“你本应该尖叫着逃走,就像那些没见过血的新兵一样。或者说......你想要从医,嗯?”他说话慢条斯理,语气里带着一种包容万物的友善。
“你能救活他吗?”戴莱斯的眼睛里放出了光。莫拉则悄悄上前一步,死死盯着那位牧师。
“当然不能,孩子,没有什么能拒绝主的召唤。不过逝者能告诉我们很多东西,比如腹腔有多少脏器,它们又在什么位置......还有就是他们的死因、疾病的发展过程、亦或衰老由何而起......”他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极力凸出这份工作的重要性。
“你这是对死者的亵渎!”莫拉忽然吼道,“你已经背离了基本的道德,渎神者!”
牧师并没有为自己的行为作过多辩解,他打量打量了莫拉,很快便将注意力放到了那双手上,遂如是回敬道:“啊,女士,倘若事实真如你所说,那么当你所服侍的贵族大人用刀刃,用弓箭夺人性命,或者当你曾无数次用匕首,用绳索这些美妙的小玩意儿感受生命流逝的时候又可曾想过,这是对生者的亵渎呢?”
老女仆顿时脸色煞白,起初的不屑与鄙夷悄然为一种惊惶与恐惧所代替。她从胸衣里抽出把匕首,微微俯下身子,透露出冰冷的杀意。相反,牧师却收回小刀,沾满血污的双手向上摊开。
戴莱斯拍了拍莫拉的肩,不料后者转身便是一击,险些削掉她的指头。
“莫拉!”贵族小姐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愤怒,老女仆一个机灵回过神来,立马收起匕首,单膝下跪以致歉。
“这也是我的不对,女士,”牧师微笑着,“倘若我的刀还依旧锋利的话,恐怕我会宣誓为您效劳吧。啊,别往心里去,现在那也只能当句玩笑话来听听了。倒是你,可敬的贵族小姐。”他微微鞠躬,“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嘛,我很乐意倾囊相授。”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老师。”戴莱斯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