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风这一路紧赶,开始沈逸舟担心他的身体盯着他,这最后几日实在是不忍拖延,便陪着他快马加鞭赶到了南郡行宫外,料得他回家和家人有许多话要说,沈逸舟便就近去拜访好友,准备明天再来拜会。
穆风进大门后往里走,一路经过不少陌生的人和景物,小跑到内院,才第一次看到熟悉的人。
穆芷正在院中的石桌旁边晒太阳边绣汗巾,完全未察觉来人,等脚步声已到身侧,日头被遮挡的阴影打在桌面上,她才恍然抬起头来,逆光里看不清来人样貌,她有一瞬恍惚,眯眼细瞧,渐从那人身形中察觉出什么,手中针不知何时放回布篓,她站起身,这才看清来人五官,她惊得完全没有言语,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好一会儿才下意识地唤屋内的二叔二婶。
穆风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回来的路上,料得家人肯定有很多话想对自己说,但都是在知道他还活着的前提下,毕竟回来之前,二叔就已经得知了他即将治愈归来的消息,看如今这反应,难道二叔并未提前告知她们?
“阿芷”穆风转身对随后出来的二婶躬身道:“二婶,我回来了。”
“好,好,回来就好!”徐凝这两天一直在等这一刻,高兴之余忙拉过一旁还愣怔的穆芷:“阿芷,哥哥回来了,怎么不说话?”
仿佛一定要有个人帮忙验证,穆芷才能相信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是真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擦干,她就已经不由自主地跑进哥哥的怀里,她很小的时候,经常在这个怀抱里哭闹睡觉,后来大一些懂事了,虽不再要哥哥抱着,但哥哥在身边的那种安全感,足以驱散她很多个害怕的白天黑夜。此刻,面前的这个人,除了满身的药味,一切还和从前一样,熟悉的记忆和思念涌上来,梗得她喉咙发涩,眼泪不要钱地往下淌,半天也只能发出“哥哥”二字。
二叔也已经带着顾帆从练武场赶过来,正看见穆芷和妻子站在院中,皆是红着眼眶的模样。
穆风在见到二叔的第一眼,轻拍了拍穆芷的肩膀示意她“好了”,待人退开后才转身紧走两步,在二叔面前跪拜下去:“风儿拜见二叔!”
穆林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才算是放下了三年来一直吊着的那颗心,当年是他做主走了这步险棋,这些年穆风没有消息,他藏着这个秘密谁也不能说,也不敢想象结果,到此刻才算是松了一口气,眼眶早就红了,忙上前扶他起来,将他引进内厅坐下。
待二叔将自己的情况跟穆芷说清楚,又听二婶介绍了这几年家中的变化,穆风才真正放下心来。眼看着过了午时,他不自觉望了眼门外,不见来人,还未开口就听二婶笑答:“你的事我还未告知雪儿,想着等你回来亲自与她说。不巧,她今日一早就出诊去了,要下午才能赶回来。”
被看透了心思,穆风也不回避,站起身郑重同上位的两位长辈长揖道:“这几年,多谢二叔二婶对她们的照护!”
“都是一家人,说的哪里话,你能平安回来才是大幸!”
吃完午饭,穆风便跟着穆芷到沐雪她们住的院子,一众丫鬟下人均被打发下去,穆芷也不打扰,留他一人将这简单的两进一出小庭院观摩个细致。云梦泽中他刚醒来还不能言语那阵,沈逸舟就断断续续同他讲了家中的一些事,其中最令他意外也最给他动力的就是沐雪和孩子!他从没想过自己会留下子嗣。那年他虽提前就知道结果,走之前说服自己和身边的人坦然面对,可等到最终离别时,仍有千万个不舍,怕留下来的人过分伤怀,只能将不舍藏着眼角,甚至留下《休书》放她离开。
那时,他是真心希望她有更幸福的未来,却不曾想,命运的羁绊就是这样,他留给她一个孩子,将她重新锁在穆家,然后等他回来。
沐雪在心里组织了好几遍语言,开口却只有:“你……回来了?”
穆风没想到是这样一句平常的问话,二婶同他说并未告知沐雪,他还在想着该如何应对她的哭泣或指责,一贯心思灵巧的他此时也有些无措,只能小心翼翼地开口:“嗯,小雪,我回来了。”
直到他开口,沐雪的眼泪才彻底关不住涌下来,怕吓到孩子,她紧抿着唇不发出声音,可到底瞒不住。
穆飏仰头发现娘亲的眼泪都滴到自己脸上了,忙拉着娘亲的手叫她。
穆风再忍不住,上前将她拥入怀中,也不管脚边的小人儿如何推攘,只在她耳边轻声安抚:“小雪,我回来了,真的,我回来了,这次再不离开你们了。”
沐雪完全哭成了泪人,整个身子在穆风怀中颤动。
穆飏的呼唤等不来娘亲的回应,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能想去求救,一旁的丫鬟虽也不明所以,但大概能猜到来的是某位故人,一时不知如何劝慰小少爷,只能跟着他跑去找郡主。
这一方空间瞬间只留了他们两个人。
过了好一会儿,沐雪还在哭着,情绪虽然平稳了些,却也只会反复说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穆风趁她抽噎换气的时候松开她,用手指试图揩去她脸上的泪水,却徒劳无功,无奈叹气:“我的小雪还和从前一样,一般爱哭。”
沐雪抚上他的脸,一寸一寸摩挲他的五官和皮肤,试图用这种方式确认他真的已经“回来了”!忽而又想起他先前中的毒,忙把上他的脉搏,脉象虽有些虚浮,却也只是长途奔波所致,正要暗自松口气,猛地意识到什么,重又仔细把了把才抬头,问了个最正经不过的问题:“治好这个毒,可有什么后遗症?”
穆风这才想起二婶说她如今已算是个正经的医者了,怕她忧心忙抽回手腕,只避重就轻答:“没什么,就是日后不宜动武,这身骨头也不似以前硬实了。”
联系刚刚自己诊的脉象,见穆风不像在说谎隐瞒,她这才稍放宽心:“原本我初识你,便只以为你是不会武功的文人,如今这般,倒算是合了我从前的猜想。”等彻底平复下来,沐雪压下心中原有的诸多疑问,捡了脑中最新的:“可是先见过二叔二婶他们了?”
“嗯,都见过了,然后在这里等你们。”
“我们……”沐雪正准备解释自己今天出去看诊了,猛然想起“我们”中的另一个人,忙四顾周围:“啊!穆飏去哪儿了?刚刚还在我腿边的。”
“别担心,我刚刚见丫鬟跟着他往二婶那去了,应该不一会儿就会回来。”
“你……知道他?”
“嗯,二婶都跟我说了。这几年,辛苦你了!”
……
“祖母,祖母!”还没进门,徐凝就听到外面小穆飏着急的声音,知道穆风定然是和他们见过面了,忙迎过去抱住小家伙,逗趣道:“怎么了?”
“祖母,有个坏人惹娘亲一直哭,我叫她她也不理我,你快跟我去打坏人。”
徐凝一愣,见后面的丫鬟也是一脸茫然,问清情况后才抱着孩子哄道:“那不是坏人,是你娘亲认识的,你娘亲太高兴了才会哭,奶奶待会儿再陪你过去找他们好不好?”
“真的?”
“真的,那人我也见过的,先让顾帆舅舅陪你在这玩玩,奶奶一会就送你过去好不好?”
“好吧……娘亲真认识?”
“真的,祖母可从来不骗人。”
徐凝算着时间,将穆飏送回她们的院子,还没到呢,就见夫妻俩正往这处寻来,便站定脚步,冲小家伙努嘴道:“看,祖母没骗你吧,你娘亲好着呢,快去吧!”说完就松了手,同时示意一旁的丫鬟退下,给这一家三口留下独处空间。
沐雪蹲下身子抱住迎过来的小人儿,就听他在耳旁小声问:“娘亲,你没事吧?”
“没事,娘亲刚刚是不是吓着你了?”
“没有……娘亲,他是谁啊?”
他是谁?沐雪此时心中滚过无数的念头。
两岁的孩子,刚能够用简单的句子表达自己的想法,在这处处都是呵护的行宫里,没有一个大人同他普及过“爹爹”的概念,他也从未体验过寻常家庭的亲属关系,只在年前初能对话时,学着顾帆的样子问过她:“为什么舅舅叫祖父‘爹爹’呢?”她那时只是囫囵解释过去,想着等他大一些了,再慢慢告诉他。此时乍听他一问,倒是没想好如何解释,只好直起身将他抱在怀中,与身旁之人对视后温声笑答:“这是你爹爹。”
“爹爹?”
穆风从见到孩子第一眼就在等,等他认识自己,接受自己。刚刚见他扑进沐雪怀中,贴着她耳畔说话时,那双圆溜溜的小眼睛一直在悄悄打量自己,此时虽听了沐雪的介绍,一双小手仍紧紧抱着沐雪的脖子,警惕地看着自己。他很想接过来抱抱他,但谁又不是一样呢?对这个从未奢望会拥有的孩子,他何尝不是一样的陌生情怯?
“飏飏?”他试探着开口,抬起双臂想抱过他。
穆飏显然还没消化“爹爹”这个词对自己的意义,见状忙往娘亲身上一靠,避开和他对视,悄悄凑到娘亲耳边问:“娘亲,爹爹是谁?”果然是小孩子,他已然忘了不久前娘亲跟他解释过。
“爹爹是和娘亲一样疼爱你的人,他和娘亲一样,是你最亲的人。”
穆风见他有松动好奇,顺着话接道:“娘亲抱了飏飏一路累坏了,让爹爹抱好不好?”
穆飏这才想起心疼娘亲,忙挣动身子下来,也不要他抱,只径直牵着娘亲的手往屋里走,边走边瞧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爹爹”。等进了堂厅,他忙将娘亲引到上首的位子坐下,见那人也在一旁坐下,便认真打量起来:“你真是我爹爹?”
“自然,你娘亲说你肖像我极多,果然不错。”
“那……那你先前在哪儿,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先前,我生病了,在很远的地方治病,大夫说,只有病好了才能回家。”
“哦,那你家在哪儿?”
“……”穆风一愣,反应过来小家伙并没有理解沐雪之前的解释,眼眶一酸,他小心走到孩子跟前蹲下,试探着牵住他一只手回答:“这儿就是我的家,我和你还有你娘亲是一家人,你们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那你娘亲呢?”在穆飏的认知里,娘亲的家就是自己的家,所以为了验证“爹爹”是否说谎,他要先确定“爹爹”的娘亲在哪里。
穆风彻底愣住了,他没想到穆飏会这么问,好一会儿才从他探究的眼神中理解这问话的意思。想通后,穆风很快在自己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他不准备骗孩子,但又不想用“死亡”的概念吓到这个在万千呵护宠爱中长成的孩子,他甚至准备用点心机,以求最快速度地取得他的同情跟信任。
沐雪坐在一旁并未介入二人的对话,她此时心里充盈着完全形容不出来的虚幻感和幸福感,只是单纯安静地看着这两个人就已经是她目前能做的最理智的一件事了,因此在看到穆风蹲在孩子面前轻声说话时,她仍有些许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突然,她看见穆风低垂下头,故意压低声音说:“我娘亲……早前离开了,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也找不到她了。”
果然,这招是极有效果的!
穆飏小小的脑袋瓜里虽不能理解“很多年”是多久,但若是让娘亲离开他一会,他也是会伤心难过的,很快他就看到“爹爹”低着头抽动肩膀,定然是哭了,他忙伸手去抚他的脸安慰道:“爹爹别哭,你以后就住在这里,我娘亲可以借给你。”
穆风假意拿袖子擦了下眼睛,高兴地抱他站起身笑道:“好,谢谢飏飏”,说着边冲一旁的沐雪眨眼色。
“只是……只是借给你哦!”
晚上一大家子都到二叔的院子吃晚饭,席间,大家都很开心,但是这开心也只是眼角眉梢的情感流露,反倒没有最初的那种喜极而泣的冲动,毕竟在此之前,除了二叔和提前知道情况的二婶,谁也没有真的想过这一切会变成现实,甚至这几年,顾及到沐雪和孩子,大家在穆风的话题上讳莫如深。而如今,三年前的大悲已过去很久,又经过白日的大喜,沉静下来后便只剩无尽的感怀。
穆江也才刚过不惑之年,戎马倥偬的大半生过去,几年间尝遍世俗的颠倒诡谲与世态安稳,再看着今日这来之不易的团圆,颇有种劫后余生的沧桑感触,知晓穆风的身体不宜饮酒,可高兴之余总要喝点才能舒怀,便高兴地同顾帆和妻子多喝了几杯。
穆芷安静地坐在一旁,偶尔给二婶添些酒,见哥哥给自己夹菜过来,忙端起碟子接过,低头小口吃着,只是半天也没见夹第二筷,众人都猜到原因,偏过头也红了眼眶。
只有坐在爹娘中间的穆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也感觉出今天和往常的不同。以前他们也经常在祖父祖母这里吃饭,每每那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也喜欢逗弄他,可今日,虽然祖父喝酒喝的很开心,但娘亲和姑姑都没怎么说话,大家说着话就又哭又笑的……他察觉出这种变化是因为爹爹回来了,也敏锐感知到大家有多么开心,就在这隐隐的失落中,好奇占据了上风,他想:爹爹是大家都想念的人吧?爹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夜深了,穆飏白日里在娘亲怀中睡了一路,此时精神很好,洗过澡后被爹爹抱到床上躺着,很快娘亲也洗漱好上床,往常都是娘亲睡在外面侧身抱着他,给他将故事听,今日却将他往中间挪了挪,自己在里侧躺下,连蜡烛也没有吹。穆飏没想那许多,只侧身窝进娘亲怀里,竖着耳朵等着:“娘亲,昨日讲的那故事里,小女孩后来怎么样了?”
“小女孩啊……后来,她发现了坏人的计划,找来村民伯伯帮忙,将外婆救了出来,带着她一起回家了。是不是很聪明勇敢啊?”
“嗯,真好,还有吗?”
沐雪估摸着时间,穆风应该快过来了,便哄穆飏:“待会等爹爹来再讲给你听好不好?爹爹知道的故事比娘亲多很多呢。”
“哦,那好吧,爹爹什么时候来?”正说着,就见爹爹已经进门,穆飏忙拍了拍床外侧:“爹爹,快过来,娘亲在等你讲故事。”
甫进门便看见这一幕,说不心酸感动不可能,穆风忙转身关门,将自己快控制不住的情绪稍稍压下去,这才宽衣上床。他搜肠刮肚地将少时讲给妹妹的故事讲给穆飏听,但明显的不熟练暴露了他的紧张,就在小家伙马上要向沐雪告状时,沐雪才压着笑接过话头,解放了他。好在,刚刚无聊的故事起到了催眠的效果,沐雪没讲一半,小家伙就睡着了。
他们就这样侧躺着,看着中间小人儿均匀的呼吸。
良久,沐雪才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却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是看了很久的样子。
“小雪……”穆风此时很想拥她入怀,这是他刚进门时就想做的事,可中间躺着一个孩子,担心吵醒他,他只能将心里的想法都揉进这声轻轻的叹息中。
沐雪何尝不知道他的意思,这也是她自己想做的,于是很快行动起来——起身将穆飏小心挪到床里侧,自己换到中间的位置,还没躺稳,就被旁边伸出的手臂裹入怀中,这个怀抱不甚宽厚,记忆中相伴的时光,他也一直病着,虽疏离久远,却再熟悉不过。
沐雪还记得,自己初初将这个男人的身影藏在心中时,他是怎样的风华无双。当世之人形容优秀男子不外乎“文武双全、惊才风逸”亦或者“风彩卓然、冠盖风流”等词,而她只想到了一个——长身玉立,明明最平淡不过的一个词,未表才亦不言貌,可就是那一身风骨,便是一个随意站立的背影,也足以让人感受到他天生的骄傲和不露言表的教养。
久远而多层次的记忆席卷而来,沐雪终于在这叫人不敢妄想的失而复得中感受到了一丝真实感,因担心吵醒孩子,她只能将所有声音都藏在喉咙里,可拽在他胸前衣襟的手越发用力。
穆风静静拥着她,察觉到她越来越激烈的情绪,只好用拥住她后背的手一下一下来回轻抚,希望能借此让她有所缓和,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嗡嗡的鼻音从脖颈处传来:“夫君……”
“嗯?”
“夫君。”
“嗯,我在”
……
一整个晚上,两个人就这样机械地一唤一答。
到后半夜,沐雪瞌睡极了,睡前将孩子抱回中间躺着才彻底进入梦乡,睡梦中仍不时呓语这两个字。
穆风就这样看了他们一整晚,黎明鸡晓时分,月光撒进屋子,他仰躺下来,看了看地上的月光,再侧头看身侧两人的睡颜,觉得生命中从不曾奢求的幸福都在此刻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