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西北重叠的山峦中,有一处避世之地,该地处于叠峦深处,无门无墙却无人敢擅闯,毒虫蛇蚁只是小物,若是不小心惊扰了水泽旁那棵千年古树,根虬方圆五里,其上繁着数以万计的冠盖木林,将以毒汁腐蚀一切物事。
云梦泽便隐居其中。外人因毒畏它,却也因解毒敬它。
云梦泽中住着三种人,善于制毒的、善于解毒的、善于制毒后解毒的。没有人知道云梦泽的历史,泽中人只知道入泽之人不问出身、性别、年龄和前尘往事,须历经一十八道考验,择三门其一,由各门长老单设考课,熟记训词,通过后方能入泽。自有记录以来,足三百年,入泽子弟不出百人,泽中最热闹时,也不过三十余人。
如此重重考验,通过的必为意志坚韧且才能超群之人,不仅如此,通过之日即为决断之时,其需终身投浸其中,不为外物侵扰。寻常人家自不会作出如此取舍,因此泽中人多为“孤寡怪人”,数十年都很难出一个才学不差又入世的,这一代中,偏巧就出了一位。
这位入世的年轻人,很自然地从上一代只专注研究的前辈手中接过了管理职责,在不违反各门训词和云梦泽规矩的前提下,打通了与外界连接的渠道,再从泽中几代人的研究成果中选择一两种外界见所未见的毒和解法,很快就渗进了各国各州的领导层中。打响名气后,他却又隐居回泽中,从不择主侍君,只以此名气,换来外界源源不断的毒病患者,患者所中之毒大多不算什么,很快就能治愈,但偶尔也能碰上一例棘手的,于泽中前辈们便是乐趣。他们从未索要报酬,但除了个别实在太穷或者吝啬的,大多治愈患者都会主动给付并传播云梦泽声名。
墨神医当年就是和这位管理者相交,后来一直在外云游,碰上疑难杂症还会书信同这位老友商讨,三年前,也是这个关系,他能顺利赶到云梦泽,而云萝医女,则是这位管理者最器重的徒弟。
一晃三年过去,自当年沈逸舟想方设法将穆风“遗体”连同云萝送回云梦泽,穆风已经在泽中躺了两年有余,每隔一段时间,沈逸舟都会来信询问穆风的情况。最近一次,云萝信中告知穆风的身体有所好转,相较之前的活死人状态,他的肢体对外界有了反应,脉搏和呼吸都日趋沉稳。
穆林接到沈逸舟的消息后,虽高兴但也必须不动声色,他们守了这个秘密三年,如今更要谨慎,在一切未确定之前,唯有沉默。
沈逸舟发出消息的同时紧急赶往云梦泽,正遇上穆风恢复意识,微有醒转迹象,便索性留在泽中。这还是他三年来第二次进泽,云萝是个极有原则且说一不二的人,这期间他多次表达想来探望的意思,都被拒绝了,因此穆风的治疗状态他未曾亲眼见过,只在当初云萝的分析中勉强理解一二。初初听到云萝的治疗方案时便觉凶险异常,为此他还试探过穆风,不出意料被拒绝了。
想来,没有探望也是好事,只要人最终回来了,何必让过程揪人心肺。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穆风花了两个晚上挣脱混沌睁开眼睛,对周遭环境和人的认知一点点重塑,整整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悄悄尝试挪动自己的手脚,未能成功,很快便意识到自己除了能控制眼睛挪动,什么也做不了,感觉不到身体其他部位是否完好,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本想闭上眼睛让自己冷静,可眼皮一合上,连那点想探查的意识也在一点点流失……
一旁照看的沈逸舟来不及跟他说话,就看见他睁眼一瞬又合上了,如此反复挣扎多次,才总算能撑起眼皮观察四周,可不论自己跟他说什么,他都一副充耳不闻迷茫的样子,吓得沈逸舟忙询问一旁的云萝,答曰“久睡之人各项感官功能有待复原,这种情况是正常的”,沈逸舟见她说得云淡风轻,稍稍宽下心来。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几天,穆风每天能比前一天多坚持一会,到终于能开口说话,已经是半月之后了。这半月间,沈逸舟同他简单介绍了当时的情形,又说了些沐雪他们后面的事,穆风这才将思绪从自身的困境中勉力分开,积极配合云萝的治疗。仅过月余,他已能自由控制双手,只是腿脚上的功夫还要差些。
虽然积极配合治疗,但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最深的感知,云萝说,这是数次淘换全身血液、清除骨髓中浸润的毒素的唯一办法,这个过程耗时良久,稍有不慎便有血崩而亡的危险,好在他身子底好,才能维持如今这般虚弱的状态,幸而这只是暂时的,就是武学上恐只能止步于此了,但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六月中,穆风已能自由行走,身体各项机能都得到了云萝的认可,这才同沈逸舟一起往南郡行宫赶,而提前得到消息的二叔,正犹豫着如何告知沐雪。
沈凝初听这个消息时,久不能言语,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可不要诳我!”夫妻俩商量许久,想着穆风还有两天就要到了,便决定等他回来自己去跟雪儿说。
沐雪正在赶制穆飏的夏衣,小孩子长得快,夏天的衣衫不经磨,里衣必得柔软,正好这几日张大夫去了外地,她便沉下心来准备多做几套。
徐凝和穆芷到的时候,穆飏正在院子里同顾帆玩陀螺,见祖母和姑姑来了,也顾不上撒娇,只将手抽空一拱,眼睛还盯着地上的陀螺呢,嘴上倒是不忘拜礼道:“祖母、姑姑好,娘亲在里面呢!”
“知道了,臭小子,生怕我们打扰你玩吧?”
“嘿嘿,祖母,这个真好玩。”
“行了,你玩吧,我和你姑姑先进去了。”
沐雪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知道穆飏又调皮了,勾唇一笑也未作理会,全家人都将他当宝贝宠着,他虽偶尔贪玩,却也不至顽劣成性失了礼数,是个招人疼的小家伙。
穆芷一进门,就见裁布框中放满了布料,一旁放着件小单衣,领口和内里缝合处皆用细针脚密实压好,她拿在手中细查一遍,见无一处遗漏,笑着放下打趣道:“嫂嫂,你这整日不是跟着张大夫学医,就是给小穆飏添衣纳鞋,都很久没有放松放松了吧?”
“我现在就在放松啊,给他做衣裳比陪他玩轻松。”
徐凝一听这话就笑了:“那倒是,野猴子现在得亏有舅舅陪着,若是平日里顾帆同你二叔出门了,咱们这整个前厅后堂哪一处不是他的声音。”
“谁说不是呢!”沐雪想到素日里的吵闹也不禁笑开,见穆芷顺手拿过一旁的针线,拿眼神示意了一下二婶,假装不经意地问:“阿芷的嫁衣可绣好了?”
穆芷没料得她有此问,脸一下羞得通红,忙将手上的针线放下,本想冲一旁的二婶抱怨,哪想二婶竟也是一脸看戏的表情,“婶婶~你……你怎么也跟嫂嫂一样!”
“这有什么不能问的?我也想知道,你这嫁衣绣了两年,可是能赶上黄道吉日?”
“哎呀~我前一阵还听顾帆说,这沈大哥外出几个月了还未回来,莫不是……”
穆芷原本认真等着嫂嫂后面的话,却半晌不见后文,只好抬眼询问:“嫂嫂,莫不是什么?”
“怎么?刚刚还不能问,这会子就着急了?”
徐凝见穆芷这一脸着急模样,想到自己心中藏着的秘密,拿余光瞥了瞥一旁浑然不知的沐雪,不动声色道:“好了,你快别打趣妹妹了,我听你二叔说,逸舟这孩子过两日便会回来,到时也会来我们这边拜会,据说,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人,也会一同来。”
沐雪丝毫未察觉这中间的蹊跷,只笑着碰了碰穆芷的脸:“看来,这嫁衣是早就准备好了啊!”
“婶婶~你看嫂嫂……”
第二天一早,沐雪应沈家舅母邀请,带上穆飏和丫鬟一道去了南郡王宫。
舅母一向疼爱穆飏,已念叨多时,又担心他们往返劳累,只趁着今日邀沐雪给幺女诊脉之机,嘱咐她将孩子带来玩玩。
进了内院,同舅母拜过礼后,沐雪便被请进了内室,穆飏则跟着丫鬟在外间同舅姥姥家的表哥玩。
一刻钟后,沐雪收拾好随身带的药箱,出了内室,嘱咐一旁的丫鬟准备纸笔,现开了个方子,又加了一味自己前段时间和张大夫讨论得出的药材。
小表姐的宫寒症已有很长时间,年前便请沐雪过来瞧过,每两月回诊一次,如今症状已有轻微好转,但小表姐实在没有太多时间慢慢调理,舅母着急,只好一再请她帮忙改进药方,她也知晓女子的难处,便是王候之家,出嫁的女儿若是久无所出,夫家虽碍于南郡王的身份不好指摘,纳妾却是少不了的。
将药方写好交给下人,穆飏也已经乖乖偎回她身边,不一会儿就眯着眼睛打起瞌睡来,舅母见状赶紧让丫鬟将他抱进内室睡觉。她留在外间又同小表姐和舅母说了会体己话,吃完午饭才起身道别。
小家伙这一觉睡得很沉,出门时愣是没叫醒,沐雪又不敢强行将他弄醒,虽说他不是个乖戾的性子,但被扰睡眠的孩子有几个不哭闹的?她只好让丫鬟帮忙抱到车上给自己,一路就这么抱回行宫。
丫鬟原想替主子分担,可沐雪担心吵醒孩子,竟一路从车上抱到了寝宫,她也是许久不曾这么长时间地抱他,到寝宫门口时已经有些乏力,脚步不自觉加快,穿过外堂前的走廊正准备往内室而去,就见外堂厅中正站着一个人,她脚步一顿,还未来得及诧异,只见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穆飏几乎是被母亲的怀抱勒醒的,等他揉着眼睛彻底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男人怀中。
沐雪所有的感知在一瞬间全部消失,她只是下意识地记得手中还有个宝贝,不能摔了,可也无法控制好力道,到底还是将孩子弄醒了。小家伙在她怀中不舒服地蹭动时,她的意识终于被拉回了一点,正着急换个姿势哄哄他,酸麻的手臂却有罢工的趋势,脱力之下差点将孩子掉在地上,与此同时,只见眼前一道阴影打下,怀中的重量瞬间被转移到了来人手中。
穆飏睡得正甜,一路上都有温暖柔软的怀抱裹着他,刚刚梦到差点从高处摔下,一睁眼还没来得及向娘亲寻求安慰,就发现自己被一个陌生人抢走了。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赶紧闭上眼再睁开,发现噩梦并没有消失,吓得一个激灵张嘴就哭,生怕自己被坏人抓走了娘亲找不到,边哭边喊着:“娘!娘!救我!”
沐雪这才真正被拉回意识,着急抱回孩子低声哄着,拿脸去蹭他的,好不容易将孩子安抚下来,才发现刚刚贴着孩子哭嚎的耳朵隐隐作痛,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缓缓抬头注视眼前的人。
这不是梦,这不是梦!
穆风就站在她面前,两人之间相隔不超过一尺,她盯着那张藏在记忆深处的脸,第一次敢将它唤醒,与眼前这个人重合印证,是他吗?是他吧。
“娘……”穆飏终于看出了娘亲的反常,动了动身子试图下地,他很担心娘亲,条件反射地将对面的男人划为需要警惕的对象。
沐雪实在是抱不动他,见状弯腰将他放下地,还没站直身子就听小人儿紧抱着她的腿小声说:“娘亲,你别怕!”,沐雪听得心头一暖,轻抚了抚儿子的头发,这才直起身打量对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