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细水长流下去,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多好!
穆风的眼睛渐渐能看清一些,阳光下只要不直视,也不用再绑护眼带;穆芷抱着嫂嫂买回来的烟紫色南锦,一直舍不得下剪刀,刚看到时她就被吸引了,拿过去半天也没动,非说一定要钻研出最合心意的样式才能配上这心仪的颜色;沐雪呢,自那日两人初吻后,察觉一切都有了变化,虽然谁也没有说破,还是照旧过着小日子,但穆风与她相处的细节越来越像是真正的亲人,她心里跟灌了蜜似的甜;二叔二婶最近则是找到了新的目标——顾帆。
自那日二叔留下他始,顾帆便一直住在二叔卧房隔壁的空厢房中,小家伙每天饭量大得快赶上二叔,人也机灵,很得二婶的喜欢,沐雪对他也是一如既往的关爱,时常和二婶商量着怎么帮他补身体。
二叔派人私底下查过他这一路过来的底后,也放下大半心防,他原本不愿以恶意度人,可关系到家人安全不得不谨慎,见探查结果没什么异样,又经过这么些天自己的观察,也就将怀疑收起,只还是尽量将他带在身边。一方面,他想锻炼他,这孩子其实有一副好筋骨,经过大半个月的调养,已经能很快接受他的基础功训练了;另一方面,不排除万分之一的可能,他是敌人打入内部的棋子,那自家这一屋子除了他,基本没人有还击之力。多重考虑之下,其实还包括二婶对顾帆的态度。
二叔二婶成亲近二十年来,夫妻团聚的日子屈指可数,过去二叔常年镇守边关,三年五载也见不上一面,只逢着边关安宁、偶有的年节探亲才能重逢,但重逢也意味着新的别离,多年来两人聚少离多,身边一直未能如愿得个孩子陪着。现如今二人都已至中年,子嗣一事更是强求不了,素日里虽与侄儿侄女生活在一起,但到底亲近的时候都已是十三、四岁更往上的大孩子了,因此二婶当母亲的愿望,一直没能落到实处,孩子对她来说尤其敏感。
二叔自是知道她的遗憾,见她对顾帆处处怜爱,因此私下里进行的那些探查从没向她透露半句。要说孩子这件事,二叔的遗憾也不会比二婶少多少,只是他对妻子有愧疚,又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只能将这份遗憾藏起来,时时照顾妻子的感情,因此得知顾帆的身世如他所言后,私下里同妻子商量:将顾帆正式认作他们的孩子。
两人商定,第二天一早,在家庭会议上就将此事议了一通。
沐雪当然乐见其成,这些天下来,她能明显感觉到二婶的开心——干什么都更有动力,便是一盘最家常不过的菜,二婶在准备的间隙还会哼歌;穆芷虽不像嫂嫂感触那么深,但也多少知道二婶对孩子的渴望,又见小顾帆确实惹人怜,自然也是同意;只有穆风,在和二叔对视见他点头后才道:“侄儿尊重二叔二婶的意见”
小顾帆此时正在院子里练二叔新教的简单拳法,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在这一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等被姐姐叫进议事厅时,心里还惴惴不安,暗忖:难道是二叔说的,等他身体好了再考虑他的去留问题有结论了?自己这就要下山了?只见进了议事厅,上首仍坐着二叔二婶,二婶面带慈爱微笑,二叔则是一脸严肃认真模样,一旁的穆芷姐姐也对着自己微笑挤眉,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的沐雪姐姐,眼神中有困惑,也有担心猜测成真的恐慌。
沐雪见状也不再卖关子,微弯下腰告诉他:“顾帆,二叔二婶想认你作他们的孩子,你可愿意?”
顾帆怎么也没猜到这个结局,一时愣怔,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径直在二叔二婶面前跪下叩首,半天也没抬起头,没一会儿就见他的小身板在微微颤抖,上首的二婶赶忙走过来,和沐雪一起扶起他,见他果真沾了满脸的泪,怕被嫌弃,还在用手使劲擦眼眶。
“怎么了?没事没事,我们也是征询你的意见,你要是愿意,二婶很开心,要是不愿意也没什么,别哭别哭,我们不逼你。”
沐雪在一旁轻声安抚,她知道二婶会错了意,她太能理解顾帆此时的感受了,对一个经历过命运至重打击的孩子来说,孤身一人简直是可怕的遭遇,因此,能碰上一个愿意帮助他并施与温暖关怀的人,对他来说是多么值得感激的一件事!她凑到顾帆耳边低声说:“姐姐知道你是愿意的,快告诉婶婶,否则她可就要哭了。”
顾帆闻言立即止了泪,眼睫还是蕴湿的样子,转身抱住二婶,哽咽道:“我愿意……我愿意。”
“傻孩子,快别哭了,再哭我也要哭了,快擦擦泪,还有人在等着呢!”说着便掏出帕子细细帮他擦去泪渍。
二婶回到位子上坐好,就见顾帆端端正正跪直身子,对着一旁的丈夫和自己行了个极其恭敬的叩首礼,开口唤道:“孩儿拜见爹爹,拜见娘亲。”
厅里一众人均被这种场面打动,连穆芷也红了眼眶,沐雪注意到二叔在听见“爹爹”一词时微微松动的神色,料得他心里其实也是极不平静的,二婶更是直接起身牵起顾帆,拉到身边站好,低声和他说着话。
她将目光转到穆风身上,见他正看向自己,一时以为他有什么事,抹了下眼角便走过去低声问:“夫君可是有什么事吩咐?”
等她走近,穆风注意到她泛红的眼角后了然,什么也没说,只牵起她一只手握住,又稍微紧了紧,才转眸对她笑了笑。
对于给顾帆改名这件事,二叔二婶没有多坚持,倒是孩子自己请父亲给他取个新名字,说是以前的名字是自己随便起的,也没什么实际意义。二叔想了两天,决定取名为“穆南徐”,日后也好在族谱上记载,只是大家日常还是唤他“顾帆”,从前的名字,不管有没有意义,都是一个印记,二叔二婶从来不是那种会让人抛却前尘往事的强硬之人,相反,有故事的,一定要顺着自己的心走,才能自在,不枉此生。
自从屏风撤了后,穆风也没让沐雪再给他读夜书,这段时间倒变成两人的夜聊时间。今夜,穆风突然对她过去的事很好奇,或许是她先前在厅里的反应引起了他的注意。
沐雪也没想过隐瞒,便将感触一事说了,又说起当年,二婶收她当义女时的情景:
天胜廿年六月初,荷叶已经平铺盛满整个穆府的大小荷塘,到处都是嫩黄衔绿的色泽,密密麻麻间偶尔能见极小的粉嫩花苞。
年前,穆兰已连同穆府厚重的嫁妆一起,被抬进了太子东宫侧殿——太孙的明华殿!而那传言“深患重病的陪嫁丫鬟”早就“香消玉殒”。
她一点也不关心那些事儿。
那些从各个渠道得到各种各样消息的下人在她耳边将年前太孙下聘时要求的那句“以穆小姐身侧丫鬟陪嫁”的话做了多种解释,谁都知道她是刚从穆兰身边调出来的,且模样标致鲜有人敌,大户人家的下人在八卦上最是厉害,且常常能将事情的原貌分析个八九不离十。她们对着当事人表达最多的感慨是“你这回跳龙门的机会被毁了!”沐雪却认为这于她实在是一件幸事!
他们都说,以太孙的得宠,日后定能登上皇位,又从他自亲点名的重视来看,若是沐雪果真陪嫁过去,日后不定就是贵妃级别的人物了!可她心里亮堂着,若是当真陪嫁过去,不用过多久,太孙便会被新的美人迷住,而自己实在是不能保证能活到上位那天,毕竟有穆兰在,身份悬殊摆着,谁又能逃过她的毒手呢?
从来帝王身侧难为生,最常见是薄情寡义帝王幸!有多少耗尽心力的绸缪之未雨,埋在深宫的墙柳之下?
这样想来,调到穆府厨房打杂役,于她而已,真是再好不过的出路。
穆府下人分等级,但同级下人之间的所有酬劳和活计都是均等的。穆府管事的大房夫人张氏,为了平衡府中各路开支与收益,同时平衡府中一众人等的月例供饷,专门设立了每月发放月例的账户,并记有账单。
主子们的收入沐雪不知道,但从她体验下人生活以来所见,大夫人的这个制度着实挺好,忠厚老管家也着实忠厚,至少同级下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若是你想得到高酬劳,只有更努力地将活计干好,将主子伺候好,以通过提升等级才行。但厨房是远离主子的烟火之地,能得到奖赏的也只有做菜极得赏识的庖厨,是以厨房里的下人都很是与世无争、相处和谐!
六月初三,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沐雪起早同采买新鲜果蔬的厨娘一同出府采买,并监督运货的担夫将挑选好的蔬果完好无损送进府里。进得府中,厨娘引着那担夫径直往后院厨房行去,她跟在担夫后面照看,以免遗漏。
去往后院厨房的路原在单辟出的后宅门那边,近期那里施工,说是要建个大一些的新厨房,他们便只好折道从前院的一处宽道走。那宽道左前方是二老爷穆林将军的庭院,院门口题着“梳雨堂”字样。沐雪初初见这名字便觉命名之人别有一番心境,后来才知晓是二夫人徐氏所题。二老爷庭院的左后方是三老爷穆江的院子,说是三老爷,其实年龄却没比穆兰大上几岁。
穆江出生于天胜元年,是穆虎老将军老来所得子嗣。后来,穆老将军在边境一场剿灭叛臣贼子的行动中遭军中细作暗算身亡,老夫人一夜之间老去十岁,将满心不舍倾注于幼子身上,又见他最小,事事都宠纵着他。待到他大一些,渐渐显出京中纨绔子弟的种种陋习,老夫人想管也已力不从心了,只能盼着他不要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穆江在京中各世家贵族中风评不高,虽刚及弱冠,房中侍妾却已有不少,是以鲜少有门当户对的愿意将嫡女嫁过去。他人在外面浑,在老夫人跟前却十分孝顺听话,老夫人去世后,家中便没人管得住他,所以府里的丫鬟但凡标致些又想安安稳稳熬到年纪出府的,都会尽可能避开他。甚至还听厨房里上了年纪的妈妈说过,老夫人一走,穆江便是在府里,也将外面学来的那套京中纨绔所会施展开。以前便有不明事理的丫鬟不小心被他看上,以为可以一步登天,又思量三房一直没有女主人,便觉自己好运到了!不想到最后,那丫鬟因打压旁的妾侍而被三老爷指给府中一个低等下人。那下人性子残暴,以前的妻子因为同卖鱼的贩子多说了句话,便活活被打死了,丫鬟绝望之下投井自尽。三老爷知道后眼睛都没眨一下,只命人将那口井填了。
沐雪自然也是听说了的,每次采买,她从不敢一个人走这条宽道。
然而,在经过通达宽石子道的人工凉亭时,沐雪明明已经将头低得不能再低,仍被不远处走来的人叫住了脚步。前方采买的厨娘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有着明显的担心意味,想了想也跟着停下。
穆江走近,从侧脸看这个丫头姿容姣好,只是旁边站着的人有些碍眼,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厨娘踌躇了一会,终究不敢多说什么,领着担夫径直往前去了。
沐雪停步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脚尖,余光见厨娘走远也没什么太大失望,毕竟大家的处境都不易,很快她就咕噜眼珠打量身周的环境。
这方凉亭建在游廊中间,亭下便是葱茏的荷叶群,下方荷塘是人工开凿,瘦长迂回,往前延伸很远……
而她所站方向的右手边,荷塘在不远处延伸至拐角,尽头不可见。很快,眼前就站定了一双鞋,那鞋是用昂贵皮革制成的高帮裹腿样式,鞋面与鞋板的衔接处,用细密的针脚固定,甚至为了显出尊贵,用的是金线,杂乱绵密的针脚汇聚出一圈精致的图案纹路,没等她看清那图案是什么,头顶上方便响起极其轻佻的问话声:“抬起头来!”
她心里发憷,但还是慢慢抬起头来。
穆江见自己果然没看错,一双眼睛开始不客气地在她身上梭巡。
那是她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没有人教她如何应对,只是本能地害怕,下意识将双臂环抱于胸前,往亭边的围栏处退了两步。
穆江见她这个动作,越发觉得有趣,欺身上前,一手挑起她的下巴,带着狠戾腔调的道:“怎么?躲什么?知道老爷我是谁吗?”
“是……是……奴婢拜见三老爷,三老爷康寿!”说着,沐雪便要福下身子,想趁机躲开他捏住自己下巴的手。
穆江看出了她的意图,捏住她下巴的手劲加大,阴测测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呲呲……身段这般好,又配着这张脸,还说不是故意魅惑主子的?”说完松开她下巴,抬手就去抓她的手腕。
沐雪趁着这个空档忙又向后退了一步,作出不甚惶恐的模样道:“老爷您说笑了……呀!刚刚那担夫竟是掉了一条鱼,我得赶紧捡回去加水,否则就要不新鲜了。”说着便要绕过他往前走。
穆江也回头看了一眼,果见不远处的宽道上有一条鱼,此刻还在原地蹦跶,渐渐地越蹦越低……但手却是往旁边一挡,拦住了她的去路,回头道:“你这样标致的丫鬟留在厨房太委屈了,老爷我是极宽厚下人的,待会儿便同管事说说,将你调到我的院里,保管让你过得比在厨房里好。”
周璇几个回合下来,穆江显见着失去耐心,沐雪见他直直抱过来的双臂,情急之下往旁边一避,竟直接摔了下去。
大概是没想到她反应如此激烈,在坠入荷塘时,沐雪听见亭上三老爷慌乱逃走的脚步声。旋即,她就没入了清凉的池水中,心里还在想:荷叶遮挡得这么密,便是有人经过,也不会知道下面还有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