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因为沐雪长途跋涉体力不支哭晕了过去,这场见面才在请大夫的慌乱中散场。
沐雪这一躺就是大半天,赵伯伯在看到她得到老夫人精心照料后,也就放心离去。
到了晚上,沐雪吃完老夫人特意吩咐厨房做的开胃暖粥,在嬷嬷的搀扶下出了房门,这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院子,刚刚老夫人告诉她,以后她就住在这里,此时站在院中,她心里有说不清的乱和茫然。
忽然听院门外传来急切的少年声音:“祖母,祖母!孙儿来看你啦!”
嬷嬷是深宅内户规矩中养出来的,虽然沐雪还小,但毕竟是女孩子,且因刚起床只在亵衣外搭了件披风,因此赶紧将她送回房间。
沐雪进房后还能听到老夫人房间传来的笑语声。
只听老夫人笑意不掩地道:“好好好!难得你还记得我这个老祖母!怎的喘气这般急?这里也没甚大事儿,不用特意跑来。”
“祖母,孙儿是刚下学呢,明日一早又要赶去学堂温书,要好几天才能回来一次,所以特意赶来跟您请安。”
“哎呦,把我孙儿累的,我就说你父亲自己迂腐,还要让我孙儿也走他的仕途,好孩子,咱们还小,别累着自己了,祖母心疼!”
“没事,祖母,孙儿不累!孙儿陪祖母吃饭。”
“诶……好好。”
……
这是最常见的天伦之乐,不久前,沐雪也在父母身边享受他们的爱护。有些事不能看不能想,否则这世间一切的痂都没有愈合的时候,她告诉自己,好了,一切都安定下来了,将从前种种都埋起来吧,不能忘,但也不要时刻记着,直到某一天自己长大,有足够的力量了,再……
再怎么呢?她说不清楚,在本能逃离从前过后,她甚至找不到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死亡对她来说并不可怕,以前她只是害怕父母离开自己,死亡是分别的推手,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死亡便没有任何让她恐惧的理由了。可娘亲让她好好活着,如果没有活着的理由,又如何好好活着呢?
她小小的心里还没有仇恨的概念,也不知道仇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所有无解的东西铺陈在她眼前,真实地铸成了她的悲剧。但她能感觉到身体里某处在涌动暗潮,这暗潮偶尔会带给她无法控制的“戾气”,她一路压抑,从赵伯伯家压到穆府,只能趁深夜在逃脱不得的梦魇中发泄出来。她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按着娘亲的遗愿活着,她想,总有一天,等她长大,就会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吧?
老夫人房间的谈话过了好一会才散去,沐雪原本就坐在窗前透气,正见隔壁房间里告辞离开的少年,他的身影很快隐没在九曲十八回廊后。
……
天胜十五年春节刚过,正月初五,老夫人突然染了风寒,好几天不见好,怕传染给沐雪,就将她安排去了西边的房间。
侍候的莺儿姐姐替她将东西都收拾妥当,她便暂时在这边住了下来。
元宵那天晚上,帝京的街上据说很热闹,穆府里也到处张灯结彩,老夫人虽病了,但“松苑”的下人们还是照吩咐挂了许多灯笼。府里的少爷小姐都去街上赏花灯了,沐雪也有些风寒便没有出去。
她感觉自己有些发烧,但不想惊动旁人,便只自己多喝热水,早早窝进被子里发汗。夜半时分,周遭逐渐恢复寂静,她在一阵黏腻潮汗中醒来,点蜡烛草草洗了个澡后返回卧房,精神意外的好,于是她又趴在窗前的矮榻上,掀开一半窗棂,一轮大而圆的月亮就这样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地悬在天边,是元宵的月亮。
此时,在重重楼宇和深深高墙内,她的心无比通明,甚至还有一丝无端涌起的安全感,仿佛那重重楼宇深深高墙,从此便能替她挡住命运的无情碾压一般,她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放肆呼吸,可呼吸过后,肺腑里充斥的不是救命的空气,而是嗜血的毒药!毒药猛似一阵更甚一阵,终于痛得她无法呼吸,眼泪很快滑出眼眶,她记得,半年前也有一场灯会,也是月圆的日子。
仰头坚持了一会儿,待眼眶的涩意不那么浓,她才低下头来。
视线正对上旁边房间一扇刚糊了新纸的窗户,窗外的月光印在窗纸上,显出乳白色窗纸上还未完全干透的浆水下滑的痕迹,像是在烈日下凝望太阳的眼睛,抵不住光热,流下酸涩的泪水,这窗纸,也是因为月光太过皎白,抵不住那苍白凉意而流泪吗?
记忆一旦开闸,便如泻江的洪水,如何都只有沉沦的命运!耳畔突然传来遥远缥缈的笛声,笛音里有低沉细微的战栗,清远绵长地从西北方向传来,久不停歇,像是酝酿憋足的一口气,正以一种舒缓的速度释放,一气呵成,呵成一段不隔音的曲调。沐雪想通过眼睛,看见极目以外更远的西北方,那里有她的家乡……然而,极目之处,已无法延伸出更远!
极目之处,铺陈有惨白的月光,清冷月色毫不吝惜地遍地开花!而西北方向高台之上,闲坐这侧颜似天神的发笄高束少年。秋天夜里的风,带有凉意,似更加重了月的清冷,而那高坐于上的少年,长衫衣摆随风舞动,竟像哄睡婴孩的轻拍的母亲的手,慢慢平息了她汹涌而来的悲伤记忆。
少年一曲作罢,并未停歇,似是担心可惜了这难得的月圆,曲曲不断。
许是吹了风,沐雪脑袋有些昏沉,便强迫自己上床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沉入睡梦中,在梦里,似乎仍有那清远的笛声,一夜浅眠,也不知那笛声是何时才止歇的……
天胜十七年,老夫人病逝。
天胜十八年十月底,不知出于何故,沐雪突然被穆兰盯上。那日她正好去大夫人那请安,碰巧遇上穆兰同去,到隐竹堂时,穆大人正准备离开,见女儿来了,便多留了一刻。临请安退下,穆兰忽然热情地挽住她的手臂,向父亲撒娇道:“爹爹,女儿长这么大一直没有姐妹陪伴,正好沐雪妹妹也是一个人,不如让她陪我同住,我们也不至于无聊了。”
穆成一想女儿年纪大了,马上就要到婚配的日子,便想遂了她的心愿,简单问过沐雪的想法后就拍板了,大夫人虽知道穆兰的品性,但也没有管闲事的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见父亲答应,穆兰娇笑着福了福身子,方才开口:“多谢父亲,女儿一定会和妹妹好好相处!”说完朝沐雪走去,顺势伸手牵住了她的左手。然而,沐雪很快就感觉左手虎口处的伤痕隐隐作痛,她诧异地看过去,就见穆兰笑得灿若桃花,手上的力气分毫未松。她不解,本能地想抽手,但谨小慎微让她所有的反抗看起来都不动声色,而她显然因为年纪太小还不足以抵抗穆兰的禁锢。她不解,她几乎从未和这个姐姐打过正面交道,她还不理解并非所有人的好恶都和对象本身有关,她们有部分人仅仅会因为别人比她漂亮,或者被讨厌之人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得到了她们在乎的人的夸奖,就被记上“讨厌名录”,倘若她们稍微嘴甜一些,得到有权势的家长的支持,这个“讨厌名录”上的帐很容易就会被清除。
沐雪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毫无知觉地上了穆兰的“名册”。
随后,穆兰便让教养妈妈范妈妈将她带到了“葳蕤轩”。这院子从外边围墙和门扉看来稀疏平常,内里却别有洞天。范妈妈将她领进门,一路走下来,她完全记不清到底经过了几幢宅子,只依稀记得范妈妈着重强调的二姨娘和大伯父正屋、后方右侧穆兰寝居、左侧穆云寝居,还有各院都有的独立厨房、各类仓库和下人寝居等……
最后,范妈妈将她领至靠近下人厢房的一个刚刚腾移出来的小空库房里便借口离开,或许之前她还有些疑惑,此时却也不可能天真了。
就这样,她在穆兰的院子里待了将近一年,就在穆兰和皇太孙拟定婚期的消息确定下来后,在她惴惴不安担心要随穆兰一起过去时,忽然就被调到了后厨,她那时不知有多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