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雪一愣,才反应过来,今晚自己的一系列反应实在有些反常,难怪穆风这么问。
他没有说错,自己的确在害怕!
从她在门口将平北王世子的身份判断出来开始,潜意识里就在害怕某种可能的发生;听见书房里那句“部署”,很快就联系起穆府两年前的那场风云变换。她很害怕,担心其实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她希望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到来。她本能地逃避真相,以一种掩耳盗铃的态度选择将所有担忧都抹掉,然后自欺欺人活在设想的世界里。细数起来,她害怕的事情太多了:她既害怕穆风的眼睛好不了,又害怕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生活被打破,还害怕他们隐秘的谈话被别人听去,从而又将他拖回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堂纷争中……可她不能让穆风知道自己害怕的这些。
家族的荣辱兴衰和雄图霸业是这世上男子最沉重的负担也是最诱人的馅饼!她不能用自己短浅的妇人之志去左右穆风的丈夫豪情,她想,这世间没有一个大丈夫是愿意蹉跎在平凡岁月里的,更遑论是曾经如此骄傲,却因遭受冤屈被害身陷黑暗中的穆风?他是天之骄子,他享受过家族带来的荣耀和便利,在一切终结之前,他不可能安然接受这个结果。
穆风声音再度响起的时候,沐雪才从纷乱的情绪中抽身,发现自己的手还在他掌中,而她整个人正坐在床沿,将原本铺得齐整的被褥压出了一道道不和谐的褶,她有些拿不准穆风心里的想法,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手,一动间,她便察觉到自己的手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担心穆风察觉,忙抽了出来。
害怕时手会战栗这个毛病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左手掌心靠近虎口的地方仍有一道淡淡的疤痕,那是七岁那年初到穆府留下的印记——疼痛与恐惧。年少时由于疼痛引发的战栗被突如其来的恐惧覆盖,以至于后来形成了生理上的应激反应,再想扭转已经不可能。当年二婶收她当义女后便发现了她这个毛病,觉得女孩子这样总归不好,便时常提醒纠正她,以致后来竟慢慢也可以控制,她以为自己已经好了很多,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在穆风面前,在他手中竟然又暴露了出来。
穆风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强,手在她挣脱后仍保持着虚空抓握的姿势。两人一时都有些怔愣,最后还是穆风先反应过来,悬空的手并没有缩回去,而是精准无误地向沐雪坐着的方向摸索而去。
穆风刚刚敏感地察觉到她的颤栗,且她沉默时间过长,他一时有些慌乱,和女孩相处的经验停留在他少年哄妹妹时期,除此之外再未有过与别的女孩相处的经验,因此神色也是难得一见的急躁。
沐雪从未见过这样的穆风,记忆里的他,在黑暗刚刚笼罩上的时候,有过狂躁绝望的模样;婆母刚刚离世时,有过冷漠安静的模样;在认识她之前,也有过清贵高冷的模样……只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着紧的模样。沐雪心里的惊涛骇浪被今晚多重情绪冲击过后,竟慢慢平静下来,主动握住他的手,那是她从前只敢在他睡梦中做的动作,然后放低声音,用尽量柔和平静的语调安抚他:“夫君,沈大哥上山,我确实有些担心,担心是不是有什么变动,我知道到南郡这一路非常不容易。可我在一旁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想着能分担一些才好。”她斟酌字句掩去心里的那一点点微薄的愿望,为这场对话的核心问题编了个完美的答案。
穆风听她终于道明心中所想,也松了一口气,很快恢复了原本的清雅模样,刚刚微坐起的身子此刻也放松地靠向床栏,但手仍没有抽回的趋势,只轻声道:“不要害怕,有二叔和我在,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相信我。”
“嗯,知道了。”之前是沐雪主动握住他的手,此刻见他没有动作,自己反倒不好突兀放开,便只好继续维持这个让她小鹿乱撞的动作。两人静坐了会,沐雪见他放松身体闭上了眼睛,又看了眼更漏,虽然刚刚心路历程曲折复杂,但时间却没有过去多久,只是往日里这个时辰,穆风也已经休息了,她便没有多坐,起身扶穆风躺下,将被褥都牵平整了才道“晚安”,退至屏风另一侧吹灭了蜡烛。
穆风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他悄悄侧过身面朝外侧,将刚刚被握住的那只手枕在侧脸下,静静听小屏风那头响动,渐渐四周都安静下来,很快就听见沐雪平稳的呼吸声响起,不由失笑。平日里都是沐雪守着他先睡着后自己再睡,这几日白天的农活耗体力,又要准备一日三餐,还要时刻分神照顾自己,她基本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因此每每都是一沾床就睡着,穆风已经这样听着她的呼吸入眠很久了,只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第二天一早,沐雪因记挂着墨老前辈上山一事,卯时便醒了,开门时天还是鸦青色的,洗漱完她便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朝食。用熬汤罐放入洗好的小米,加上足量的水和红枣沫,置于炉上用中火煮沸后搅拌,搅拌过程中加入少量凉水,换文火慢熬,如此三次,待米粒都煮散了,这锅红枣小米粥才算是大功告成,期间,沐雪将小沙弥送来的玉米洗干净,等将一家人洗漱的热水都烧好后,便用蒸笼盛上玉米和馒头放进锅中,不多时香味就传了出来,她忙将一旁准备好的小菜也放进蒸笼中一同保温。忙完这些,已经能看见院子里渐白的天光,恰这时,二叔也起床了,一出屋门便闻到香味,径直往厨房来。
“二叔早!”
“怎么起这么早?休息不好?”
“没有,心里记挂着墨老前辈上山的事,睡不着。二叔今天这么早出门吗?”
漱过口后接过沐雪端来的脸盆,二叔边洗脸边回:“今天不出门了,习惯早起,也睡不着。”
等二叔洗完,沐雪又紧张地问:“二叔,您以前见过这位墨神医吗?有他的诊治,穆风的眼睛应该能好转,对吧?”
“别担心,这位墨神医我虽没有见过,但帝京的墨家医馆我去过,医术确实很不错,有垂死之人都被治好的先例,医馆更是专门分了诊治出方、配药、内外伤治疗等多个专门的类别,便是连诊治后的病灶也有分类,外伤、内症和中毒等,十分专业可靠。这一任的墨家实际掌事人是个跟平北王世子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而云游在外今日上山的是他师父,近些年主要研习各种毒物,正好碰上风儿的毒,肯定会有好消息的,且我最近看他气色颇有好转,想来自我调节得也很不错。”
“嗯,希望如此。”
“会的,别担心。你先忙着,我去院子里打拳”
“好,等玉米熟了再叫您。”
太阳从山上探出整个身子时,鸡也收了鸣,大家陆陆续续起床洗漱,辰时一刻,穆风也在沐雪的服侍下收拾停当。
饭菜上桌,温度正好,食物的香气和美味在鼻间和舌尖流淌,这一天就有了美好的盼头。
天光大亮,日头升至树梢时,张大夫带着位长者敲响了院门,彼时,大家都在院子里闲坐聊天,听见声响,忙起身相迎。
将张大夫和墨神医迎进屋,沐雪赶紧去端了准备好的吃食招待,二叔二婶则在一旁陪着说话,连沈逸舟也同墨神医是熟识模样,从他们的谈话间沐雪才知道,墨神医本不是云游至此,而是沈逸舟特意寻来的。平北王身体一直不太好,年轻时都是由这位墨神医负责调理,因此沈逸舟从小就和他熟识,更是一直以“伯伯”相称,沐雪心里便不由更是感谢。
简单打过招呼,墨神医也没有多耽搁,因堂中也没有外人,便没有换进内室,径直替穆风检查起眼睛。众人怕打扰神医诊断,不敢凑得太近,都在各自位子上翘首等着,只留沐雪站在穆风身旁,准备时刻听着吩咐。
墨神医翻看穆风眼睛后又仔细号了脉,多番询问情况,取出银针准备刺血以验毒性。一旁的张大夫已经捧着装有特制药物的验毒小钵候在一旁,银针在穆风无名指上扎破一个孔,血滴进水中瞬间晕开,只在外围浅浅透着层青雾。
沐雪见这颜色已快与常人相同,便猜得是毒快要没了,立时有些期待地抬头看向墨神医,可墨神医的神色从把脉起就没变过,便是连旁边的张大夫也没有过多表情,她便只能耐心等着。
等整套流程验完,墨神医才稍缓神色,说明情况:“穆公子体内的毒已减去大半,只还存留了些未除尽,要根除仍需些时日,只是这眼睛,按理应随着毒素的减少而有所恢复,如今这情况,可能是毒素最初侵入身体时,冲击颅内经络致损所致,我这边先帮他新配一味药方,加上去前段时间我在西边发现的一种抗毒性极强的干药材混合服用,再配合行针看看效果,应该会有好转。”
众人神色稍霁,忙起身道谢:“那就有劳墨神医了!”
沈逸舟听闻这个消息也放宽心,稍坐了会儿便同众人告辞,正好二叔准备下山去抓新药,二人便一起出门。
为了方便墨神医施针,沐雪赶忙将一旁的客房收拾妥当,安置墨神医临时住下来。
墨神医的配方果见效果,配合那位药材蒸、敷、泡、服,再通过针灸疏通经脉,不出三天,穆风的气色已大有好转,咳嗽也少了许多,等一个针灸疗程结束,虽眼睛还没有实质好转,但已能隐约感受到光亮。墨神医见状才终于松了口,道明穆风的眼睛已然在好转,只要后续配合吃药,便会慢慢复明,只是本人及家属都要有耐心,不可操之过急。
交代清楚,墨神医便言还有他事需先行告辞,二叔见麻烦他多日,实在不好再挽留,只能在表达感谢之情后将他二人送下了山,出门前,二叔隐晦表达了此事不可让外人知晓的意思,墨神医和张大夫很快意会,神色如常下山去了。
二叔派了两名亲信护卫送张大夫回南郡王宫,本想亲自送墨神医去最近的墨家医馆分馆,但被拒绝了,墨神医常年在外奔波,本就练有一身功夫,且这里是南郡,不论是谁,都不敢轻易在平北王和南郡王的地盘上动手,二叔便也没有坚持,只立刻去药房抓好药返回山上。
一家人因为这个好消息,心里的石头卸了一大半,现在只等穆风的眼睛一点点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