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书房聊得有些忘了时间。
饭菜做好时,山上的夜也已经来了,沐雪往书房叫他们前,回房间拿了披风,走近书房能看见门缝里透出烛光,正准备敲门进去,就听里面传来沈逸舟很轻的一声:“我们暗地里已有部署,叔叔尽可放心……”
“部署”这个词的含义以及刚刚表达的语气,都让沐雪有种陌生而熟悉的排斥感,她本能地不愿听下去,脑中却已经警铃大作,担心这后面还有什么更不能听的秘密计划,转念又害怕隔墙有耳,升起更多事端!思及此,她忙快走两步敲响了门,同时出声:“沈大哥、二叔、夫君,该吃饭了。”
开门的是二叔,沈逸舟在长辈面前终于露出了难得的拘谨,两人推脱半天才得以在穆风的提醒下走出门,沐雪等在一旁,见穆风跟出来便赶紧走近帮他披上披风,秋风寒凉,最是易伤。
晚饭吃得极其热闹,只除了沐雪心中刚刚生起的隐忧外,而她没有注意到,坐在旁边的穆风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略一思索,大概猜出其中缘由,连带着进餐的动作也放慢了,偶尔还会主动让她帮忙添菜。
沐雪被他悄声添菜的请求惊得一赧,强迫自己收敛心神,这餐饭才算是顺顺利利吃完。
饭后,打扫干净厨房,她本想借着这种机械的、不需动脑筋的运功来纾解一下自己过度紧张的情绪,然而效果并不好。理智告诉她,他们谈论的事情或许是自己所不希望发生的,但情感上又偏向于装糊涂,不愿意深想,仿佛这样,眼前短暂的宁和能维持得更久一些。
到南郡的这一路上,她时常心慌,等终于在这里安了家,才仿佛有了附着稍许心安,但偶尔仍会害怕这沧海过后的桑田再次被波涛席卷!看着穆风的时候,会尤其害怕,明明自己和他已经离得这么近,可中间到底还有多深的看不见的遥远冰川,要多久才能融化?有时候,她又会觉得,自己其实从未走近过他,那些她以为的对他生活无微不至的照顾与观察——譬如知道他晚上会翻身,但第二天早上却永远都是开始睡觉的姿势,注意滑落被子一定要及时帮他掖好;知道在餐桌上,他夹一样喜欢的菜绝对不会超过五次,不喜欢的菜也会光顾一次,所以对菜品的挑选要格外注意……看起来是如此的浮于表面!可到底应该怎么做呢?没有人告诉她,她凭着本能摸索到这一步,时而窃喜、时而又惶惑。她看着他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走上朝廷;看着他从天胜十七年到承泰三年的每一次蜕变,变好,或变坏;看着他对自己的态度一点点转变……而她,除了支持和陪伴,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心中的想法。自己明明已经看到所有事情的改变发展,却从来不敢去究其因由,胆小地“心满意足”于任何一点点小小的成就,催眠自己“不要多想,这已经足够好了!”,却忽略了穆风原本的性子。
她该知道穆风原本的性子,是有棱角、有锋芒的,他绝不是一个会在挫折后沉沦的人,这些从他出生的骨血中带来、在成长的学识中渗透的东西,是坚韧顽强、是是非认知、是追求向往,它们共同凝成了他的骄傲,一个人的骄傲是不会被打倒的,能伤人的只是信任而已,对一个人的信任破灭了,那就不再信,唯有骄傲印在脊柱上,始终挺拔不屈。
等一切都安置好,廊外的灯也一一吹灭,沐雪回到卧房,见穆风并未休息,而是坐在窗边矮榻上,闭眼思索面前这盘未尽的棋局。若是在平时,他下棋或听自己念书时都会在手边备上茶水,虽然他从未道过原因,但沐雪知道,这是一种习惯,一种在初时对未知的永恒黑暗产生的恐惧心理,或许这于当时的他而言,是对多年认真谨慎生活在一夕之间坍塌的唯一宣泄口罢了,在那段无声无息的“兵荒马乱”时期,就是沐雪一直在他身边持盏而待,无论是他左手抚上右边衣袖、微转头偏向侧方、亦或者稍稍抬起右手的动作……她总会端着用棉布垫底以推迟茶水变凉的壶盏,随时候在他右侧后方。然而今次重见故友,掀动了心绪,加上墨老前辈明日上山的消息,都让他短暂卸下了心防,沐雪感觉得到,穆风此时很开心。
听见脚步声,穆风抬起眼睫望向门口方向:“收拾好了?累吗?”
“嗯,都弄好了,不累。”
穆风抬起手对她招了招,眼睛里有一旁跳跃的烛火,嘴角也有温暖的弧度:“过来坐,今日不用读书了,陪我下盘棋好不好?”
“好。”沐雪走近,在对面落座。
洞开的木窗外,是幽静的普陀山上一处小小的竹林,偶有小鸟嬉闹的“啾啾”声飘进窗里,入冬的季节,有带着凉湿气息的风吹进,撩起他鬓角梳得顺滑的一缕黑发随风轻舞。沐雪瞧着有些担心受凉,动作未起就听穆风道:“不必关,我披着披风呢,不冷。”
沐雪便止了动作,重新打量面前的棋盘,乍一看,认出这是中午被穆风打散的那盘,但又有加强,此时虽仍是黑棋占据上风,但白子也紧咬其后,穆风持的白子在黑子围起的几处缺口上占了重要的一方壁垒;黑子的攻势利猛可见,以用三方包围圈逐步向里扣近的趋势试图将白子套入囊中。而在沐雪右下角方向的那处看似杂乱、实则隐秘布置,只要再两步黑子就可将白子全部侵吞的地方,有唯一的一个突破口。就像这世上任何绝处逢生的境况一样,最危险的地方也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围棋的厮杀正是这样,差一步就可能输掉整盘棋!
只见穆风身子往后微仰稍稍放松了些,手中把玩着一枚棋子,姿态闲适:“该你了。”
沐雪之前也偶尔陪他练手,只技术实在不算高,做旁观者上帝视角还能分析分析,真要上手了,精神聚集的结果就是很容易盯住一点而忽视全局,但穆风显然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将优势明显的黑棋让给了她。
毫不意外,虽然时间花的长一些,最后还是沐雪的黑子赢了两点。
结束后,穆风不知在思考什么,在沐雪的搀扶下坐回床上,并没有躺下睡觉的打算。
“夫君还不想休息吗?”
“嗯,现在什么时辰了?”
沐雪看了眼墙角的更漏:“已经亥时了。”
“沐雪,你不累的话,我还想听你念会书,可以吗?”
沐雪一愣,觉出了他的反常,但也没有细问,仔细帮他盖好被褥,温声问:“好,你今天想听什么?”
穆风指了指床头柜,上面放着前天晚上沐雪只读完开篇的一本,中间还夹着标签。
那是本较晦涩的玄易学论著,通讲命理八字匹配和阴阳八卦。
沐雪以前翻阅外公的藏书时,偶有看过两眼这之类的书,当时只觉得命理这桩事委实神奇得紧!因书里讲述的东西她全然不懂,就连书页的旁批,也看得云里雾里,对于自己这完全不得法门的糊涂状态,她只好将其归因为命理一学的神奇,安慰自己“难怪那些研究此行且得道的人最后都成仙了”,但显然,她那时并不认为“成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儿,也觉得“命理”一说无稽得紧,若是一个人生下来就被满掌的纹路确定未来,那这命运还不如被街头的“卜卦瞎子”在舌尖上滚上两圈,便自行了结算了!
因着这许多不认命的缘由,她后来再没看过此类书。因而前天晚上读开篇的时候,碰到生涩难解的语句,她一时并不能知其意,以致句读停顿之间颇有些混乱。原本她想换本书,但见穆风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结巴”断句而不耐,反而时不时纠正停顿,并解释句意。秉着虚心好学的态度,她决定硬啃也要把这本书读透,同时不由生发感叹,穆风对书籍的涉猎之广已让她望尘莫及,再加上她还存了些小心思——她喜欢听穆风说话的声音,这样你来我往的交流过程最是令人享受。于是,趁着白天空闲的时候,她将这本书通看了一遍,虽还是有很多不解的地方,但总不至于在简单处出错。
本以为昨天至少捋顺了些,然而或许是因为心里有了些不着上下的隐忧,正篇第一页她就错了三处,在第四次断句出错时,穆风突然出声叫住了她:“沐雪……”
沐雪一时听不出这是个带着什么语气结尾的开场白。以往,若是他要指出自己的错处,都是直接将正确的那句念出来的。沐雪静静等他下面的话,却是好一会儿都没见他继续,才出声询问:“怎么了?”
穆风将目光从她的方位挪开,在帐顶虚渺的转一圈后飘落在床脚的某个点上,他心里想的是,沐雪应该是听到了他们在书房的对话,所以自他从书房出来,沐雪就有些心不在焉,因此他也没有察觉到沐雪跟着他将目光投在了同一点上。那目光本没有焦点,却让沐雪平白看出了些思索流动的光彩。她想,一定是自己太过希望看到穆风的眼睛好转,从而产生了幻觉,但奢望仍驱使她扭头看了眼床脚那一点。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被铺得齐整没有褶皱的被子一角。
穆风的声音重新响起,打断了她刚刚没有原因升起的一抹希望。
“沐雪……”说到这里,他又停顿了一些时候,似在找合适的措辞,又像是在思考说与不说的问题,过了会继续道:“你知晓沈大哥是平北王世子,应该也听过他当年殿试退出的事情吧,老平北王在那年过世,我与他自那以后再没见过,是以从未同你说起。”
沐雪虽奇怪于他突然的解释,但也没有打断,显见着对面解释的人说完这句话也有些不自然,为了缓解这种尴尬氛围,他自顾自地接道:“你今天……是不是有些担忧?因为大哥的来访?”
沐雪心里咯噔一下,她不知道穆风是如何察觉的,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能完全描述自己的感受。沈大哥这趟上山,她看得出来穆风很高兴,她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能让穆风开心一些了,但这开心背后,她总感觉藏着什么深处的漩涡,毕竟平北王世子的身份、加上穆风现在的处境,都实在容易引人猜想,她虽是深宅妇人,但这一路走来的艰险也能感受到几分。
自古以来,帝王的“免死金牌”只是荣宠,没有几个真正用上的,等到了真正用上的时候,说明帝王的信任已经消耗殆尽了,那么,即使迫于曾经的荣宠放他们一条生路,这生路也必然是险象环生的!更何况穆府背后还有南郡王这样敏感而强大的后盾,穆林又是南境的守将,虽然被夺了军权,但边关将士一向跟随守将的忠心胜过千里之外庙堂上的天子,一旦让他们顺利到达南郡,无异于放虎归山,因此,不论是出于何种考虑,当朝天子都不可能放任这条百足之虫活在世上。故而,虽然一路上她们并没有直面什么刺杀,也能猜到二叔在后面做的努力,即使到了这山上,也能感觉到周围的警惕,对二叔时常下山也有些猜测。
但这些,她是不能轻易问出口的,这些年她清楚知道一个道理:羽翼不够丰满时,所有的犹疑、计划和抱负都只能是暗下坚持辨白的东西,没有足够的能力就暴露心里的想法和底线,无异于刺猬没有探明危险就袒露肚腹。对穆风,她从未有过隐瞒,知道一开始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也就没有奢望过能得到他全然信任,因此也从未主动探查过他的想法,只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就行。
穆风见她半天没有回音,大概能猜出她心里的想法,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其实慢慢有所了解,沐雪是那种偶尔会在他面前耍点无伤大雅的小聪明的人,在大事上虽不曾发表什么见解,但其实胸有丘壑,或许是担心给自己造成压力,她鲜少在他面前表露出不稳的情绪,来南郡之前,他的眼睛刚出事儿那阵儿,也有熟识的人来看望他,但像她今日这般隐隐不安的情况从未有过。他心里因沐雪的隐忍不言无端生起某种酸酸的情绪,便打定主意要让她问出口:“沐雪?”
面对穆风这种不放弃的询问,沐雪心里却是一凉,莫不是他怪自己在客人面前失了分寸?脑子里一通乱转,一时想不到合理的解释,沐雪只好嗫嚅地低声道:“对不起!我下次不这样了!”
穆风听得一愣,不知道自己刚刚哪里说错了,让她误会自己在责备她吗?
沐雪低头等了一会儿,准备补两句以表决心,刚抬起头便听穆风缓缓开口:“嗯?下次不哪样儿了?”
沐雪一听,诚心认错:“夫君的朋友来看望,我应该高兴,不应该思虑过多。”
穆风闻言却有些想笑,料得她会错了意,想了想便用右手在床边拍了拍,示意她坐过来,近一些。
然而沐雪哪里真敢坐过去,只当没看见他的动作,继续解释:“夫君,我以后一定注意,今天……今天……”结果“今天”了半天也没今出个所以然来。
穆风实在是被她的脑回路折服,见她半天也没再挤出什么有价值的话来,不由微微叹出口气,确认她没有旁的话继续,将刚刚舒缓开的眉头又重新皱了起来,像在思索什么匪夷所思的问题,良久,终于开口道:“沐雪,你在害怕什么?”
沐雪这次终于对他的语气有了些正确的理解,听出他并非责备,心念一转便猜到自己非主观意图的偷听被发现了,一时也不敢辩白。
穆风见她半天没有坐过来,也没再坚持,只抬起先前拍床沿的右手揉了揉太阳穴,放下时顺带又揉了揉鼻梁两边的眼角处。沐雪一看他这动作,忙起身凑过来,也抬起双手帮忙按揉他的太阳穴,一边注意他的表情一边询问:“怎么了?眼睛不舒服?”语气有不加掩饰的担忧。
穆风见她如此紧张,反倒一时没话,人的语言时常骗人,实话和谎言只在一念之间,但下意识的动作却是难以作假的,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拉下沐雪的手将她按置在床边坐好,安抚道:“我的眼睛没事,倒是你,今晚怎么如此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