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墓地离开后,温晴又打车去了医院。
医院里,也有她最亲的人。
大年三十的医院并没有因此变得冷清。急诊科还是一如既往地喧闹。温晴穿过一楼门诊,朝住院部走去。
温晴来到病房的时候,护士正拔完针准备离开。看见她的时候,很热情地与她打了声招呼,并告诉她,温傲峰的恢复情况还不错。
温傲峰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因常年没有晒太阳,他的皮肤变得很苍白。温晴坐在床边上,轻轻地握着他消瘦的手:“老爸,生日快乐啊。你又老了一岁了。可怎么一点都没变啊。”
是啊,一点都没有变,从出事那天到现在,六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她已经长大成人,她的爸爸,却还是像沉睡者一般,安静地躺在这里。
医生说植物人醒来的概率很低,但还是有很多意志坚强的病人从昏迷状态里醒过来的例子,所以家属应该要有信心。她一直都对温傲峰会醒来这件事上抱有绝对的信心。只是每每到了这种全家团聚的时候,她就无法不沮丧。
温晴始终觉得,温傲峰的意志不低于任何人。当初林白雪去世时如此巨大的伤痛他都熬过来了,怎么偏偏一场车祸就让他怯步了呢?
“爸爸,我刚刚去看了妈妈,我们母女两个说了很多你不知道的悄悄话。你是不是想要知道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哼哼,我偏偏不告诉你。谁让你一直躺在这里睡的?也不知道醒过来跟我说说话。”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病床旁的抽屉里拿出刮胡刀跟剃须沫。每年过年的这天她都会给温傲峰刮一次胡子。开始的时候她因为手生,从来没有做过这件事,还曾弄伤过他,但后来刮的次数多了,就渐渐熟练起来。到现在为止,竟是再也没有刮伤过他。
温晴并不觉得这是好事。她给他刮胡子的次数越多,就越说明他躺在这里的时间在变多。
不好。她总是一个人守着那个空荡荡的家,没有安全感。
温晴给温傲峰刮胡子的动作很轻柔。从上面开始刮,刮三次就用毛巾清理一下刮胡刀。
路过病房的两个护士看到病房里的一幕,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年长一点的叹了口气,说:“挺好的一姑娘,怎么老天就是不长眼,生生逼着她看着自己的父亲躺在病床上六年多的时间。”
年少一点的进医院工作的时间不算长,却也见过温晴很多次了,不禁也叹起气:“谁说不是呢,这才一个月的时间,她都跑医院二十多回了。这么不厌其烦地护理着自己的爸爸,现在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步?”
“唉,怪只怪这个世界不公平的事本来就很多,只希望温警官可以早点醒过来吧。”
“但愿如此吧。”
温晴给温傲峰剃完胡子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了。看了眼时间才下午两点不到。
她又从包里拿出一本书,“爸爸,今天我还给你读上次没读完的章节吧。”
温晴有长期阅读的好习惯。从她四岁开始识字起,温傲峰就有选择性地引导着她的阅读方向,通常都是一些积极向上的优美故事。
后来随着林白雪病逝,温傲峰也在几年后出了事,温晴一度陷入了恐慌当中。她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一夜之间,她曾经拥有的幸福都烟消云散?妈妈没了,爸爸也昏迷不醒,她感觉自己被这个世界背弃地很彻底!
在这段极度黑暗的日子里,是林然把光亮带给她的。那时候她精神崩溃,不分白昼地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去,谁劝都没用。林然就每天下课后跑来她家给她讲故事。贝多芬,霍金,海伦·凯勒……这些都曾遭遇生活不公平对待的人,他们用自己不屈的精神顽强地与世界对抗着。
这世界有那么多的人都在承受着比她痛苦万倍的苦难,他们都没有放弃,她又有何颜面说放弃?
于是,一个月之后,温晴终于慢慢活了过来。她开始大量阅读人物传记以及那些带着智慧光芒的散文。她想起小时候在温傲峰的引导下,自己不断尝试阅读的那段时光。
书也许不会让她深睡中的父亲清醒过来,却可以唤醒她内心深处渴求的希望之光。
所以直到现在,她都不曾背离这个好的习惯,仿佛阅读已经成为了她生命中最自然又最重要的事情。
而林然——她的表哥,是她的兄长,更是她的长辈,以及知己。
温晴也不记得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样的一段话,说:“他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是怎样度过人生的低潮期的?安静地等待。好好睡觉,像一只冬眠的熊。锻炼身体,坚信无论是承受更深的低潮或是迎接高潮,好的体魄都用得着。和知心的朋友谈天,基本上不发牢骚,主要是回忆快乐的时光。多读书,看一些传记。一来增长知识,顺带还可瞧瞧别人倒霉的时候是怎么挺过去的。趁机做家务,把平时忙碌顾不上的活儿都在此时干完。”
正是这样的一段话,在温晴无数个失眠即将撑不下去的日子里,温暖了她的心,激励着她前行。
她翻到页脚被折起来的那页,以手抚平页脚,随后用柔婉纤细的音调朗声诵读道:
“‘但这时天已全黑,他却看不到通明的灯火,也见不着零散的灯光,只有风持续地吹着船帆,他觉得也许他已经死了。他并拢两手,感受着手掌。手掌并没有死,只要张开合上,他就能感到活生生的痛。他让后背倚着船尾,知道他没有死。他的肩膀告诉了他……’”
“‘……路的那头,老人在他的茅屋里又睡着了。他仍然是趴着睡的,男孩坐在旁边看着他。老人正在梦见狮子。’”
文章读完的时候,温晴动作轻柔地合上书本,久久地沉默了。书里描写的老人是一个勇敢善良的老人。他与鲨鱼搏斗的场景令人心惊胆战,却又不得不为他的勇气与胆量鼓掌。
无论他有没有被打败,他都战胜了自己。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敌人,是你自己。而能打败你的,其实也只有你自己而已。
所以啊,她望向兀自安静躺在病床上的温傲峰,鼓励说道:“爸爸,这个老人在面对比自己庞大数倍的凶猛鲨鱼时都没有因此要放弃,你如此厉害,就更加不能放弃了对不对?不管这要多久的时间,女儿都会陪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离开你。”
从医院离开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的时间。
林然守在小区门口等温晴。
他没有打电话去催她回家。这一天,是完完全全属于她一个人的,他从来不会去打扰。他很清楚,无论他们能给她的有多少,终究抵不过父母的爱。虽然这么多年的时间他们一家人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她,但林然知道,她表面接受了所有的不幸,内心却依旧敏感的不像话。
十分钟后,温晴终于出现在小区门口。
林然连忙迎了上去,一面将围在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套到她的脖子上,一面心疼道:“今天天气冷,怎么也不多穿点。快点回家吧,年夜饭都准备好了。”
“谢谢表哥。其实也不是很冷的。今年这里还没有下过雪呢。”
在这座南方的城市生活了十九年之久,雪于温晴而言并不是见不到的稀罕物,只是相比较起北方来说,南方的冬天似乎更加青睐大雪。被大雪覆盖过的世界有一种纯净的素白,仿佛这个世界,本该如此干净一样。
温晴想起昨天晚上袁荏在群里吆喝说L市下了三天大雪的场景,不由地就想起从学校回家那天,在火车站与沈冰柠、袁荏以及梅朵分别的画面,她掏出手机,在四个人的群里发了一句“新年快乐”后就跟着林然一起进了单元楼。
其实,从温傲峰出事的那年起,她就不再喜欢过年了。这一天对于中国的所有家庭来说都是全家团聚的好时刻,可她不是。因为他们一家三口,是再也无法团聚了。
温晴坐在姥姥的位置旁边,望着一桌子的菜发呆。
“发什么呆呢晴子,快点动手吃饭了。”舅妈章北英一边提醒温晴吃饭,一边又夹了一个鸡腿放到她的碗里。
“谢谢舅妈。”温晴朝章北英绽放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章北英有一瞬间失神,这个笑容,她每每看到,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林白雪。不知不觉中,竟是十二年多过去了。
“你多吃点才对得起我这一桌子菜。”她说。
“你舅妈的厨艺很好,趁着放寒假在家,好好补补,我看你去了外地上学后,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舅舅林雨生道。
哪知林雨生的话刚落下,就引来了小儿子林炎的不满:“爸,你最近眼神不好使,看谁都觉得人瘦了。你仔细看看我姐哪里瘦了。她不能再胖了。不然以后就嫁不出去了。”
“你才嫁不出去!”温晴咬牙切齿地反驳。
“你姐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会嫁不出去?小孩子不懂不要乱说。”章北英敲了敲林炎的头,“快点吃饭。”
林然嘴角含笑看着几人斗嘴打闹,也不发表言论,只给坐在自己边上的奶奶夹了一筷子菜。
席间的气氛也因为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而变得欢乐起来。而窗外不断响起此起彼伏的烟花声。
温晴笑了笑,她希望新的一年里,家人平安,身体健康。
八点整的时候,历久弥新的春节联欢晚会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