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花朝希望自己从未踏足这个世界。
她从没想到这个世界会带给她这般巨大的恶意。
回想起那天的场景,都会让她恶心得想吐,虽然她已经吐过多次。
沈父是在她去学校拿成绩单和录取通知书时回来的,带着一个女人,女人带着一个大概一岁的小孩。
那天早上她的小闹钟刚响就被按住了,接着房间里就是一阵细细簌簌的穿衣声。她穿了她最喜欢的那条裙子,白色的绵绸用黑色和金色的线勾边,一层一层的蓬裙上绣着黄色的蒲公英花蕊和飞散的蒲公英种子。
到楼下的时候奶奶还在做早饭,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洗刷起碗筷来都比平日里有气力。“花朝都起来啦,饭马上就好了,今天要去学校拿通知书吧,我们花朝这么厉害肯定能考上一中!”
最近奶奶对自己是愈发和颜悦色,处处都关心着,连上次她和沈易舟他们偷偷喝了菠萝啤之后比平常晚了许多才回家,奶奶也没有骂她,只是说下次不能这样了。她想着大概是自己和妹妹长大了,奶奶也终于想通了。
虽然早饭仍旧是老样子的白粥和一些时令的蔬菜,沈花朝却觉得像是在吃什么人间绝味一般,太阳已经慢慢地升起来了,今天的雾气还是很大。
她出门的时候太阳仍旧没有穿透白茫茫的雾气,乡下的清晨带着特有的水汽和凉意,一丝一丝的往人的骨头里渗着。有已经下了地老人高举着锄头锄地里的杂草,已是盛夏,杂草冒了老高,隐隐有盖过庄稼的趋势。
“花朝!花朝!”
“花朝!”
两个十二三岁光景的男孩朝着从朦胧雾气里走来的女孩打招呼,声音如雏鹿一般清澈。
“你们两个这么早呀,我以为我已经够早了......”
“刚到,刚到......”
她看着两个人前额的头发上挂着点点露水,分明就是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了。
也不拆穿,无声的撇撇嘴。她很能理解这种心情,毕竟现在的自己和他们是一样的。
“走啦,走啦,快点去学校吧!”
她掠过两个还在装傻充愣的男孩,大步的走在前面。随后,马路上传来比往日更加热烈的嬉笑声。
看着教室里越来越多的人,沈花朝开始有些紧张了。她回过头看看阳帆,只见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他正埋头看着一本他早已翻烂的书,“嗬,他也紧张嘛。”
“花朝,阳帆!”沈易舟在六年级一班的教室门口猥猥琐琐的叫着两个人名字,勾着手朝两人打手势,“快出来!”
不明所以的两个人对视一眼,都表示不知道那家伙在抽什么疯。所以当两个人把沈易舟死死盯着,一副打扰大爷干嘛的样子让沈易舟非常难过。
“我就是紧张了,想问问你们紧张不紧张?”沈易舟委屈。
被问的两个人忍下了想揍他的心情,无语问苍天,这是人问的话吗?怎么可能不紧张!好歹活了十多年,这也算是大场面了,决定着未来好多东西呢......
“你说呢?”沈花朝笑眯眯的把脸朝向他。
“肯定紧张嘛......”
“知道还问!”异口同声。
沈易舟更委屈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既然都紧张大家就一起说出来然后,一起紧张啊!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他沈易舟是这么想的。
三人一时间有点相对相对无言,便站在走廊上四处观望,忽然沈花朝看见朱老师抱着一摞单子上了楼。
“走走走,回教室,朱老师上楼了。”她扯扯阳帆的袖子,示意他们两个可以进教室了。
两个人已经开始往教室走了,却发现沈易舟还站在那里,“你也快回去吧,说不定你们伍老师也快来了。”沈易舟这才慢慢的朝自己的教室走过去,眼神别提多么幽怨了。
“有时候我真觉得沈易舟喜欢你哈哈哈......”看着沈易舟的样子,沈花朝凑在阳帆的耳边轻轻的取笑到,说完就飞快的跑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了,以至于她没看见男孩已经绯红的耳尖。
朱老师宣布成绩的时候很高兴,说是今年是学校考得最好的一年,不过沈花朝倒是不太关心学校今年是不是历年中成绩最好,她只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和阳帆他们考上同一所初中,然而朱老师还在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也没有要发成绩的样子。
“下面,就是同学们期待已久的成绩和录取通知书了,我将按照位次来颁发。”
“第一名,阳帆,第二名,沈花朝......”
第一个听到的是阳帆名字的时候,她既开心又不由得心肌梗塞,又没有考过他......但是还是很开心了,可以和他上一个初中了,剩下的就要看沈易舟考得怎么样了,如果三个人可以上一个学校的话那就是最好的。
习惯性的向后转,这个动作已经做了很多遍,熟悉得就像是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而一转过头就能看见他,则是那一部分不可以缺少的灵魂。很多次的转过头,为的不过就是一个人而已。
“一中,是嘛?”
“是的,一中。”
“嘿嘿嘿嘿......”
似乎所有的话都不必再说了。
沈易舟站在学校门口,耷拉着脑袋,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这就是沈花朝在那天对他的印象。
“喂,怎么了,去哪读啊!”
“去......去......”
“去什么去,问你去哪读?”
她看着沈易舟的样子,有些急了。
“去,去一中,哈哈哈哈哈哈!”
“好啊,沈易舟,你找打是吧?阳帆,快帮我拉着他!”
“差点把我也吓到了,花朝我来帮你了!”
就这样,三个人奔跑嬉闹在回家的路上。那天上午的太阳很亮,照得四处的田野都亮晶晶的,照在男孩和女孩的脸上也亮晶晶的。
可这样亮这样暖的太阳,却照不亮阴暗,暖不了人心。
沈花朝奔着回家,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人。
她远远的看见奶奶站在院子边上迎她,有一瞬间的诧异,随后心想这样是正常的,毕竟今天是一个好日子。
“花朝,你爸爸回来啦!还有......”
没有等奶奶说完话,她就飞快的跑进了屋,却愣在门口,一步也踏不进去了。
“爸,你回来啦?我妈呢?”
“......”
“她是谁,他又是谁?”
“......”
“你们是谁?来我家做什么?”
“说话啊,你们是谁?”
“花朝,别闹,她是你妈妈,他是你弟弟。”沈父终于开了口。
“我妈?她也配?我妈叫张欣,她不是我妈!雪前,雪前,她不是我们的妈妈!”沈花朝觉得爸爸肯定是疯了,不然他怎么会连自己的妻子都认不得了呢。这个女人最多也不过三十岁,她受得起我沈花朝一声妈!
“姐,爸爸说,妈妈和他离婚了......是妈妈要离的。”
沈雪前有些害怕的看着她,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手里拿着几个精美的发夹,粉色的水晶蝴蝶振翅欲飞。
“放屁!绝对不可能!如果他们离婚了,怎么可能不告诉我!”
“滚出去,滚出去啊!这是我家,你们快滚出去啊!”
也许沈花朝是疯了,她把书包砸向那个女人,女人闪躲不及被砸了正着。
“沈花朝,你不要发疯!”
沈父看着泪流满面的女儿,只觉得为什么已经是这么大的孩子了,却还不懂得讲理。
“沈泽强,是你疯了!”她把那个女人使劲儿往外拉,拉着拉着脸就红,清晰可见的巴掌印像在嘲笑着她的可悲行为。
原来,奶奶的高兴不是为了她。
原来,妹妹也是很容易就改变的。
原来,自己还不如那样一个女人。
原来,自己所以为的所有人都会为她感到高兴,不过是一场笑话。
原来,自己早已一无所有。
再后来,她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沈雪前坐在她的床边,头上别着那个水晶发夹,让她看起来和大城市的女孩子一样,大概每个大城市里的女孩子都有那样一个发夹吧。
奶奶进了门,把沈雪前叫到一边,说了些什么,沈雪前就蹦跳着下楼去了。
“花朝,别怪你爸爸。”
“他们其实已经分居两年了,你爸爸在外面工作也需要一个人照顾他......”
奶奶一直在说着,但说过去说过来也无非是想为沈花朝的爸爸她的儿子,开脱罢了。
“花朝,其实,你爸爸和妈妈,还没有离婚。”奶奶忽然很小声的对她说,像是做贼一般。
“没有离婚?那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啊?分居两年,没有离婚,因为没有人照顾他,他就另外再找了一个女人是吗?!还生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多大?一岁有没有?!他凭什么?凭什么!”
沈花朝从床上下来,尖叫着一步一步朝奶奶走去,大声的质问着她。
“花朝,你听我说,你妈妈其实也知道了这个情况,她一直拖着不离婚,她说她要你和雪前其中一个孩子,可她一个女人,又怎么能把你们养好呢?但是她说要是不给她孩子,她就不离婚,你爸爸就要坐牢了啊!”
“可是花朝,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你已经会照顾自己了,你去跟着你妈妈吧,雪前她还太小,她是我一手带大的,你妈妈是照顾不好她的。就当是奶奶求你,帮帮你妹妹和爸爸,好不好?”
所有的人都知道啊,原来自己早就是要被抛弃的那个。妹妹太小,难道我就不算一个孩子吗?
她忽然剧烈的呕吐起来,撑着椅子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酸水,她感到恶心。那股恶心从眼睛里直冲进脑子里,涌进一寸一寸的血管,再流进心脏,蔓延全身。这就是恶心的感觉的啊,来自自己最亲最亲的人,给的致命的一击。
她仿佛明白了为什么妈妈选择妥协,选择离开爸爸,因为他们真的是一家恶心到极致的人啊。
她忽然想起了今早看见的锄地老人,她就像那样一个老人,母亲像就是地里的庄稼,而沈家的其他人,就是那疯长的荒草,它们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终究是盖过了庄稼,缠住了锄地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