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灵王十二年,秋。秦国东部边境内,泾水西岸,棫林之地。
猎猎金风,吹拂着连绵数里的营寨中翻飞的战旗,晋、齐、鲁、宋、卫、郑、曹、莒、邾、藤、杞、薛、小邾等十三家诸侯的帅旗随风飘动,在夕阳的映射下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猩红,似乎预示着来日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杀伐中将要四处溅射的血雨腥风。
“呼隆隆”一阵声响,一位鬓发斑白的威武老将乘着一辆雄壮战车在卫队的簇拥下徐驰而来,他就是晋国的中军主将荀偃,又称中行偃。
周朝的姓氏是有所区别的,古老的贵族世家在传承的过程中往往会有非嫡脉的旁支子弟立有大功得国君封赏而自成一系,他们通常会以封地的名字为自己自立门户的一支另立一个名号——氏。此时晋国荀姓历经数百年已经因功分出了三个氏族——中行氏,范氏和智氏,荀偃正是中行氏的族长,亦可称为中行偃。
此刻荀偃一边巡视着联军的营寨,一边默默地想着心事。此番为了报复上一年晋楚大战之时秦国与楚国结盟派兵骚扰晋国西部边境,致使中原争霸战未能克尽全功,晋候联合了十二家盟友展开了对秦国的讨伐战。因身体偶有不适,国君晋悼公未随大军一起越过边境,他令荀偃带领大军先入秦境寻找秦军主力,待有秦军的消息即可相机决战。
待荀偃巡视完毕回到自己中军大寨时,尚未下车便见夜幕中一辆轻车疾驰而来,角落里各种不知名的小虫们被吓得停止了欢快的鸣叫,似乎感受到了随着探报车而来的滚滚杀气。
“吁——”勒住了急奔的驾马,探报跳下车来急趋荀偃车前行礼:“启禀中行元帅,现已探知秦国国君亲帅大军,以赢詹为主将,公子无地为先锋,统兵四百乘迎战我军,如今驻扎在我军西五十里开外!”
“好!”荀偃虎目中目光流转,杀机涌现。自他从军以来数十年身经大小数十战,所向披靡,有着强烈的自信。转过身来向身后一班由年轻的世家子弟们组成的传令官发出了军令:“传令!明日鸡鸣时分拔营出战!看我的座车马首所向前进,向西与秦军决战!”
“得令!”十几名传令官四散而去,分头前往晋国上军、下军和十二盟军的营寨传达军令。往晋国下军传令的恰好是荀偃的幼子荀吴,他年方十六,第一次随军出征历练,俊秀的面庞上洋溢着青春的激扬,浑身上下像是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儿,一心只想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光大门楣,若是真有大的建树能别立门户另起一氏成为开族的祖宗那就更是莫大的荣光了。
只是他没想到,当他向下军主将栾黡(yan三声,音同演)转达完父亲的军令后,栾黡却“噌”的一声跳将起来,比他高一头乍一背的熊一样的身躯铁塔一般伫立在他面前,豹眼圆睁怒目而视,腮边的虬髯和面颊上那铜钱大小的黑痣随着血盆大口中喷薄而出的怒语不停的抖动着。
“尔待怎讲!今日越境扎营,君上偶感风寒未能随行,却也未明示由他中行偃总领全军!如此军旅大事,当集合诸军主将共同谋划定夺。即便尔父有独断专行之权,亦当明确告示征伐进退之法,岂能使数万将士以他的马首来指示方向?如此轻慢众将,实在是欺人太甚!吾乃下军主将,吾马首偏要向东方而行!”
话音刚落他抬脚踹了荀吴一个跟头,回头对下军的传令官们怒喝道:“传吾军令!下军将士在鸡鸣时分拔营向东!”说完拂袖而去。
下军副将魏绛是一个花白胡须的老将军,也是魏家的家主。看到栾黡所作所为欲言又止,默默地上前扶起荀吴,擦去他脸上委屈的泪水,慈爱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了一下又道:“回去禀报你父,吾乃下军副将,要服从主将命令,不能听从中行元帅的差遣了。”
一片片乌云随风飘荡,薄薄的挡在月亮前面,明亮的月光顿时黯淡了许多。
“啪”的一声,荀偃听完儿子的哭诉,一只大手猛地拍在正在研看的地势图上,按着宝剑一跃而起,白皙的面皮涨的通红,恨恨的怒道:“贼子欺人太甚!栾家见吾荀姓三氏并起,且吾占据了上卿之位,早已视吾为眼中钉,岂料今日如此拆台!异日必合三氏之力诛之!吾儿莫哭,待吾……”
话虽至此,毕竟他也是大智之人,猛然间醒悟过来,缓缓地落下身形,喃喃自语道:“出令不明,乃是吾有错在先!既然军令不明士气已挫,还能指望明日一战成功乎?”一摆手止住了欲上前进言的荀吴,向侍立在中军大帐内的传令官们道:“且再去传令,诸侯之师各归本国,晋国中、上二军亦随下军返国。吾自去向君上领号令不明、无功而返之罪。”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那么的深邃,伸手不见五指,下军将士们高举着火把延绵不断的队伍向东方国境线前进,栾黡在最前方早早地就回到了晋国境内,他的弟弟栾针却领着本旅六百余人落在最后,他立在一个小山包上向西眺望,迟迟不动。
栾针三十左右的年纪,瘦高精壮的身材,一脸争强好胜不服输的劲头儿。他是晋国上一任秉持国政的上卿暨中军主将栾书的幼子,十六岁时随父兄出征,作为使者到楚国军营传话时临大场面不乱,镇定自若,以“整”“暇”二字概括了晋军征战之基本法则,令楚国君臣大为折服。十余年南征东讨西杀,与大兄栾黡一样骁勇善战功劳卓著,今日不战而归令其心头颇为不忿。
正望间只见不远处车马滚滚火炬如龙向东而来,正是中军东归的行伍。栾针稍作思索便登上战车令驭手驾车向中军队伍后方驰去,直到负责为中军断后的少将军范鞅面前停了下来,向他拱手行礼而后叫道:“范贤弟,今日吾等百战劲旅不发一矢而还,汝意如何?”
范鞅令驭手停车抬眼望向栾针。他二十多岁的年纪,浑身上下充满了贵族世家子的气质,虽然多年征战,白净的面皮还是那么细嫩,一身戎装也掩不住他的文雅风流,只眼眸深处不时有阴鸷的杀气闪过,薄薄的双唇不时的紧咬,显示了他的坚忍和执着。对于栾针的问询他斟酌着缓缓答道:
“虽然昨晚中行将军的命令有些词不达意显得唐突随便了些,令兄身为下军主将却也未免太意气用事了吧?如今带动全军不战而返,栾兄又意欲如何呢?”
栾针抬手猛地往下一挥,慷慨激昂地高声说道:“此次出征本为报秦国趁吾国不备偷袭西境数城之仇,若如此一箭不发无功而退,岂不令诸侯耻笑?让晋国更加耻辱!”他盯着范鞅的眼睛,杀气腾腾的一字一句说道:“吾欲率本旅西进杀敌,让秦人知道知道吾晋军的威武,栾氏的威风,尔范氏子敢与吾一同迎战秦国大军,挫敌锐气,扬吾大晋雄威否?”
范鞅浑身一凛,不由得一时热血沸腾挺身说道:“栾氏以国耻为念,吾范氏子又岂能贪生怕死,愿与将军一起痛击秦贼,扬吾大晋雄威!”随即下令本部的一旅人马:“调转车头,栾将军为左路,吾等为右路,不要声张惊动了主将,西向疾进,冲杀秦军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