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微的透出了一丝光亮,闪烁的启明星还挂在东方的天际,秦军先锋公子无地率领的前锋师也已经向东方出发赶往预想的两军决战的战场。正行进间忽听得一阵“咚咚咚……”战鼓骤响,两路晋军劲旅趁着将明未明掩杀了过来,若明若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马,公子无地不敢轻敌,在战车上大声吼叫着命令道:“迎战!坚守!速报主帅得知!”
话音未落晋军已如饿虎扑羊杀到阵前,一阵大砍大杀令秦军阵脚一时间大乱。
栾针手持一柄开山斧一车当先冲入秦军阵列,手起斧落如砍瓜切菜一般,十几棵秦兵人头落地“咕噜噜”滚做一片,另一边范鞅也是一阵长矛疾刺,几名秦将也是落车而亡。然而不愧是称霸西方的强国军队,很短时间的慌乱之后秦军就稳住了阵脚,有秩序的相互交替掩护后撤,两翼的部队则展开队形向晋军反包围过来,而且此时天光放亮,秦军主帅赢詹在后方高处也已看到了来袭的晋军只有区区二旅千余人,后面也没有大军跟进,不由得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令旗一挥秦军主力也迅速前出向晋军包抄过去要全歼这些胆敢以卵击石的冒失鬼。
此刻秦军先锋也迅速摆脱与晋军的纠缠接触,一大一小的双重口袋阵显出了雏形,范鞅见势不妙大声对栾针叫道:“栾将军,战已有功,当撤!”
栾针似没有听见,仍然驱车疾进欲再杀入敌阵,范鞅见秦军合围之势渐成,顾不得许多调转车头率部下向东奔逃而去。这时只听见“呜……呜……呜”牛角号长鸣,只听“嗡”地一阵巨大的弓弦响声,紧接着“唰”地一声,铺天盖地的箭雨向晋军飞了过来。
晋军向来在征战沙场时是以击鼓鸣金为进退的号令,近数十年又未曾与秦军发生过大的冲突,不知道秦军以牛角号指挥箭阵齐射,猝不及防之下就有半数士卒惨呼哀嚎着中箭倒地。
饶是范鞅比较机敏反应的快,一把抓过来车右的随车卫士挡在身前作了肉盾,头盔也被射落在地上,头皮上擦了一道血槽。另一边的栾针却是没有防备之下身中十几箭,登时扑倒在车中气绝身亡。
范鞅此时瞥见了栾针阵亡,大惊之下也顾不得许多,跳下车来拔剑将驭马拉车的绳索砍断,在地上捡起一面盾牌遮住后背,跳上马背打马飞奔,在秦军合围之前的瞬间单人独骑冲杀出了包围圈,也不管身后的袍泽,向东疾驰而逃。
数百被包围的晋军精锐虽然失去了将领的指挥,仍然聚成一个个小阵型拼死一搏,久经沙场的他们骨子里的傲气让他们不屑于乞降,寡不敌众却战斗到最后一刻,像一片树叶淹没在汹涌的洪水中一样挣扎了没多少时间就消亡在黑色的秦国大军洪流之中了。
此情此景令远处观战的秦国君臣们感慨万千:“果然是称霸中原百年不衰的雄师,不折不挠的强军劲旅,胜之不易哉!”
范鞅向东方狂奔了不多时只见前方尘头大起,一彪军马向西极速杀来,当先两辆战车并驾齐驱,上面正是全身披挂重甲的晋国下军主将栾黡和副将魏绛。原来栾黡见其弟殿后却迟迟无影无踪,派人打探才得知两个年轻人建功心切率部冲杀秦军去了,他是年轻时与秦军交过手的知道秦人箭阵的厉害,不由得心头焦躁即刻帅下军过来接应。当他看见范鞅一个人独自奔逃而来便知不妙,心头一阵绞痛,他单手抚胸另一手持矛指向范鞅大喝道:“范孺子!吾弟何在?!”
范鞅勒住狂奔的马匹,拱手行礼,惊魂未定的道:“栾...栾大将军,令弟已经...已经中箭阵亡了!”
闻听此言栾黡登时勃然大怒:“吾弟死,尔安敢独归!”回手将长矛直刺范鞅心口,老将魏绛赶忙在旁边伸戈一挡,这一下刺偏了,在范鞅肋下划过。魏绛叫道:“主将且息怒!杀不得...”
栾黡怒叫道:“老匹夫!莫当吾!”他回矛再刺,范鞅已是回过神来,他不敢还手,拨马向东贴着下军的队伍疾驰而逃。他的父亲是中军的副将,下一任即将接替荀偃执掌国政的第一候选人范匄(gai四声,音同丐),作为范匄的独子范氏家族的唯一家主继承人,身份尊贵,这也是栾针违令出战要拉着他,意图事后不受太重的惩罚。下军将士任由栾黡呼喝也不敢阻拦他的去路,任由他奔驰而去。栾黡在后面驱车紧追不舍,魏绛也叹着气随后跟来,并令队伍折返回国。
范鞅急速奔驰到国境线这边晋国中军刚刚立下的临时营寨,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地跳下马来跌跌撞撞地直趋其父的营帐内。
范匄五十不到的年纪,也是一个勇猛雄壮却又掩盖不住文雅气质的男子,他的双眸和儿子一样是深不见底,让人难以捉摸他的真情实感。看到儿子如此不堪的逃奔回来连忙迎上前去,刚刚听范鞅简略的说了几句事情的由来,栾黡已经骂声不绝的追了过来。
范匄忙让儿子藏在帐内帷幕之后,自己迎出帐外对栾黡叫道:“贤婿何怒之甚也?”好女婿你怎么那么大的火气呢?
原来栾黡的妻子范祁正是范匄的女儿范鞅的姐姐,栾黡正是他的女婿。
栾黡怒目圆睁须发戟张,手持宝剑怒气勃勃难以自制,脸颊上的黑痣似乎也大了一圈,他大叫道:“汝子诱吾弟同攻秦军,吾弟死而汝子还!他害死了吾弟,必杀之以泄心头之恨!”
魏绛此时也已赶到,他顾不上与范匄打招呼,上前按住栾黡持剑的手急急的劝慰道:“令弟亦非范鞅部属,他二人建功立业心切相约同冲秦军,也是要扬我晋军雄威!岂能只责怪小范将军一人?如今小栾将军轻敌冒进阵亡,怎能让另一个勇士死在自己人手中作无谓牺牲乎?”
栾黡闻言稍稍克制了一下情绪,他也知道这事情背后的利益纠缠和晋国几大世家的政治纠葛,毕竟他也是大世家一家之长,也是久经历练过的政坛老手,此时只能退而求其次,对范匄说道:“话虽如此,然岳父大人须将范鞅小贼放逐出国,终生不能归晋与吾相见!吾见其必杀之!”
范匄听栾黡如此让步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唤范鞅出来道:“还不谢过尔姐夫不杀之恩。”
范鞅深施一礼对栾黡道:“谢过姐夫。”不等栾黡有所反应迅速转身离去,眼中杀气一闪而逝,随后是一股深深的茫然,对自己前路的迷茫。
栾黡余怒未消,也不招呼一声甩手登车而去,范匄和魏绛对视一眼,摇头苦笑。自始至终都没人想到替两旅千多名百战劲卒的战殁说句话讨个公道,在这些贵族的心中,他们不过是草芥般的存在,死了再招兵罢了,打上几仗自然又锤炼出来新一茬的精兵。
天将至午,秋天的艳阳高挂在空中,风轻云淡微风习习,只有那风中隐隐约约传来的血腥味告诉人们此处在早晨刚刚发生了一场瞬时突袭战。
边境线西侧不远处秦军刚刚扎下的临时营垒中,将士们正欢天喜地的分享着战利品和国君的犒赏,他们可是打败了称霸中原百余年的晋国军队呢,怎不令一向只在西方荒僻之地欺负欺负一下不开化部落野人的秦军高兴呢。
秦伯的中军大帐里,欢声笑语一阵阵高涨,秦景公正在和他的文臣武将们欢宴庆贺,为己方的胜利,也为了晋军不知何故的突然不战而退,他们其实也是心中惴惴不安的,谁也不想和晋国这样的强敌作对,去年贪图楚国许给的小利骚扰边境牵制晋军不能全心全意与楚国征战,招惹他们今年矛头针对了自己已经是十分的后悔了。
忽然间有士卒入帐来报:“启禀君上,晋国中军副将范匄之子,中军戎左范鞅因下军戎右栾针之死而被下军主将栾黡所放逐,现投奔吾国而来!”
秦景公仪表堂堂,正在和臣子们互相劝饮,听闻此事不禁喜形于色,一拍大腿长身而立道:“善!大善!范鞅乃范氏嫡传独子,自幼随其父东征齐、鲁,南伐郑、楚,武功赫赫且文采过人,实为不可多得之文武全才!奈何其为何要投奔吾国,这可是正在战争之中的敌方?”
秦军主将赢詹在一旁捻须缓道:“君上勿忧,以臣之见,其必是担心奔往别国路途较远,恐在半路上被栾氏族人截杀。如今晋国各大世家轮替主政,范鞅将来必将继承范氏之嗣为范氏家主,未来也有秉持晋国大权的机会。今日为栾氏所逐势穷来奔,吾国当纳之,异日必将有所回报。”
晋国自晋文公之后,一向是由各大世家家主轮流担任执掌国政的上卿之职,同时兼任中军主将。一般情况下任亚卿兼中军副将的家主就是第一顺位的继任者。没什么意外的情况下,一旦荀偃去职,范匄将会接替他成为晋国第一大臣。
“善哉此言!”秦景公首肯道:“寡人当施恩与他,为将来长久之计。请他进来。”
范鞅低头弯腰急趋入帐,拱手长揖向秦景公请罪:“罪将范鞅拜见君上,请恕罪将突袭秦军之罪!”
秦景公下得座来亲手扶起范鞅,让其归座于客卿之位,满面含笑地道:“两国交兵,各为其主。范卿何罪之有?尔与栾针以区区千余人便敢突袭吾秦军数万雄师,真勇士也!”
范鞅连道“惭愧”,向周围秦国文武官员行礼完毕方敢安坐。此时秦景公举觞劝酒道:“范卿今日被栾黡所逐,可受到惊吓了。”
“有劳君上挂念!”范鞅忙长身而起拜谢道:“其实栾黡见吾荀姓三氏日渐兴起,早就想要寻衅滋事打压吾等,今日不过借题发挥罢了!”
“哦?”秦景公继续探问道:“晋侯是何等样人?”
范鞅拱手而答:“贤君也!知人而善任,令人尽其材。”
“唔。那么晋国诸大夫孰最贤?”秦景公继续追问。
“赵武有文德,魏绛勇而不乱,羊舌肸(xi)文采过人,张老笃信有智,祁午临事镇定,中行偃勇冠三军,臣父范匄能识大体顾大局,皆为一时上上之选。”范鞅不慌不忙地答道:“其余诸公也都是习于令典,克尽其责,鞅未敢轻易议论之。”
秦景公拈须沉思片刻又问道:“然则晋大夫中,何人先亡?”
范鞅即时斩钉截铁答道:“栾氏必先亡!”
此言一出,秦国文武大臣们不禁交头接耳轻声议论起来,难道是栾黡强迫范鞅出奔别国让他心头有恨才这样回答的么?
秦景公也顿了一顿,略加思索道:“卿有此答,是因栾黡骄奢淫逸奢侈无度乎?”
范鞅正色答道:“臣曰栾氏先亡非为私怨。栾黡虽骄横奢侈霸道欺人,尚可善终,然其子栾盈却难逃恶果,将身死族灭死无葬身之地!”
秦国君臣一片哗然,疑惑不解,齐刷刷看着范鞅等他的解释,公子无地抢先问了一句:“此话怎讲?”
范鞅不疾不徐缓缓说道:“吾晋国自文公始称霸天下,有郤(xi四声,音同细)、栾、荀、范、智、赵、魏、韩八大功勋贵族世家传承,郤氏业已败亡于栾氏手下。栾氏自栾宾、栾成、栾枝、栾盾传至栾书,栾武子恤民爱士,人心归附,因此其虽有弑杀厉公之恶,国人却不以为罪,皆因爱戴其德行。‘见召公者,爱及甘棠’,况其子乎?然栾黡若死,栾盈之善尚未能惠及众人,栾武子之恩德却也远去而为人们淡忘,欲报栾黡之仇者,动手必在此时!”
秦景公环顾众臣,慨叹道:“范卿可谓知存亡之道者也!卿且暂居秦国,待寡人遣右庶长携栾针之尸赴晋国谈和,重修吾国先君穆公与贵国先君文公之‘秦晋之好’,在此之后两国永世不再交兵!”
冯梦龙公此处有诗云:西邻东道也婚姻,一旦寻仇斗日新。玉帛既通兵戈偃,从来好事是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