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凭空而来，仅仅因为你哭着睁开了眼，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天地就必须宽泛。银河也很偶然，如果你的心非常大，银河只是一粒尘埃。
扁毛
一股气使禽兽身上的毛有扁有圆。扁毛的动物会飞，传说天上飞的禽要比地上爬的兽高贵，地上爬的要比地底下掘洞的高贵。按佛法的分类，水里的生物叫湿生，湿生也分好多种，如果海也是天空，鱼、虾、乌贼都会“飞”，甚至海龟、螃蟹。
海岛将螃蟹叫“飞水”，整个身子横在海里穿梭，划出一条很优美的弧线。海龟的“飞”是爬，在水中爬，挣扎状，大多数的气力花在不使沉下去那儿，爬起来很慢，是游泳。大多数的鱼都长鳞，鳞也是扁毛，鱼的扁毛像指甲，浑身长满指甲，但排列得很整齐。海里，光滑如鳗鱼者也会“飞”，不会“飞”的是螺贝之类，这是它们存心别扭，身子长得像石子，有的贝干脆就把身子长在石头上，像淡菜，一辈子都不挪一下。
扁毛是羽，禽中扁毛者，最常见的是鸭子，嘴也是扁的。鸭子在水里浮如船，无数的羽叠在一起垫着水，不会渗漏。鸭子从前是会飞的野鸭，就是鹜。“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独鸭。
鸡的漂亮纯是因为那身毛，长长短短还染了色，雄鸡一身华丽，很配司晨，呼唤太阳出来。雌鸡竟然能读懂好看与华丽，但司晨完全虚张声势，雄鸡不啼，太阳也是会出来的。这样的虚实结合，雌鸡难免要动心。拔光毛的鸡，比乌龟还难看，所以鸡们最怕被拔毛。
凤凰也是扁毛。没见过凤凰，最像凤凰扁毛的是孔雀。孔雀的排场有些累赘，弄得起居不方便，孔雀开屏的本质是起鸡皮疙瘩，这样的混乱就不太符合逻辑。
沉水
我记忆里石头能浮的情形，是漂水片。石头的薄片或瓦片，扣在手里削出去，在水面上“削……削……削……”，似水中仙人走路，步履如蜻蜓点水，留下从大到小一串涟漪，渐行渐弱时，石片就在水面左右晃几下，支持不住，溺没沉底。这样的游戏，相信不少人都玩过，石片跳着在水面上走，水面交织着涟漪扩散的波纹，水里比岸上还热闹。童年游戏我一直是玩不过人家的，我的石头漂几下总要“心力”不济。
弄得性起，就会突然去搬一块大石头来，“咣当”扔水里，激起一大蓬水花，身上脸上都是水，众人就一哄而散。有一次石头太沉，别人已看见我在吃力地挪着，就鸟兽四散，我便十分无趣，扔也没意思，身子不小心一斜，把自己连同石头一起扔入水里。
很轻灵的石片，有时失手时也会一下入水，这样的笨拙就很难看，是现眼。我发现世上所有现眼都是心大力不到。
梦里有清水，一片芦蒿，我有一块不沉的石头，便在岸上削水片，脆生生，石头在水中凌波微步，从岸的这头一直到那头……这样的好梦就被我记住至今。
从前家中水缸里有一块浮生，是从海边拣来的。据说是浪沫的化石，可浪沫如何会成化石？及长大知道海边的浮石有一种是沉水底千百年后浮出的龙涎香，此时香已失，只剩下无香的石头般顽壳。浮石浮水缸，可以使水不腐。好像不少人家里以前都是有的。
石头为什么会沉呢？漂过水片的人都知道，那是石头没气力了。石头如果有气力，那是不沉的。
弹竹
闪了一下腰，好在脊椎没有错位。腰椎是全身承重的所在，身子的无论哪一个部位一用力，都需要它来担当，所以用手撑着试图站起来时，腿就会颤。腿脚颤巍巍的样子，像弹竹，用手指去扣小竹，叶就簌簌，从前下雪天常玩，竹叶上的静雪就会掉落，大多数人对弹竹都是陌生的，并没有体验。这两天不能正常走路，不得不走时，就极缓慢地挪，而且举手投足皆失形。痛时强硬一下站起来不是不可以，但那地方是穴位“命门”所在，倘若“咔吧”一下折了腰，就会半条命玩完。这就得怀着一份小心掂着，颇为吃力。坐是还能坐的，平常也这么坐，但不会坐得那么死心，就非常安分地坐着。一节一节反手摸摁脊椎，确认并没有断、裂、变形，就决定不上医院。科丰给弄了两支液体的膏药来，胡乱喷一喷，模仿着残疾人，坐着静养。
大前天一个人在圆明园，游人极少，在一个水塘边也是这样坐着，大段大段地浮想出许多文字，今天全部忘光。这是一大片水，荷花没有了，荷叶还绿着，盖去一大半水面，枯了的莲蓬非常多，没人采，岸边绿柳匝围，柳树高大参天，千丝万缕的碧绿枝条挂着。圆明园的春天“桃花如火柳如烟”，初秋唯柳依然如烟，且无人迹，水又清澈，蒲蒿丛杂，这一方水泊，恍惚间不似园林，倒像一个荒野。
这样的情景可能昨天不是，明天不是，只有今天是。也可能你眼里不是，他眼里也不是，只我眼里是。后来心思全在莲蓬上，满湖泊的莲蓬没人采，没有惋惜，只是想，这莲子该是老透了的莲子，炖起来味如豆子和百合，加冰糖很甜。
走了好多路去买一瓶可乐，亭子里的老女人问要冰的还是不冰的，我说不冰的，不是天已凉了吗？是啊，天已凉了嘛！很会心地一笑。原来天凉也可以这么会心地笑，原来这闲情也只有荒村野店才会有。满眼绿色看多了会饿，是可忍受的饿，看蓝到天的海则会饱。圆明园的野果很多，有山楂、枸杞，还有许多不认识，山楂、枸杞密密地长在被修剪过的树上，人造的小土丘上立着古松。有一个男子在摇树，树上有果子掉下来，落地有声。果子滚入草丛，我问这是什么树？男子回答是核桃。男子臂上有红箍箍，是个管园的，闲了无事在摇山核桃。男子见有人搭腔，来了劲，这一次摇下来许多，有一颗朝我滚过来，碰到了我的鞋子，我就捡来，确实是核桃。那颗核桃如果没碰到我的鞋子，我一定不会捡回来，但它碰到了我鞋子，我就捡了回来，我一般把这样的因果理解为缘。
从圆明园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就闪了腰，跑到北京去闪腰也是这样的因果，而且我相信闪腰跟那枚核桃也有关联。因为闪了腰，我故意把那颗核桃留在宾馆里，留下之前还把核桃剥了一下，心想说不定吃了这核桃腰会立愈，又想，也可能吃下去之后有更大的后果，终于没敢吃。
去北京是送女儿读书，在北大的校园里扶着松树腿如弹竹。我知道松树可治伤，就羊一样吃了两把松针，撑着来来回回挪了一天。忍着没去北京的医院看。最怕被医生摁断脊梁再给你治，这样的事就仿佛火烧圆明园。
非人的想法
古往今来都在同一个时空中，过去和未来都没有质地，鬼也没有质地，没有质地并非不存在，比如影子。人的感知，眼界是有局限的，很远很近的地方都看不到，过去未来也看不到，没有光也看不到，有光也只能看到光谱中的一段，而人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真实世界，眼见为实，何其不可靠。人变成了鬼，就像在另一个界，常态下就像X光一样不可见，捉不出来仅仅是没本事捉出来，并不等于不存在，比如祖宗，祖宗是存在的，你也捉不出来。
必须离开人的立场看世界，站在非人的立场，人间说人便是以人为是非。
自以为是，是人智慧的局限，人靠这样的自囿取得自喜自傲，这是造物主允许的，我们就靠这个喘息着，感到万分幸福。过去现在未来在同一时空中，瞬间是现在，其他都不可触摸，没有质地，无所谓有无。无中生有并非从前的起始，我们面对着每时每刻的无中生有，比如几个小时之后，“明天”就莫名其妙地来了，而现在它是没有质地的东西。“明天”的构成并非一天，而是无数片刻的连续。活着的片刻薄如蝉翼，就像海中行船，身后的过去无限，眼前的未来无限，是记忆让你觉得有一生。长命者，即记忆之冗长者也。失忆即看见这片刻，片刻之前即叫“死”，鬼即另起一行看今生，或在另一界中暂息时的状态。而那个片刻载着你不休止，前一行叫往生，这一行叫今生，下一行叫来生。无休止，让你不记得，省得你烦。你就兴冲冲地、不知疲惫地一行一行往前，或者叫表演。
池塘里冒泡泡，活着就像冒泡泡。这一口气之前是水，或者还春波荡漾，这一口气后还是水，又或者静无潋滟。所以万物并不孤独，宿命并不悲哀。连青蛙都不悲哀，青蛙也是泡泡，池塘里的青蛙只是鸣。唯有界才有生，界是笼子，界即是生，你被自己的活着禁锢，你被赋予人的模式。知道自己是囚徒的，痛苦着；不知道的，享受囚牢，爱惜身上的每块肉。思想需要先安顿好身体，或躺或坐，然后思考。思考是蛙鸣，与造物聊天，你所能想到的东西，时空中莫不存在。时空的无限就是念头，是人把它想成无限，于是果真无限。
爱惜一切所思，爱惜快乐，包括哈胳肢窝。
非想非非想
什么是想，你想过没有？人与世界的交流有六个窗口，眼睛用来看东西，鼻子用来闻气味，舌头用来尝味道，耳朵用来听声音，身体用来感触硬软冷热，意识用来想。这里面，“想”是很重要一个窗口，其他五识有些残缺似乎还可以支撑，比如瞎子聋子瘫子，但如果“想”出了问题，是颇为讨厌的一桩事。眼耳鼻舌身，是我与世界的接触系统，而“想”是信息处理系统，思想即念，念是重要的。
念头是宇宙中存在的东西之一，这是不容置疑的。愚蠢的人以为思想只有人心或者脑子才会产生，岂不知人本身就是宇宙的产物。宇宙存在的多样性，许多是人所没有认知的。比如占宇宙总构成百分之九十多的暗物质，人就无法窥知。暗物质就是非传统意义上的物质，有的称为反物质。物质的反面是什么？我们先不说是精神，因为宇宙中本就没有物质与精神的区别或对立，这样的故意造作，是人想出来的。
佛经中有“非想非非想处天”，料想这是一种境界。所以许多人对“非想非非想”有点关心。想，非想，非非想。能想会思考并不是很牛，非想才牛，非非想才是牛中之牛。成语“想入非非”就是从非想非非想中引申出来的。
形象思维，数学思维，逻辑思维；记忆思维，惯性思维，创造性思维；下意识，迷思，梦思……轻轻地停止，抹去，如静水池塘。息下来，这还不是非想，是不想，叫一念不起。非想的状态是想之外的东西，桃子不是李子，非李，跟李子不搭界。
没有咖啡这东西以前喝了一杯咖啡，在“想”这种东西发明之前我有一个想法，这想法既不是想，也不是非想，叫非想非非想。上面的话是我本人的想法，与佛法无关，可能全不是这样。非想如果能用文字描述出来一定不是，何况非非想。
想是有局限的，非想也是有局限的，非非想还是有局限。宇宙没有局限。关于宇宙有始灭的说法是界限心，只是想的习惯思维，觉得应该有始灭，于是想出一个大爆炸，大爆炸之前的那个存在也叫宇宙他们就忘记了，这是很低级的一种思维。
分寸
早上出门吃了一惊，发现鞋子大了。鞋子少许的大小，脚立即会感觉出来。我经常有忽然头大忽然手小这样的恍惚，寻常时候恍惚一般不容易被衡量出来，而脚是特别的，需要穿鞋子，这就被鞋认了出来。走了一段路之后，才明白是今天换了袜子，把厚袜换成了薄袜，料不到鞋连这个也知道。
药店里付账的时候，浑身上下摸钱，我只在几十年前刚赚钱的头几个月有过一只钱包，后来那只钱包被偷后，钱在我身上一直是自由的，爱待哪儿待哪儿，每只口袋一般都有。我觉得国家把钱印得太大了，巴掌大的钱其实手指大小就够了，这可以省不知多少纸张，完全犯不着因面额大纸头也大。官大住的房子大或许有理由，但知识多脑袋也肿胀这就不必成正比了吧，这都是可以简约的。建议钱印成邮票大小，一叠钱火柴匣子里一放就行了。为满足对钱有特殊爱好的喜欢夜里数钱过瘾的人，可以另外再印一批被子大的，等额调换并收工本费。
袁隆平提高水稻亩产的同时，救世界更有用的思路是科学家要想办法缩小人的身体。工人阶级农民兄弟都不要缩小了，而那些政治家艺术家等不从事体力劳动的人都可缩身，如果缩到蚕豆大，奥运会在城北村小店门口办就够大了。尤其是写文章的，身体大小一点都不影响思维与创作，而且一棵树就是一个村子，一朵花就是一间屋子，一只碗就是游泳池这样的浪漫生活，必然会激发更多的灵感，满足对美好生活的梦想。
人尺寸小一些，一点都不影响享受，而且键盘上蹦跳打字照样上网，还可以健身。
风水
人有怕寂寞怕不热闹怕平淡的习性。喜欢有响动是食欲性欲一样的欲。我有一个朋友从前当小官时，因为部下太安分而发了怒：你们个个不生是非，我当领导还有啥意思？！
大凡常人，一生难遇几回轰轰烈烈，而其中十有八九，都是需要有一些兴奋刺激的。平庸，事实就是胆气羸弱，精神需求的路子有限，于是喜欢盼大事发生，那些不会殃及自己的大事。人的需求极其怪，追求新奇刺激热血沸腾是一种本能，所以所谓的幸福生活还需要有精神上的大张合，最好能波澜壮阔。有一部电视剧叫《激情燃烧的岁月》，他们做人苦是不怕的，穷也不怕，就怕平淡，怕“没意思”。所以，折腾是人的个体与群体都须臾不能少的需求。
读书时，一个同学因为校长被老婆打了而兴奋不已，说看得他“热血沸腾”，后来又补充说：何止热血，全身沸腾！校长居然会遭老婆打！我们为此事足足快活了三天，这个很有意思。斗鸡、走狗、竞技、角力乃至更大场面的战争，都是人性中的那种需求决定的。
每年都有台风，我们叫作风水。小时候看到做风水总是兴高采烈，到处是大水，风呀雨呀的，雨后蹚积水，把小水渠叫长江叫黄河。我至今没见过长江黄河，几次过长江都是漆黑的夜里，也都没看见，梦到的长江黄河都还是从前风水天小水沟模样。沟里氽下早秋的地瓜来，还有小西瓜。后来读到孔子的博学，黄河上氽下一瓤红皮翠味如蜜如斗大的东西，所有人不识，问孔子，子曰：是萍实。我立即想到风水天水沟里浮来的西瓜。
寒意
雨夹雪，地上已经泥泞了。湿的意思到处都是，天暗下来，暗也是湿的。
枯枝上挂着水滴，珍珠一般，银亮地凝思。雾霭在山脚下安静着，山苍老得像有了白发，云涂抹在山顶的高处，灰暗得十分含糊。光杆的枣树，长满了尖尖的骨刺，高瘦地站在路边，没有一丝表情，顶着一树暝色。
一只沙哑的老鸭落在路边，正在赶路，翻着白眼嘎嘎地回家，急切的样子特别好笑。篱笆说：老鸭，这家不回也罢。
惑还是不惑
桂花树的树叶每年长这样，月亮也每年这样。最近我下决心把所有的东西忘光，自己是谁也忘记，话也不会说。睁眼看见桂花树的叶子很吃惊，看见月亮也吃惊。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这么明亮又干净？
感觉存在，世界就存在，而忘我，能使心下大安。树不忘我，长不出这么好看的叶子来。安心的人不会刻意，不刻意就是圆满。让知觉存在，把自己忘记，雨才是真雨，秋天才是真秋天。学会大安心，得到本来就有的喜悦。
感觉并非因你才有，树和月亮一直存在，你不存在它们也在，这些都不会因“忘我”而失去。而“我”不过是片刻岁月的记忆堆垒。你失忆，你就不以为自己是“你”，而感觉依然在。一堆记忆并不是你，你是不生不灭的知觉。你是大的，大到不可磨灭，是一切。
你是不死的，你只见过别人的死，你是从来没死过。而别人只是这个知觉之下的存在。知觉是不死的，也无所谓时间，时间是空间的形式之一，时空是一体的，过去未来就像是远近。时间每天都周而复始一次次重复给你看，你就是不明白，你意识到的变老类似于季节，时间制造的岁月只是假象。一切都在同一个地方，时间与空间都是假象。明白真实必须忘记你执迷的所谓“我”。时间、空间、我，都是知觉之下的东西，大知觉是“真我”，能容纳一切。
树荫下体察细微的秋意，仿佛凉爽。万物由心，喜怒哀乐无不是这样，关乎天气，需要努力啊。冥想炎夏的六月雪，冥想桂荫如天，冥想深井如夜……冥想一切，相都是虚妄。有一种干净，微风能透身而过，一念不起的时候，昨夜的皓月亦是异物。
天空多云，夜空如清池，白云如莲花，在修行人眼里，一痕悲意。
竹子身直，荷叶形圆，碧色是天意，不可思量。念头不远，分形迹之内与形迹之外，形迹之内的世界我自知，是眼界所及；形迹之外的世界是虚空，以及虚空之外，是冥想，和冥想之外的不能想。心量可及，绿如嫩草般的生死无界，每一程，总有花开般地坐等，抑或明亮。这样的流浪人迹罕至，悲意得天风浩荡。
没有形质可以伤害，思想是无质地的花，你也不能采撷。
就像人朝天扔石头，石头落下来的时候无须花气力，人旁观着自己的力气在空中舞蹈。石头因此永远挪了一个地方。这块石头一万年没动了，你挪了它，然后再寂然不动一万年，它或许会慢慢地变成一块玉。
田野突然芳草鲜美，是愿望涌到脚边来聚会。这是你的愿望，不是别人的，别人根本不可能看见，别人没有这样一个早晨，也没有这样一个田野。
一个朋友长了一个捣杵脑袋，我昨夜梦到了他，他在啃一个苹果，他手里的苹果也长得跟捣杵一样。世界因人而异，等到天上的月亮如橄榄，人还有什么常识？
天是有意志的，不然为何我是人你是鸟。下了两场雪，鸟都肥了很多，飞起来的声音很响，那是翅膀撞到了树叶上。石板上积了层薄雪，鸟就立在上面啄。雪白如米面，鸟吃着玩玩，就像小孩不喝水而欢喜雪糕，这都是可以的。
鸟在雪中的脚印是“个”，竹叶也是“个”的写法，枝叶都是翠绿，鸟和雪都喜欢竹，夜里都往竹丛中飞，息在那里。
谢道韫的堂兄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以为不然，“未若柳絮因风起”。这个女孩因为与堂兄斗嘴的一句话，传名至今，诗人的诗才也被称作咏絮之才。冬天下雪先下雪子，粒粒如盐，那弟弟说的是雪子，絮样飘飞的是雪花，雪子下半个钟头以上才会“絮因风起”——他们看到的并非同一时间的雪。赵本山卖拐，如果你知道是专门有人想上一年才想出这么几句，又练了几个月说顺嘴到台上来演，就一点都不好笑了。所以五十岁以上的人，见了雪不再为之喜笑颜开。
门前的青山成了雪山，看一眼，斗转星移又恍惚。你对刚才那句话如果有想法，改成你是人我是鸟好了。
理与礼
儒家的学问体系分理学与礼学两部分，理学的理，相当于佛教所说的“法”（一切事物的因果规律），是法则，是客观存在的东西。孔子对理的认识，不是发明创造，而是发现，理（法则）存在于自然中，孔子把它概括出来，并遵循它，顺天应命。天地、君臣、父子、夫妻，人类伦理的关系中，核心是父子，父子的关系是客观存在，是自然现象，不会因人的主观意图而颠倒，是血脉的流向，这样的关系中，孝慈就是法则，上下就是法则，依赖与被依赖就是法则。人有父母兄弟夫妻，在这个以血缘为纽带的关系中，关系的存在形式是客观的，儒家根据这样的法则归纳出“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结构，是不能“选举”的。兄弟是横向关系，也有长幼的秩序，所以兄弟间要悌。孝悌仁慈敬畏是根据血脉流动走向而表达出来的情感和行为，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爱”，仁者爱人。这样的关系推及社会，就有君臣、尊卑、朋友等诸多关联，其基本的结构也是上下、主次、依赖与被依赖，要维护这样的结构，每一个个体需要“忠孝节义”，行为的要求是“仁义礼智信”。
礼学是儒家的方法论，礼是儒者的行为规范，礼是理的表达方式。人与家庭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简言之就是父子、君臣、天地。把这其中的敬畏体系用语言、身体动作、生活起居表达出来，核心是秩序，每一个人在社会中所处位置的行为规范。礼就是秩序的行为方式。礼法有规制、有器物、有程序、有样子（礼之貌就叫礼貌）。中国封建王朝专设礼部，就是礼的教化和管理机构，比如二舅不叫娘就是无礼。
流水续绿
想怀念一个人，细想没人可怀念，就思量起自己来。大风大雨，情绪因此悲悯，听得见水到处在流，从屋宇到庭院，从竹叶到荷叶，觉着水滴不计其数，捻合在一起，流淌溢出。没有一块青山不绿，无须看，想想就是绿的。
今天在路上见到一朵灵芝，是红色的。在山谷中，长灵芝的地方之外是绿色山野，绿色之外是流水，水声潺潺，不似雨季的溪水跌跌撞撞。风翻动山上的树，松树是一定有的，橡树是一定有的，野柿子树也会有。溪上唯有溪柳，高大浓密得把溪都掩去。溪柳的根不畏水，就长在溪中的裸石边，光洁的大石头，水中如浴，溪柳不是柳，没有一点柳树模样。
看山宜风雨中看，青山被雨洗净，绿便新鲜，又在风雨中见绿叶荡漾。去讨一杯热茶喝，不为解渴不为取暖，是为了顺，顺即心瘾。
据说，人说话是先脑子里有，再从嘴里吐出。我没有这种体验，往往嘴里有声音，自己听到，脑子才觉得。我以为想了再说未必来得及。火烫你一下，你先想想，再说痛？这时候大多数人都会“啊呀”，与我一样来不及想。
人痛的时候未必说痛，喜的时候未必说喜。喜是别人说的，他说你：大喜！没见人正中下怀时嚷嚷：我大喜。别人想过，判断出你有喜了，从嘴里吐给你听，而你耳朵听到再到脑子，想想，说：同喜。痛则没有“同痛”之说，人只能为你深忧之。所以话乱极，无序如山风野雨。
“桃子在树上烂了。”阿三将这句话说了五次，可他并没有看一眼桃树和桃子。而我们眼前的这棵桃树，没有一颗桃子，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他是因风雨才想桃子，而桃子在树上未必如他所想会烂。这就不如风雨飘摇好听，你以为呢？
山如屏壁，立在眼前，苍翠为我所见，斜雨从檐下湿人。墙外有鸡啼，许多年没听到雨中鸡啼，这一个山谷便流水续绿。
锣
锣的声音一直能听到，从前的许多东西现在没有了，现在有的东西很多从前没有。器物中一直没离开生活的，锣是其中一样。我很有幸，一直住在乡村，如今的人稍有条件就会怀旧，敲锣对城里人来说是难以施展的排场，强横的在城里敲锣也有，但总有不识相之嫌。乡村天地空闲，一大早，就有人在敲锣了。
“嘡……嘡……”，沉闷的、单调的锣的声音天生适合敲在路上，山野间田陌间，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晨昏不限。我十多岁时为人家出丧敲过锣，死的是我的朋友驼背。驼背是一种郁闷的疾病，一般都不长命，驼背自己说，等背上凸起的那块郁闷饭瓜一样长熟了时，他就会死，他说果真死了时你替我敲锣。锣也是有些驼的，驼背平时喜欢的事情不多，敲锣就很喜欢。锣中间那块凸出来的地方槌是敲不平的，但它会洪亮地发声，响及四面八方。
驼背真的死时，我真的给他敲锣，锣的声音无所谓好听，只是一种声响，确实有些庄严，巨大的声响里听上去有些肃穆的只有锣声。一路的声音是“嘡”和“喤”，堂而皇之，告知四野青山，驼背死了。
后来觉得锣并不是乐器，而是一种礼器，出丧要敲锣，婚嫁要敲锣，从前老爷出巡也要敲锣，锣其实是代替人声的一种吆喝。人一生被敲锣的只有婚与丧两次，平时如果在自家院里拎一面锣敲，会让人诧异，觉着不祥。人生默默地，锣声其序，鸣在正时候，真的悲喜啊。
另有一种与锣一模一样款型的小锣，我们叫“太卵”，这个“太”是土话，有垂、吊、拎的意思。太卵的声音并不是小一圈的锣声，完全是另一种声响，这很让人奇怪。太卵音如小脚老太婆走路，“且，且，且，且……”，有些滑稽，纯是与鼓乐配节奏的，这个应当是乐器。把这种铜做的响器叫作卵，是有一些智慧的。
敲锣是引人注目的。敲锣人周正的不多。锣敲到山顶上时声音哑然。
苹果
晨起吃一颗苹果，拿在手里就会产生思想：异乡一棵树，树上一朵花。这颗苹果从前是一朵花，这是思想作出的美丽的还原。红苹果的前身是青苹果，那隐遁了的青涩你也可以怀念，包括拿在手里的甜美来自什么样的酝酿。花到果的行程，好比创世，最后的形状为什么要落实成似懂非懂的圆。人生中大量的无聊，可以通过思想充填，会思想就不会寂寞，拒绝思想的时候会是另一种充实。
无数次对思想本身作过思索。思想是一种存在的觉醒，所有有自我意识的生命，都存在这种觉醒。不敢妄言什么样的生命没有自我意识，仅用逻辑推定，本能怕死的生命都有自我意识。有的生命无法将怕死表现给人看，或者是人无法感觉到它的怕，但你会发现它会自救。自我意识是一种独立，再羸弱也是在大世界中建立了小世界，起了区别心，有了局限着的自由，有了与众不同，有了可单独的喜悦，有了躲起来的自恋以及喃喃自语。
造物主对生命建立的宇宙原则是“私有制”，他分配给每一个生命的东西叫作“我”。
思想原始的质地，其简单的构成是一种力。物理学家对宇宙的力的认知有极其弱智的忽略，他们漏掉了自然界中非常重要的一种力——生命的力。举重运动员与万有引力排斥着的力就是生命的力。生命的力是已知的力中最为意外的力，无法定理或公式，虽无序，但为意识所左右。生命力是宇宙中已知的力，是宇宙的产物或许叫组成部分，你不会否认这样的事实吧。
思想作为生命力的一种而存在，没有人否认过其能力，它是迄今为止人们对世界一切可怜认知的唯一本钱。如果有一天人们发现时间像石头一样有质量与重量、可切割可丈量时，你会发现思想也有质地，许多你赞叹崇拜的思想，其实是石头一样的疙瘩，不是钻石。
美丽的钻石就是石头中的智者，智者无它，只是纯粹。智者只追求简单，大道至简。复杂是低层次的，当某一种思想具有无边的琐碎与复杂性时，那就是作者自己已经崩溃与混乱，沦落成了语言啰唆者。真正懂得去处的，对问路人的回答只会画一条线，不会去写一本书。写书者都是为了炫他识过字。老子是被逼的，只写了五千字一篇短文，而佛陀没写过一个字。
山川河流的纹理与树根血管的纹理是一样的，树叶的脉也是一样的东西。圆润才能独立，如水滴、月亮以及宇宙的法则。每一个存在的种类都有它们杰出的思想者，你甚至能在瓢虫中发现智者，它想明白真相。它们像跳蚤一样在蹦跶，仅仅想跳出自我。
“我”是一种精心的塑造，就像那颗开花后结果的苹果。“我”是笼子，是为了把你的思想关起来具有独立性。
人的一生不是为了收获形骸，恰恰相反，形骸最后会败坏成垃圾。美丽是一种形式，不是实质，实质只是精神，所有看似可靠的物质存在都是不可靠的，物质的特性是坏灭。人的一生过完最后的收获是想法，没有想法就感慨，感慨也是想法之一。优美存在于精神，成就不是指影响别人的程度，只是纯化了多少自己。完美的快乐没有质地。
清楚
嘈杂和安静就像浑水和清水，如果我是鱼，我喜欢流动的清水。
从秋天开始，节气开始清肃，早上起来人的脸色发白，山中，空气里，没有一粒尘埃，天高云淡，脸上不生笑意，只有平和。暮霭朝云都极干净，树也极干净，为了这样的干净连叶子也可以丢弃，树枝松开握着树叶的手，便是零落叹息哀歌一样的气质。
浊水在安静中澄清，尘埃落定。澄清是一段时光，这一段时光是一个过程，叫作安静。秋天里安静中看自己看世界，都很明白。白纸上写字，明白不是白纸，清楚的是写上去的那一抹，在白纸上的黑才是真正的明白。安静中有我，是我在明白。无我是转身离去后的空野，空野无人，就不是我的明白了。
最近做梦也很急，一幕一幕，都很快，自己就觉得失了状态。需要放空一两天，最好连东西也不吃，把自己澄清一下。你试过这样的澄清吗？人是不需要把自己浑身上下洗得很干净的。白纸白昼写白字也是嘈杂，这样的失落别人不能帮你，唯暗夜点灯，才叫关照自己。
清楚是一种质地，人都向往清楚。
诗性
唯物主义产生于西方，理性这个词属褒义。诗性存在于人的精神中，人世间一切优美，皆是人的精神造化，唯物与理性也都是人的精神感知。因灵性而展现世界，人活着的感知就是精神活动。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唯心主义者；唯物的思想也是思想，思想是主观的。唯物主义假设自己是行尸走肉，是物；假设自己死后化为物，没有了精神，殊不知无意识正是巨大无边的精神空间。
从存在的立场上说，西方文明并不优秀，它体现出来的理性是物欲以及物欲的满足。以科技为标志的西方文明，是“角力”的文明，力的目的是占有，占有物质，这是动物性。你会发现西方人比东方人更接近动物，而且他们是有动物气味的。虎有利爪，可以困顿人，但并不能因此就说人不及虎。
东方的思维方式是“天”，是整个的。中国人可以无知与无耻，但无知与无耻也是整个的。灵性的观照是感性，感性可以像女人的思维似的发生错误，但它的思维方式具有完整性，这种完整会产生诗性。中国的诗人特别多，中国的唐诗宋词，许多都是逾越诗性带有神性的，因此中国不产生宗教，中国人不需要宗教。西方文明引进之前，中国人的教化是诗，高尚的生活方式和精神极致就是诗，字句间你可以不朽，你就是圣人。
诗贵有境界，追求精神大美与灵性的通达，其实就是修行。
我对人常分三六九等，不在乎富贵贫贱有知无知，只看这个人精神质地中有没有诗性。唯物与理性是沉重的，沉重者坠落。轻薄者自由，流淌着的明澈，人生有许多个层面与光景。善意，美感与诗性的共同特征是非理性，即人生终极的慰藉。
时间
对一个未出生的人来说，根本就没有时间这样的东西存在。你的存在才是一把丈量时间的尺，你数着春夏秋冬，惦记着每年的生日，三岁了，四岁了，你打听别人姓什么，青春几何？然后用秒分小时给本没有的东西画上格子，臆想它“滴答滴答”在走。事实是，谁都没见过时间，见过的只是一种叫钟表的机械在转圈。你从屋外走到屋里，以为刚才过去了，但你又从屋里走到屋外，发现刚才并没有过去。没有流动着的叫时间的东西，如果有变化那是你的念头。念头一刻不停，但念头不是时间，它不是线性的。念头可以倒着忖，也可以顺着忖，还可以横着忖过去，像瞎子摸墙一样。
睡觉是一件奇怪的事，为什么二十四小时里，人必须有近一半的时间关灯一样把明明白白着的念头关掉，而恰好这时天也暗下来，犯不着再亮着一样？所以整个就像一个圈套，或者夜和睡觉根本就是一回事，书一样必须翻一页，让你明白不明白，明白不明白。被称之为睡觉的那个不明白，你说是为了休息也不尽然，休息为什么非要关灯一样的不明白？既然不明白着，梦又是什么意思？不眠的人窥见了夜的模样，头上有满天繁星，有黑暗，有一种东西在淹没明亮，哈欠连天，忽一下什么都不知所踪。所以人是萤火虫，一明一灭，一明一灭地活着。世上没有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一直连贯着清醒。而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一直清醒着的。生命中有近一半的时间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不由你做主。时间的连续只是一种假象。
这其中还有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是忘记。我们不说记忆只说忘记，如果全忘记，你都会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忘记的东西如果是你一生打拼的东西，这后果就很严重，千辛万苦爬了一次珠穆朗玛峰，回来忘记了，于是当别人提起那个山时，你满是仰慕地说：可惜我没去过。一个忘记自己是亿万富翁的人，他忘记了家，忘记了朋友，忘记了银行存款及密码，他只好去讨饭。忘记是跟时间有关的东西，在时间的终点，全忘记，就是所谓的最后一次关灯。
时间并非线性，也并非充斥空间任何地方，时空与生命计量，在意识那儿才有意义。所以明亮与别忘记是重要的，时间仅仅是意识对存在的计量假设，是文明成果，是虚拟的东西。如果真有流动着往前走不回头的时间存在，那么整个存在便是一只奔跑逃命的鹿。
万物
万物的缘起，从根本来说，与万物的识见是一回事。众所周知的是时空的无限，在无限中，如果没有识见，存在的只是无限，无限是任何可能，也是任何的不可能，就像是待定状态。如果意识不到，存在就不具有意义；如果能意识到，因为存在的无限性，你识见多少，存在就是多少。你拒绝识见的那部分，其实质还是无限。用你的想象力对无限作一番思考，你难以明了。
这里有两个问题产生：一是识见从何而来。有人说因生而来，又有人说因我而来。世界山河就是我的识见，准确地说，识见因我生，因为我的意识，因为我的认知。第二个问题是识见产生“我”这种想法。人生就是我与“识见”。假如死是停止“识见”，宇宙的存在对你就是没有意义的无限状态。王阳明学问的实质就是这些，宇宙即我心，“未见花时花是什么？及见花时花才是花”。
我们思考这样的问题，也是因为人有意识。意识是宇宙的产物，是宇宙中无限可能的一种，那么“我心”只是宇宙存在的一种“自我思量”，这种自我思量代表的并不只是“我”，同样是宇宙存在的识见。如果代表的只是我，那么一切存在只是因为“我存在”。
无限性是一种事实，这个数学就可以证明。这种构架与模式唯一可以模拟的是人的想象力，即人的思想，人的思想与宇宙存在同质。我们经常会无意识地做一些不那么务实的事，比如冥想，比如出神，比如做梦。做梦就是在无中凭空创造一些实境，让自己置身其中，体验与真实无异，并且也具有无限性。所以无限性可以存在于无中，空中，不想中。
人类的智者早就知道我并不是我，“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千江有水千江月，江中的月不是真月，是月的影，而“我”不过“真我”的影。宇宙的存在才是真我，而我们要以影为我。这是简单的道理，也是容易迷失的道理。
妄言
所有有形的东西都会坏灭，永恒的只有虚空，这话是佛陀说的。我发觉我的心情可以左右天气，当然天气也可左右我的心情。从小到大怀疑的东西之一是，我看到的东西是否跟别人一样，如果一样，别人不就是我了吗，而别人一定不是我，所以理应不一样。我的心情左右我的天气也就有解了，你们的日子人人艳阳铺地，而我的日子可能偏偏下着雨。
不相信街上走的人跟我无关，这些人都闯进我的世界里来了。我睁眼才有的他们，我闭眼，这些人都没了。于是我很热情地去跟人打招呼，约有三分之一的陌生人会应。对不应的三分之二，我采取回头的方式，让他们从我那里消失。我现在压根就不相信地球上有那么多人，那都是别人告诉你的。如果你星期天发现街上挤满了人，你要知道，那是你的世界人气在旺。
无论认不认识，既然你闯进我的世界，理论上都够得着打你一下做记号，包括梦中。所以我们小时候梦中挨打白天也是记仇的。
蚊子
蚊子这两天专咬脚底。透过袜子再透过厚实的脚底的皮，这是蚊子在垦荒。对烦难一直有恻隐之心，比如乌龟翻不过身来时，扛着食的蚂蚁爬在枯叶上，而树正好风里落叶。蚊子啃脚底也是算的。脚底皮厚，鼓不起包来，就厚实地痒，感觉就像渴极了碰到一潭浑水。一直不解，挠为什么能止痒，又没有把蚊叮的包挖掉，是靠什么原因止痒的呢？脚底皮是最难挠得清楚痒的地方，它含糊地木木地发痒，要半个钟头。找了张爱玲的《小团圆》来看，看了十页还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痒又挠不着，大怒。
舟山有一种米食叫倭井潭硬糕，不是以味道出名，而是靠硬出名。有一种人对食物嗜硬，就像嗜甜嗜咸那样，这种糕就长销不衰。由此而联想，有的蚊子可能也有嗜硬的口味，不然为什么要啃厚脚底呢。老鼠、兔子都是需要磨牙的，没事干咬砖头，“嚓嚓嚓，嚓嚓嚓”。
兰房浇水都在晨昏，一个夏季草都长蚊子，兰也不例外，浇一次水一般会咬几十个包，几十年数下来，好比滴血饲兰。蚊子有大小年，这个不知道了吧？从初夏到秋后，蚊子有十几个品种此去彼来，这个也不知道吧？嗡嗡叫的花脚蚊子是在正夏，每晚黄昏会做市，一阵一阵地哼着舞着，咬人是最呆板的，又会嗡嗡地告诉你，一般总被拍死。
蜗牛大年时，蚊子就小年，苍蝇也小年。蚊子大年时，蜘蛛、壁虎也大年，这些我们家都有，一般都是不杀的。唯有苍蝇，粘粘纸翻开如书，苍蝇便爬在上面。有人说：你们家苍蝇也读书。
再大的是蛤蟆和蛇，这由小狗和阿汉负责，小狗把蛤蟆翻过来，等蛤蟆千辛万苦翻身，它再用脚把蛤蟆拨翻。大狗阿汉捉蛇，这许多年里它已捉了两条眼镜蛇了，无毒蛇阿汉不捉，狗是天生认识草药与毒蛇的。还有鸟，除了燕子，来做窠的鸟最多的是麻雀，还有野鸽子，去年有四只鸟巢在树上，孵出了八只小鸟。鸟是吃蚊蚋的。
还有蚂蚁，蚂蚁平时不出来，下雨前出来，或者吃食掉地上时，全家老小排着队浩浩荡荡都来了。如果我在写字，它们一会儿就会排着队回去，没来过一样。
喜
从前做年糕，做团子，做聚屋馒头，热气腾腾出笼时，会用花印蘸了朱红，在雪白软绵温热的中间盖一个印，一般都是桃花或梅花印，但有一种是盖喜印的，比如贺新媳妇生子的团子，盖印的便会选父母双全的童男，讨一个吉祥。事情因有寄托而慎重，怕盖得不正，盖得不鲜亮，我每于这样被选着盖红印时，必重重地把印按得凹陷，行大礼似的，脸也涨得通红。
菱花四出，桃花五出，雪花六出，出是指花瓣。印油是朱红或梅红，被印在米面皮上的花印，可以揭下来贴在额上。表妹阿每，就经常贴梅花的花印扮新娘，而从前的新娘并不在额上贴花，所以我们就叫她阿每大无。年糕要水浸，浸在清水中的雪白年糕，个个都有鲜红的花印，就像水中真有桃花梅花在盛开，干净而且不凋谢。
盖双喜红印的一般都是粗馒头，黄褐色的馒头上很大一颗印，馒头也是一对一对的，用红布盖好，放在竹篾精编又金漆的幢篮里。从前蜿蜒的山路上经常会有这样的队伍，这个队伍叫忘娘担，是姑娘出嫁前，由姑娘的弟弟亲自挑着至夫家的，人未至而心意到，是叫姑娘到夫家要一心一意，从此忘却娘家的意思。这样的“信”让舅子带来，虽然没有言辞，热闹的气氛里，路上山水田陌皆可做证，乃至雨蒙蒙，家家户户都起炊烟，忘娘的忘，仿佛是真的。
忘娘担不作兴吹吹打打，而半个时辰后迎亲的队伍，就整个是喜气洋洋，坐花轿，凤冠霞帔。我们小时新娘的行头已经不太讲究，如果真的扮起来，就完全跟戏里一样。
阿每小小年纪扮新娘，也是因为她看见过这样的好，新娘出门前用两根棉纱线绞面，就是将面上的毫毛绞下，叫作开面。我猜想“别开生面”四个字就因此而来，而绞面是痛的。
新娘子有孕也叫作喜，这个喜仿佛才是正题。前面的铺排是开花，而后面的好处是结果。这个喜反倒繁华尽失，只是默默的。我没见过穿红着绿的孕妇，只有素面朝天坐着晒太阳的，懒洋洋，坐得竹椅吱嘎作响。等到小孩夜啼，这时会有“相谅盏”一碗一碗捧出，小小一碗红糖米饭，饭尖上缀一粒红樱桃，分赠左邻右舍的小孩，意为将来为伴不欺不吵互有相谅。这一盏米饭的尖头的红是花印变成果子了。
阿每后来也这般嫁人，这般生子。她还把着她儿子两只小手教他唱儿歌：丢丢虫，虫虫飞，大麻将叼食去，小麻将管屋里……
意思
弹涂是一种鱼，水上水下都能呼吸，不善于游泳，善于在落潮的海涂中跳。把弹涂捉来，放在浅缸里养，盖上盖，一夜之后，弹涂们的头都朝北，身子捋直排着浮在水面，条条都睁着青蛙似的眼睛，望星空。盖子上没有星空。
弹涂的北望，是一种留在基因中的印记，一定颇有意思，有巨大的意思。你可以对我不理解，但我们都有意思。人如果有弹涂那样水上水下都会呼吸的本领，将被视为神通。弹涂守在海与陆地交界处，既不到海里去，也不到陆上来，这也有意思，我觉得守候就是意思。还有一种意思是弹涂特别鲜美，好东西才鲜美，是能量饱满的生命。
对人来说，鲜美必须有水分，味精除外。味精是对舌头的欺骗，这样的欺骗如今很多。弹涂始终找得着北，人没有这样的本领。
虽然立着也不会陷下去，我还是很有节奏地跑。平时几乎不运动，似乎已经把跑给忘了，没有，这就很好，就舒展开来，我记得这有点像鹿。不用花力气这是一奇，赤着脚又是一奇，点着的地方有涟漪。梦中我在水面上跑，当时的疑问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今天才试，分明这是不难的。清水，跑过去也是清水，只要不停下来，脚下始终是清水。
我就这么以为拥有了水上赤脚走路的技能，并赞许自己对水的体恤，我能在水上站着，依然跑一跑的意思是：这样托着我的水可以轻松些。人在水上行走，是人和水两种事物共同的事，如果仅以为是你在水上走，就是不地道。人没有想过这些，所以人不能在水上走路，一直都不想，一直都无法在水上走路，沉是必然的。
鱼能，木头能，因为鱼和木头都这样想，铁如果能这样想，铁也能在水面走，船如今都是铁做的。所以能不能在水上走，跟质地无关，只跟想法有关。陆地，它迟钝一些，办法有些笨，它只会缩作一团，缩其实也是逃遁，变成球之后，它逃无可逃。人因为渺小，没有看出陆地已经缩成了球，我小舅舅就至今以为陆地不是球，他是脱离了渺小的人，眼界非常大。
地球凭空着，太阳凭空着。凭空是什么意思？
银河
河图洛书演化出来的太极，是璇玑，转是因为正负阴阳的相生，宇宙的动力是正负、阴阳、生灭的成。这个成是存在，存在就会显出动态，璇玑就是存在的态，不动是不行的。小至原子，大到银河，都是一样的形状一样的理，你对着这个图看，看着看着你会笑。存在就要让你动，让你身不由己。
一只蚊子停在墙壁上，是惊心动魄的事，它不会掉下来，七十亿地球人没有几个做得到，佛说这就是神通。鸽子知道磁力线，蝙蝠听得到超声波，海鳐自己会发电，萤火虫自备手电筒，但它们都不知道奥巴马。
佛说，世界不归我管，我不是领导，世界也不是我造的，我不过是个知识分子，知道些道理而已，你也可以知道这个道理，方法很简单，不要想太多，往简单里想，简单，再简单。
一切都凭空而来，仅仅因为你哭着睁开了眼，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天地就必须宽泛。银河也很偶然，如果你的心非常大，银河只是一粒尘埃。
鱼狗
两条腿都神经剧痛，终于不能走路，整夜痛，醒着没事干，研究起痛来。痛的原因是次要的，去痛的法子可以想。心定下来，可以省去痛的百分之五十；心要一直定着，一走神，痛又会恢复。流水一样诵《心经》，脑子会清明，痛会变小，痛还是痛着。冥想鱼在海里一口一口地喝水，痛会惊诧。
用念力驱散痛，因痛点不固定，赶不出身外去。痛是一种能量，巨大的有利用价值的能量，脉冲式的痛，是电流的一种。
鱼在海里是零星的，躲在海水中按理谁也找不着谁，但因为恐惧要聚成鱼群，黑压压一片，无状又惊恐地飘忽，这就是痛，无根又无序的难受。痛、痒、酸、麻、恶心，比较硬朗的是痛，切中要害，干脆爽气，比较符合我的性格，我这样的人是适合痛的。
小狗夜吠不休止，恶心恶肺地有戾气，这也是痛，估计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新来的布丁听着忍着不起哄，当它没有。应当孤独些，鱼如果是另一种活法，不去凑鱼群，痛是可以避免的，小狗也完全可以闭起眼，像布丁一样不大惊小怪。
手不能触及的，眼睛可看见，眼看不清的，思虑可到，思虑不能念及的，可以神往。神往是活着最自由的能力，虽然看起来没什么用，却是生命宝贵的全部意义所在，否则人就是鱼狗，或聚或散都是苦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