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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花事

世上大多数的生命都以中彩票那样的概率繁殖后代,尤其是草……再微小的草籽也会记住自己的样子,绝不弄错,长一样的叶开一样的花。

花如雪

蔷薇嫩枝生发,爬过墙头,天暗时,逾墙的青藤爬出了傍晚。

男女、生死、日夜、动静,你都理解,因为你见过。今生你也见过,那么今生的反面呢?你没见过,你说今生没有反面。

今生一定有反面,有对应的东西,不会因为思维模式和见识而例外。今生的反面如果放在时间中,就叫前生和来生,你活着不会很“凭空”,要有前因后果。你“鲜活”地存在于今生,以“鲜活”的思维断然否认生以前和死以后,为什么要这样呢?

不妨不存任何偏见地静静想一想。

没见过杏花的我,从小就知道世上有这种花,也有许多乡间女人取名杏花。从前我一直把海棠当作杏花,直到去年家里种了两棵海棠,才知道这一弄错竟错了几十年。你见过杏花吗?料想很多人一恍惚,定定神原来也真没见过。可杏花,我们无比熟悉。

真的没见过杏花,可能海岛没杏花。有人告诉我,杏花是介于桃李梅三者之间的东西,是花是树也是果,重瓣的红梅据说就是杏与梅杂交出来的,沾了杏味的重瓣的梅花,没有了梅花的原意,看来看去再也看不出清高来。一个朋友买来一个盆景养在书桌上,就是这样的杏梅。

没见过杏花应该吃过杏,但是也没有。没见过花与树的果子吃过不少,比如榴莲。但杏是例外,介于桃子李子梅子之间的东西,味在嘴里一定很杂,这边市面上好像也没有杏子卖。

桃花的艳俗是有定论的,又一直与色情相连着。杏花不见得艳俗,而红杏出墙的景象,总要惹人往好奇处想。这其实就是民间生活的原态,寻了朴素平凡的花树做语言,很漂亮地“说”。

杏花村是另外一层意况。一个开满杏花的村,还是一个名叫杏花的村?不管是有很多杏花的村,或村的名字跟村妇的名字一样,都很美,都是因为在清明。具体的清明年年都会过,真正的清明是一个印象,清明属于岁月。

清明是烟雨,诗,酒旗,杏花村,而且不一定是江南的,可以踏青,是戏,是艳遇。

这只是清明的一半,清明的另一半是上坟,扫墓,烧纸钱。故去的亲人都住在清明,清明是阴阳无碍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在清明有一个情怀,在这一天暂时相信了今生来世。与故去亲人交往的方式除了自己亲自前往外,还有做梦和清明,所以清明是梦一样的东西。清明是大的,古今不分,阴阳不分,情绪里悲喜都有,有很清晰地活在今生今世的感觉。

进入互联网时代,人被网络绑架,悠闲没了。人对悠闲有大需求,悠闲中有光景,比如唐诗,你一定要有闲心时去读,才能读出它一层一层深深浅浅的意境。

吃为了活,为活而吃。活是本意,功利地看一切,就光为了“吃”,忽略了活,或者活得潦草极了。

譬如一潭水,雨止风息后的静水。大静生大美,宁静恍然是水的本来面目,天地山川都能倒影。人也有这样的本来面目,没有心情的失神,或者冥想,就是静水一样的状态,据说这样的冥想能滋养智慧。所有的东西都在安静里生发,比如树生根,默默地往深处去,树越大越如此。

所以我对静水与大树有好感,还有磊磊的石头。在水边坐,在树下坐,坐在石头上,学它们的冥想,常常能想明白一些事情。

小狗“药不死”常坐在地上与我对视。狗是没有表情的,眼光中也是不畏不喜的神态,这是“无我”,我就觉得它“冥想”的时候比我多。心定神宁就是智者,狗有狗的从容淡泊。大狗阿汉就没有,总是竖着耳朵听动静,一风吹草动就狂吠乱奔,心很紧,不会冥想,完全是条平凡的狗。

镜子也有冥想状,仿佛永远在凝思。我不得已非要照镜子时,下意识里不是把镜子拿过来,而是习惯自己凑过去,生怕惊动镜子。照的时候也很短,不愿意太长时间让自己成为镜子的“杂念”。又,看到自己在“别人”的杂念里,细想是件骇人的事。

静物都有冥想状,你只要一留意就能觉察。尤其是书和唱片,都沉默着,有很多意思都是存在的,只是尘封了,不看的书和不放的唱片都在冥想。冥想不是空,人活着念头不可能空,只是息一息,片刻游离。

静物中最大的冥想是天空,夜空跟人一样杂念缤纷,但突然在某一刻寂然不动,开始了冥想。秋天夜里在院中纳凉,躺在躺椅上看天,有读“天书”的感觉,身边是一口深深的井,井如我一般也读“天书”。站着看天,感觉是在冥想,其实是装模作样,因为脖子要酸。躺着就不会,看着看着无聊了,还可以睡去。据说月光能晒黑人,虽然不怕被晒黑,但因为这样的说法,就感觉月光的确在晒。月亮是个好东西,满月时你这样躺着会越看越近,烟云水一般在月面拂来又拂去,很近,伸手可及。

风一摇花满地,这棵梅树我种了七年。

旧衣衫挂在墙上蒙了尘,阳光下掸,尘如飞雪。温暖是眼里的感觉,我以为天上飞的雪是暖的。“零落成泥碾作尘”,譬如这棵梅树,一夜落尽枝头花,如千言万语。

我对自己不理解,何来何去也不知道。无端地认识了一些字,又无端地认识了一些人,又无端地经历许多琐碎的事,这都是些飘飘零零的东西,也会一夜落尽,也许没有伤感。

伤感无色,如天空飞过一群蓝鸟,与天是一样的颜色,就很不必多情。白色是有色,雪和我家的梅花都是,落下来都有倦意,是想睡眠的样子,是安逸。嗜睡如花落,思无邪,不做梦,梦是糟粕,没有质地。

其实来生真的有。

碧玉小记

四苗碧玉2002年被我带下山时,断根断叶,只剩下中间躯干,我竟把它们种活了。

我父亲住的康乐新村,原来是个采石的石宕,所以小区像个窝,与外界独路相通。常有人在小区花坛的石桌子上聚赌,这些人通常都是卖菜贩水果之流,后来人气起来了,人就越来越杂。阿二是个阉鸡的,这样的手艺虽然是祖传,到如今却不得不游手好闲。阿二喜欢热闹,又酷爱赌博,是一坐下来就要烂屁股的人,所以逢赌必输,输了也不服,就借钱再赌。阿二常借不到钱,借不到时只有向我父亲借。阿二借的虽是小钱,日积月累也有了几千元。阿二虽无奈,但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就每天到我父亲家里来说一声,让他拖一拖,意思是说他没有忘记,他日后一定还。

阿二每天来,自然看到了父亲在院子种的兰花,阿二就“咦”,这样的东西么我家后山有很多,兰花草,阿伯我给你挖一麻袋来。阿二后来果真挖了一麻袋来,我父亲就跟阿二说,你用兰花还钱吧,一编织袋一百元。阿二大喜,就叫他老婆每天挖一袋兰花,他每天早上赌的时候带来。

阿二家住石礁蚂蟥山下,后山隔一条岭就是出黑猫、大元宝的里回峰。

有一天我在外地,父亲打电话给我,说阿二的兰花里有一个梅,我没在意。父亲是个可爱的老头,他经常把三只兰花舌头装在火柴盒里,说是剥到了一个三心蝶,不小心剥碎了,害得我种上几年空高兴一场。他哈哈大笑,非常得意。

到了晚上,我看到了四苗断根断草的兰花,草是被獐吃过的,只二寸许长,根是被锄头挖的,一锄头下去,刀切一般,也只有一寸来长。剥了一个苞,浑无杂色,通体翠绿,中宫白玉样的一团,小圆舌,一点朱红。

外翠绿如水,内玉似的白,就起了个名:碧琼。

到了2006年春,带花去参加诸暨兰展。我是懒人,拔了草去参展,展会备有盆和水苔,水苔是湿的。在展厅门口碰到冯如梅老先生,他左看右看着端详,问我现存几苗草,我说约莫二十来根的样子。老先生叹:只有这几苗?看来老头买不起。冯老先生后来一直关注着我的兰草,见一次问一次。虽然湿水苔种的花,瓣子端正不了,但还是在那次兰展上得了个银奖。

2006年秋,丁贻庆先生也引了种。后来新昌的几位做兰花生意的朋友来引种时,对碧琼这名有异议,碧琼者“必穷”也,得改改。改什么呢,姓碧没异议,琼者玉也,就改名作了碧玉。丁贻庆老先生听了很高兴,碧玉好,小家碧玉,贴切。

我开花技术不行,好花都开不出好品,有高手引去的女儿梅,开出花来我都不认识。碧玉每年开花,扑地而开,没有花秆就像个短脖子的美女。本来想寻一高手学开花技术的,后来市场一萧条,开好开坏也无人上心,就落下了。不料去年冬天奇冷,草虽介壳虫累累,但已长满大缸,半个月前突然发现花秆悄悄拉起,辫子虽细小,骨子已满是回事了。

(2016年夏,碧玉整架子全部枯去,计四十余盆,五百多根草。从别人处引种四苗种着,又回到了十五年前。)

花事

本打算今年息一息,不参加任何兰展,并在兰网上发了告示,说“兰农赶集我不去了”,又“谢绝来海岛看望,最近我六亲不认”。最后还是禁不住霸道的老饭软硬兼施,去江苏太仓参加了“海峡两岸蕙兰展”,又顺道去杭州“奸商”那里去拿花。半年前向“奸商”要了二十苗千岛之花,原想在开花时送人,后来因为没有心情出门,一直拖到花谢。“奸商”也是霸道的人,但半年里他耐着性子没有发作,花一直给我留着。于是这三天就一直在杭嘉湖平原上奔波。

三天的行程如果自己开车去,会变成七天,前两年也在这一带转悠过,路上看到乌镇的路牌就去乌镇住了一晚,回程开错路又到诸暨宿了一夜,没完没了,所以这次决定坐大巴。先到上海,第二天上海兰友送我去太仓,今早偷偷溜掉,不辞而别,自己到车站坐车。没赶上太仓到杭州的班车,就先到嘉兴,想转道嘉兴再到杭州。太仓到嘉兴的班车是招手即停的那种,有好几扇窗子是破的,很高兴坐在里面可以抽烟,司机能把吱吱嘎嘎作响的汽车开到八十迈,路人招手车冲过了头,他也不把车调头,直接倒车过去接。车上有两只猪,一箩小鸡,猪鸡一路叫着。

车子沿着运河兜风似的,开了三个小时。运河堤岸油菜花金黄,岸柳新碧,运河边的风灌到车里,脏得发黑的窗帘旗帜一样飞舞。一小时前刚从五星级酒店出来,突然坐在这样的车里,别人会有些不习惯,但在我这是常态。

老饭这次故作谦逊地招呼我。六年前第一次来舟山看我,带了一桌手下,摸错了路,摸到沈家门去了,我只好赶到沈家门,他大排场地宴请我,二人喝得不省人事。第二次在太仓,喝得二人从酒桌一路打到房间,他的副总柯大姐与司机抱住他不放,所以我没吃亏。

在嘉兴下车,算来算去都赶不到“奸商”那儿。的士司机告诉我,可以乘快火车,二十分钟到杭州,又告诉我,沪杭快火车的起点站在离太仓十几公里的虹桥,三十分钟到杭州,你一个小时的路程为什么四个小时后还在嘉兴?说的时候显出鄙夷口气。

“奸商”留了胡子,并且开始玩玉了,这十分好笑。七年前在萧山兰友聚会,不知为什么事我请大家在茶楼喝茶。喝到下半夜两点钟,找不到服务员买单,“奸商”说,他们萧山只要喝茶喝到下半夜,都是不用买单的。我不信,满茶楼找人付钱,他一直扮着脸陪着。结果没找着人,他说叫你别找你还不信。一年后才知这茶楼是他开的。

“奸商”问我太仓兰展如何,我实话相告,兰展展厅我没去过,没去看兰花,只见了冯老先生,殷老兄,叶老弟。

运河并不宽,隋炀帝是从洛阳一路掘过来的呢,还是江南江北大家门前一起掘?一路没东西好想,就一直想这个。

结果

桃子熟了,想不到它会结那么多的果。去年,也是这棵桃树,很大的一棵树才开了一朵花,桃花季节,只开一朵的桃花很醒目,如果一朵不开,就仿佛哑树。今年桃树竟然满树繁花,篱笆外姹紫嫣红如做戏,静静地喧闹,春色半个月,每一朵花都结了果,绿叶铺张开来,红去翠来。这一棵桃树就叫翠桃,默默地站在菜地边。我的菜地向阳,桃子坐果长得很快。

日子是每天都有的,是不会有结局的东西,人是活在日子里的,日子没有由来,一隔一隔的。所以桃子结果靠的不是日子,靠的是冷热,冷热是四季,四季也是没有由来的。

前两天与一位朋友说,日子像流水,但发生过的东西会永远存在,所以天地那么大,宇宙那么大,发生过的事情那么多,宇宙不大就放不下,所以日子越久,宇宙也越大。只要你找得到路,按理从前和未来的每一刻都是守在那里的,你笑一笑,宇宙就会大一个你笑的分寸,那个分寸被藏在日子里,放在你笑过的地方。时空就是一回事,不然桃花如何结果,照片里的桃花就不会结果。

我这样子胡说可用一句作比喻,男人是时间,女人是空间。这样的比喻要想结果,你要作情色想,不然是不会开窍的。只要不灰心,古往今来都是有的,虽然我也没见过,但说法就是听来的。

从前我家多鸟,有上千只之多。它们晚上都栖在竹院里,晨光微露时开始吵,吵作一团,满竹林都是鸟叫。竹园砍掉后,大多数鸟去寻新息处,少数怀旧的就移到两棵大桂花树上。多数是麻雀,偶尔有白头翁,鸡那么大的鹭鸶只见过两三回。

鸟叫百样,幽静的院子之所以还幽静是因为人听不懂鸟语。如果家养这么多鸡,就不知道怎么过日子了,而鸟们只是夜里来桂花树上住一夜,白天是不作兴待在树上的。鸟栖竹木,爪如钩,与人的手相反,人用力才能攥手指,鸟用力才能将爪伸开,所以能够握在树枝上安眠。鸟睡觉是合眼的,在枝上蹲着打盹。于是每晚,我家桂花树荫间,有一树的鸟在打盹,只只静静默默,我在皓月之夜,于树下常仰头驻足窥望。

刮风时鸟沐在风里,下雨时鸟淋在雨里,它躲风避雨的地方只是树,晚上飞鸟投林,又是一次吵,鸟的晨昏之吵让人心悸。世上会飞的东西站得高,日月苍茫都能看得见。

家里住着的比人多的东西不知多少种,大的是鸟,小的是蚂蚁蚊子,还有许多未见面的爬虫之类。雷雨前忽然爬出许多只蛤蟆来,半死不活地在墙角喘气。这个不要说我惊诧,连老狗阿汉也是惊诧的。而鸟,则无比熟悉。

半夜给兰花浇完水,看见桂花树的树枝上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打开灯一看,原来是两只小鸟挤在一起,毛羽蓬松着,闭着眼,头颈缩着,喙藏在翅窝里睡觉。桂树几年未修剪,枝丫垂垂,这鸟就停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雪白的肚子朝外,睁了睁眼睛又闭上,困得不行,懒得理我。我一直以为鸟在树枝上睡觉是睁眼的,原来不是。用手指碰了碰鸟肚子上的白,鸟在树枝上挪了挪,照睡不误。

鸟在暗夜是不飞的,飞就会撞在树上墙上,人若凑很近去看,会发现它是真的睡着了。绕树张望,还有一只,也是这么睡着,个头要大一些,独栖。拍一张照片可不可以?不可以,闪光灯一爆,吃惊得非掉下来不可。打雷闪电那是没办法。这一对小客人第二天晚上没来,第三天晚上也没来,今天晚上风大,可能也不会来。

夏天,兰花是在半夜浇水的,兰花浇水有学问,水温与盆温差异不好太大,否则要伤根,半夜盆温降了下来,就用水淋漓地浇透。

梅与非梅

白皙的脸皮,喝酒上脑了,或是擦了胭脂,都会白里透红。雪化水,地上积不起白来,这是有莫大的委屈,红梅此时开,好歹也算雪里红梅。

不善酒的人喝醉不独脸红,脚底也红。红梅也是这样,树根也是红的。这样的刨根问底不是常识,经常把树移来移去,偶然看到的。为何蜡梅根不黄,白梅根不白,这就要多一分寻思,在人哪,梅花啊?

三个月后梅子熟,白梅成杏色,红梅的梅子有斑红。红熟的梅子不甜,也不是酸苦,是一种无味的滋味。明白天意究竟就是格物,雪里红梅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无关人的痛痒。

七岁第一次看到画那种东西,那张画就是雪里红梅,梅树下一个圆脸的小姑娘,大步流星背着书包去上学,那时就立志要娶这样的女孩做老婆。如今细想,这圆脸的长相并不好看。世上没有圆形的鞋,鞋都是长的,世上的女人也没有画上的那种团脸。

雨中的梅花不好看,雪中的好看,雨中好看的是石头,个个都是干净模样。

蜡梅非梅。看不出蜡梅有喜气,但每年总是要开,开得连枝结簇,一树热闹的明黄,阴霾的雨地里很夺人眼目。湿雨,是假的雨,并未见雨丝,浓重似雾霾,水滴在蜡梅花枝上流下来,树枝的颜色冰冷。黄色是很暖的颜色,蜡梅花的黄是薄的,开得这样鲜明的意思,是断然无寒意。

每年蜡梅盛开时,总是阴雨天,喜欢在雨地里开的多是黄花,迎春花也是,油菜花也是,黄色的菊花也是。黄色的花开在雨里有亮色,但雨中黄花能让人觉得“俏”的,只有蜡梅。蜡梅不是梅,就像吊兰不是兰,爬山虎不是虎,是仿佛类似而起的名,在人那里这样起名的也有,阿狗并不是狗。

植物的名字,越莫名其妙越好听。比如天门冬,天门的冬天,天是有门的,而且冬天也有,这可以顺着念头令人寻思呆想半天。还有半夏,半夏这个名甚妙,半春半秋都不好听,独半夏有衣衫尽除赤膊的联想,有树荫下喝凉水,或大蒲扇取凉风的意境。夏天是好的,好在明白,这个明白是亮堂的感觉,因为太阳光线足,照在哪里哪里亮。半夏也是好的,把夏天掰开,如分饼,因此有两个半个,夏天也应当有两个半夏,又可作痴呆想,还有半个在哪里?半夏是草,半夏没有另外半个。智宗法师的号是半瓢,半瓢如果半得好,是尚能舀水的。

又说蜡梅的名。腊月里的梅花,腊是白,腊月是雪白的月份,冰雪之时最冷的季节。我理解的腊月是年底,腊肉腊八粥的腊,像今天这样人间烟火味最浓郁的阴雨天。蜡梅你若种过,会知道它也是讲花瓣的质地的。

花枝风中摇曳,招展是另一种状态,湿雨中久站胡子会起露,一捋一把水。如果把胡子剃掉,光光的下巴则不会湿。多余是要生出多余的。

院子里梅树上的小鸟孵出来已经半个多月了,有两只,其中一只惊恐地看着相机,眼里有令人非常惊骇的东西,陌生的东西。新生的生命,无论是草是嫩枝,或是刚睁眼的狗还是人的婴孩,都有令人不知觉的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成年人非常陌生。

自认为理性的人,其实只是经验主义者,他们的经验是狭隘的。那些站在人的立场,以他活过的岁月,以及他感知到的空间,以及以此推断出来的思想这些总和,就以为这是真理的人,我一般不会与他争论,这样的人往往是智力欠缺者。活在永恒时空中,而忽略时间永恒与空间无边的人,是一个思想被关起来的人。

任何有立场的观点,都不可能触及真理。这只雏鸟,以它的立场,能明了照相机、我以及它的照片被贴在互联网上这样的事情吗?这些事情很遥远,与它的存在毫无关联。没有意义时念头会被匪夷所思与不可思量替代。什么是有意义的呢?就是存在,以及存在下去,尽量长久以及好。

能存在是无比巨大的力量,宇宙也不过因为这一力量而延续,所以这只小鸟会有这样的眼神。此刻托起它新生的力量还没有消退,尚在永恒的庇护之中。

这只鸟的生日是十月一日。

牵牛

乡下牵牛花是不作兴种的,因为野生就有。

稍微有块平坦的旮旯,牵牛藤就会爬满。尤其是沙石地,不长草,牵牛就不知从何处爬来,慢慢地,绿叶就把沙石旮旯铺满了。没有杂草的地方,阳光充足,牵牛会均匀地生发,干净而整齐。牵牛的根是扎在远处的,它寻到了这样一个旮旯时就停住,安顿下来,然后一日日地铺织。

如果是雨季,半个月,牵牛就能绿满这旮旯了。草有两种,一种叶子是细长状的,如针剑,茅、兰都是;一种叶子是宽阔圆头状的,车前子、牵牛都是。牵牛的叶子最圆,细细的叶柄寸把长,举着一个半圆的叶。圆叶都如手掌般托举着,常会令人想到“承露”这个词来。

牵牛是藤,想是这藤到处找空地长叶子,牛便顺藤寻来吃草叶,所以叫了牵牛。这名字起得让人产生联想,可能还跟“七夕”有关。

旮旯里的圆叶子的草,忽然有一天开出花来,人会驻足会心动。大多数的草开出的花是不太像花的,如车前子、茅草、狗尾巴,但牵牛的花的确是花。事实上,牵牛不是草名,是花名,野草开出地道而有名的花来,是会使人意外。牵牛开花有酒盏大,喇叭状,色是国画颜料花青的那种蓝,藤蔓中跳出来一般,忽地一朵。

牵牛属于“夜开花”,它开在下半夜,看见是在早上,所以牵牛花还有个名字叫朝荣。一有阳光它就蔫了,阳光移走,它再抖擞着打开,所以牵牛要在阴雨天看,尤其是在阴霾沉沉的天色下,野地里七八朵酒盏大的蓝色花醒着,会令人失神。

牵牛我无比熟悉,只是想不起它是什么季节开花的,大约是秋天吧,但好像春天也有。

清嘉

今年的青山特别绿。

沿公路上山,雪白雪白的野栀子就在路边。野栀子俗称黄子,秋后果明黄,可作染料,干黄了的黄子碾碎和鸡蛋清,是比云南白药还好的治伤药。梅季山上最醒目的是合欢树,满树花似红云,明艳如凤凰,因此也叫凤凰花。合欢树又叫夜合树,入夜叶叶合起来,关门落锁的样子。群岛多山,山上合欢树很少,能看到它也就是现在梅雨中开花的时候。

五月桃是一种青中泛红的硬桃,桃中它最先熟,咬起来脆生生,夹酸夹甜的口感。吃这种桃子的大多是后生,不服的老太婆吃五月桃需要切开,切成一根指头粗细,用牙床啃,瘪嘴啃得满嘴口水,不好看。

路边呆坐着一对父子,一门板的桃码着,有些还夹枝带叶,老的坐在椅子上,小的坐在石头上,一样的条子衬衫,一样的光榔头,脸也一样,笔挺地坐着卖桃子,也不吆喝。公路上汽车来去很多,就是不停,一大一小两对一样的圆眼就盯着一辆一辆汽车从左到右开过,从右到左开过。自家种的桃子,路边摊,雨来时撑伞,两把一样的蓝伞都印着白字“移动通讯电话……”这父子抿着的嘴角也一样。桃子也是个个相同模样,毛毛雨时急时缓地洒落在桃子上。

“小雨毛丝嘉嘉嘉,顶好弄点×相相;小雨毛丝叽叽叽,顶好弄点×西西;小雨毛丝溅溅溅,顶好弄点……”这诗经笔法的野调,是岛城民间流传了几百年的花词,大多数人都没听说过。这词是五月梅季唱的,口口传唱的是山上的放牛娃。牧童戴斗笠骑黄牛吹竹笛是在唐诗中,江南海岛的牧童不是这样,一山野绿,溪沟水横流,梅雨青青,舞一根竹筱,空口就“叽叽叽,嘉嘉嘉”来一段。叽叽叽是对梅季薄雨的拟音,浙东的吴越方言多这样的词。“青哞哞”“酸知知”,哞是小牛叫声,草青得惹了小牛开口叫唤,青梅酸的滋味,口水在嘴里的声音是“啜”,而方言啜是“知”的音。

笋都长成了新竹,笋多的年景雨也多,果木都是大年,新叶盖老叶,嫩绿叠翠绿。果木有大小年,大年繁花多果,于是鸟也多。梅雨季梅子熟杨梅也熟,奇怪的是今年没见燕子来。鸟是会说话的,各式鸟叫都不一样,有的鸟会对答,会说很多字。小鸟清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吵,而老鸟可能站在绿叶间相互聊家常。

雨缝里阳光洒下来,树叶、水珠、草都绿如翡翠,此时夏天还不热,十分凉爽。

清凉

五缸碗莲种了四年,才开出一朵花来,最近念头越来越少,眼界也越来越简约。近几个月来,早晨五六点钟就醒来,一点事都不做,有些浪费。

两棵桂花树数一遍,两棵梅树数一遍,一只狗数一遍,都是不多不少。石凳上闲坐,笑而不思,这样的笑无人看见,自己也看不见,手摸在石头上有凉意。单就凉意而言,水和石头是一样的,看在眼里的情景是,石头站着,水躺着。石头一直不醒,如若醒来就会云水般流淌,我对自己说,这个你要相信。

夏天的天空难得这么蓝,而且还有洁白的浮云,高朗在简单里。不开口有全部的意思,说了只能断枝摘叶。文字有亏欠,越说越意犹未尽,倒是囫囵中有个大概,明白清晰反是处处皆有漏,只能顺它去。心力是做作,好好的东西不能拧,一点点刻意,都会让从容尽失。好是还其本来面目。天意是满的。

就这么说话,有口无心。昨夜被约喝茶,座中有三个女人,满屋就富贵华丽,是久不见的雍容,或许是灯光的关系,仿佛自己被富贵抬举,莫名想到《韩熙载夜宴》,还有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就是这般面如满月。做人要有排场,草也是一样,及到天涯皆碧色,状似大雨滂沱。昔年,经手的珍珠无数,珠子在玻璃上可以跳得很高,想象跳着的珠子会活。昨天上午见珍珠一样的雨,一粒粒浮在积水里,如流苏。骤雨打起水花,密如针脚,无处下脚的雨滴,只好浮在水面。见过蜻蜓钻雨缝,左躲右闪样子,从密密的雨中飞来,翅膀可以不湿。

花在叶上是吉祥的,花在叶下则不吉。睡莲花叶都贴水面,于是不种睡莲。

今夜虫不叫,静静的,蚊子也没来叮人。热得好笑,人坏过头也好笑,好过头也好笑,所谓好笑就是过头了。太阳风是什么样的风?今天看新闻说太阳风吹着了地球,就像浪花打湿鞋子那样。

昨天岳云把矿泉水冻在冰箱里,今天午后渴极拿出来,水变成了冰,他无论如何喝不着,急得又一阵汗如雨下。做人爽快的事里面,有“六月里喝雪水”一说。我六月里喝过雪水,有人把雪水贮缸里埋地下,拿出来烧成沸水,泡茶。真正六月里的雪水是岳云想喝的那种。岳云的本意是想喝雪水的,于是把冰坨放太阳底下晒,流着汗旁边等着。

偏偏小狗跑来跑去,小狗是长毛狗,就像裹了一身裘皮大衣。猪被夹在木栏里,寸步不让移动,养猪的人就这么让猪不消耗体力,吃下去的都给长肉,好在猪是裸着的。二十多年前我六月里结的婚,有人说这是结“热昏”,说完还哈哈大笑,以为这样的说法很幽默。仅仅因为谐音,就高兴成那样,我觉得趣味枯索,像被晒蔫了的草一样。

兰花则需要在半夜浇水,水温必须与盆温一致,否则根热水冷,就会伤着根,这也是老手才有的经验,就吹着电风扇等深夜。深夜迟迟不来,此时蓝天是黑的,也没有星。天上有繁星,会让人联想到些许凉意。比如七夕,从前的七夕田草就凝了露,而如今,三天后是立秋了,十天后就是七夕。

人流汗是好的,流汗流泪都能减肥。胖人皮下脂肪厚厚的,如皮夹克内衬了一层棉花,坐着喘粗气,如一只肥肥的田鸡。胖人在热极时眼睛也如田鸡鼓胀。吃得那么好,又没心没肺地长肉,背个几十斤肉在身上,热是应该的。

莳兰

莳兰是件难事,芽种下去开出花来要七年,你的安静达不到一种境界,种不好兰花。传统意义上种兰是我这样的,莫论岁月,寂寞生花。

当泥土与草都蕴含性情的时候,兰草才会秀逸。所以莳兰是一门手艺,种养不是兰人的说法。闲心赋予草木,表达为人的精诚,像我那样。

养几盆兰草以为雅致,也是可以的,但其实不是。不要说禅意,兰无禅意。安静是内心生香,心胸没有情怀都是假象。

树的辛苦人不知道,熬到冬尽春来,这棵李树开得一树洁白的花。所有的树中,李树花最白,白如雪,白如霜。山中看李花,李花白得走出来,同样白着的梨树有些暗,而梅枝枯白,会隐匿,所以踏雪寻梅,需要寻的不是红梅,是白梅。野山的白梅花小,花瓣落时一片一片孤零零地慢慢落。樱花很热闹,樱花开尽李花来。山中也有李樱同花的,辨认是不是李花,就要看树,李枝密,且桠杈多,枝干是黑的。

阳光十分好时,溪水在溪石间响,抬头就见李花。高大的沙朴还是光枝,没有树叶,落地的树影笔法苍老。沙朴是有古意的,尤其是老树,尤其在落光了树叶之后。李树正在阳光里,花白得密不透风,早春绿意要在半月后,此时山风还寒,溪水冷淡,山中是草木未醒前的安静,见李花,如窥一种明白。这一份好处只山中有,偶然寻来可得。

隔一日回寒,温差十余度,冷雨滴滴答答,山野尽湿。金塘岛万亩李花就开在料峭里,冷雨一阵又一阵,一片湿冷的白。雨洗李花,花没有尽头,雨也没有尽头。白云沧海,岛城远在海中央,我眼里的春天一直有苦意味,一直是望不到头的辽阔。李是涩果,一直要到果芯里的红透出青皮,豁裂,才鲜甜。这是金塘的李子,天下除此没这种李子。此刻满眼的寒苦李花,然后一朵李花一个李。

惊蛰后冷热晴雨不会断,要等春雷响过,乌竹出笋,才真正有春的暖意,而这时候李花落,是为桃花时节。桃李红白也是交错的,李花先开半个月。桃花盛开时,必招蜂引蝶,虫蚋都跟着醒来。梅、樱、李的花季都没有舞蝶,桃花有。白玉兰开得笨重,大而肥白;广玉兰红得异样,又高高的;油菜花是淡黄,正午阳光下才是金黄;接下去豆花开,蚕豆豌豆的花都像舞蝶。地上所有的草都要开花,开得细碎繁密。而春天大多数时节都在雨中。

李花的白是正白,不是苍白。按理鲜艳的花不香,素色的花都香,植物开花是繁殖,本意是招虫媒的。花艳是色诱,花素靠香诱(臭诱的也有),既艳又香的花似乎没有,素花完全不香的是李。李树繁花,花多得见风见雨就坐果,是风雨作合,不用烦劳蜂蝶了。

万难

所有的东西都在夜里长大,植物比动物更明显,牵牛花被叫作朝荣,就是一早开花的缘故。头天是什么都没有的,第二天一早墙头开了三五朵,一夜酝酿,月亮落山后花蕾嗤喀叭喀地“怒”出来。对于慢手慢脚的牵牛来说,这一夜就等于一刻没有消停过。

人身上的头发指甲,也是夜里长的,尤其是胡子,一夜过后,早上不得不剃。长大总是偷偷摸摸,仿佛不能见光。这里面有两层意思,静才能生发,所以小孩子长个头的办法是让他睡够,睡着了不知不觉。所有的伟大都发生在不知不觉间,时刻惦着的事物就会僵牢,没有不放松就能长大的东西。第二层意思是蒙,盖起来,变戏法的时候都作兴盖起来,默默地壮大,闷声才能发财。

成事之道在于不张扬,嚷嚷是破败相,忍不住显,不说肤浅,也是自显破败于人。没人不讨厌显,你好让我知道做什么?又不是我好。附和你是指望你心一热分一点给我,但你没分,那你还要显,就是整个心智有缺陷。做广告的例外。

瞎子惹了俩小鬼,小鬼就撺掇瞎子去河里洗澡。瞎子问小鬼名字,小鬼说姓都,一个叫来看,一个叫来相。等洗好了,小鬼把瞎子衣服卷走跑掉,瞎子赤身在河里唤:“都来看!都来相。”跑来看和相的都骂,因为没看头。

人身上长得最快的是脚,小孩特别费鞋,一般热天就赤脚,冬天不得不穿,旧鞋已不能穿都得新做。脚上指甲长得快,指甲中又大脚指甲长得最快,所以从前小孩的鞋,鞋面最前头的布都是补过的。脚长大,被子不会长,冷天时节脚就会在被子外面,秋天起穿袜睡,入冬就穿鞋睡,脚就都在被子外面穿戴整齐的样子。先把鞋袜脱掉,再剥衣剥裤,上床再穿袜穿鞋。经常想不脱鞋袜把裤子弄掉省得一会儿重穿,这万难。

雨打芭蕉的声音不是“滴答”,蕉叶宽雨点多,芭蕉叶颤抖的样子,豆子倒掉的声音。檐雨也不是滴答,大雨如注,小雨是“滴、滴、滴、滴”,雨息,树叶上的雨水落到井里,是“滴答”,秋雨时地上有了积水,忽孤雨一滴飘落,也是“滴答”。

最像雨声的声音不是雨。十多年前去北京,住在一个小四合院里,听了一夜淅沥,醒来推窗是院子里的一棵白杨树,风来叶响,响了一夜。梅叶上的雨,是干巴巴的窸窸窣窣,竹叶上的雨则是沙沙沙,每片竹叶都会动,雨是绿的。荷藕、芋艿叶子的则是银亮的水珠子,会跳着逃开,是雨珠中最像雨珠的。没耐心收集,不然这真的是滴答着的活水。

雨滴颗颗有根,像豆芽一样,大多数的雨都是雨丝,丝就是根。呆雨也是有的,手指粗豆子大的雨,是冰雹变的,下时就“滴滴叭叭”,敲在锣上“叮”地会响。古书上说,井里打水,水桶中洒出又掉到井里的水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没有根”,是一味药。

草屋、瓦屋、木屋,夜雨都有静谧意,古书、昏灯、老三五烟,可以一夜不眠。夜雨里最惊心的是大树,越大越惊心。破屋漏雨碗碟盆瓢都去接,五音杂处非常忙碌,没东西接的那一处,是被冷落的“滴答”。

栀子

农历五月的青绿山水,是一年中最好的。梅季是江南的雨季,初梅的凉意中总有几日晴好天,这样的日子,是一年中最难得的,是比节日都要好的。三百六十五天,刨去寒暑酷日、雨风雾雷霾这样的破败天数,好日子其实不多。

闲日即吉日,唯五月有一年中最丰盛完满的正时光,水满,阳光满,绿满,草木日长夜大。蛙鸣田野,稻插新秧,在从前苜蓿花连绵如锦,鱼也是这季节斗水,猫也是这季节叫春。所以端午这个节,非圣贤之人想不出来。

木莲藤、南瓜藤、豆藤,包括黄瓜丝瓜葫芦,都在爬,藤们爬得很快,葱荣有水色。十八岁那年作了一句诗:“逾墙的青藤爬出了傍晚。”想想这造句比红杏出墙还有意味,就一直到现在还记得。

我们那一代人年轻时寂寞,不敢无故与女孩子勾搭,于是喜欢爬山,月色好时夜里也爬,定海城方圆十里的山头都爬遍,半夜山头上用怪异的声调背苏轼的《江城子》:“……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五月,我们就在这样的五月觉得天长夜大。

小洋岙往山里走,日照寺的东侧,有一个四面青山合围的小水库,一潭水里一群白鹅浮着,山脚临水有四五户人家。这个地方我都五月去,去了十年。因为这小水库的四周长满了一种叫黄子的白色花,黄子是野生栀子。山花开时雪白,普陀的白华山也遍生这种白花,于是山生香、水也生香,没日没夜生香,直到结出黄子来。栀子在山野中的香是瑞香,洁白端庄,非常吉祥。

朋友中最爱栀子的是施炜军,五月里穿一件白衬衫,瘦瘦弱弱的,走路时捏一朵栀子,丧魂落魄模样,仿佛行吟,这样的气质很像屈原。那个时候年轻人普遍多情,这种腔调不少见,我们也不以为怪,知道这是憋出来的毛病。

有一年的五月施炜军恋爱了,是被人家一见钟情。他去白泉供销社实习,我陪他去的,一群人到店堂报到,卖布柜台有一个身材娉婷的女孩正在扯布,抬头看见他,就说:“你到我这实习,做我的徒弟。”他的脸唰地红了,红得像女孩手中的红布。

后来自然不作数,因为笨拙。他很早就在字典里查到栀子花的栀字,而我们平常是叫玉荷花的,野玉荷则叫黄子。

端午有一点不好是吃粽子,黏食我不爱。中医说,湿气太重的日子不宜吃黏食。而端午有时候会在梅雨季,梅子青时雨纷纷。

芜杂

层出不穷的是草。春秋二季,胡子与草都疯长,地锦、车前子、蓟、薇与蒿,这些江南的野草,扑地而生,开细碎的花,什么地方都能长,满眼的绿,染过去,又染过来,潮水一般。如果你有块巴掌大的地种庄稼,野草从这头拔到那头,你又得回来重拔,草是无休止地长,疯长。

空气中许多尘埃都是野草的籽,蒲公英的种子干脆带着羽毛,飘飘然随风而飞,能够过山过溪,过海过洋,到你家门口的屋瓦上,你的眉梢上,雨一场瓦缝里就挤出一片绿来,没有雨时它等着。莲子可以等上万年,干涸也不怕,遇水依旧能发芽。荷莲名气大,其实很多草的种子都会这样等待。如果撒哈拉沙漠来一个梅雨季,三天后就是撒哈拉草原,所以旱上一万年也没事。种子就是滚滚红尘,静落成为泥土。泥土中什么草的种子都有,每一寸土地,只要有水有阳光有适宜的温度,就一遍又一遍地长草,嵌在石头的裂隙间,草萌发时能把石头撑一撑,舒适地容身,踩不死啃不完,干枯了再来一遍新绿。

草是一定要开花的,一定要结籽,结成千上万的籽,兰草的籽就是粉尘,一只蒴果几亿粒子,像男性的精子。世上大多数的生命都以中彩票那样的概率繁殖后代,尤其是草,要存在,要复制,就要买彩票。其伟大在于,再微小的草籽也会记住自己的样子,绝不弄错,长一样的叶,开一样的花。

庄稼也是草,菜长得不比草慢,菜要生虫,草似乎从来不生虫。其实虫也是生的,是草太多,虫在草里需要找,寻半天捉一个蜢蚱。稻麦的籽被人用来当饭,这是始料不及的,还要剥壳,这就白白劳伤。土豆红薯萝卜把自己弄得根可以吃,这不是一般的愚蠢。而瓜们善于做生意,把种子让吃客带到别处去,落种时还会得到一泡肥料,这里面西瓜以及甜瓜们最诚挚,甜头确实是甜的。豆的法子很差,芝麻的法子也很差,应当皮可吃籽不可以吃,现在,结籽是为了让人吃。但豆们籽熟时豆荚会干裂,爆一下,撒播种子也就一米见方远,父子两代不过挪一下屁股。

西神

民国十二年,九峰阁主吴恩元著《兰蕙小史》,讲到西神时这样说:“无锡荣文卿植。三瓣短圆,平边,蒲扇式浅兜捧心,刘海舌,门字肩,干长,色绿。虽称为梅,实则水仙门之无上品也。”七年后成书的《续兰蕙同心录》上讲了出产地:“西神梅出奉化,陈姓山客携花至无锡,初为荣文卿先生所得,转为杨六笙先生手植。三瓣平边,圆头,大铺舌,观音兜,平肩,色光最姣姚,丰韵独绝。洵美种也。”沈渊如的《兰花》《江浙兰蕙》等认为此种在1912年为荣文卿先生所得;《乃安居艺兰笔谈》《中国兰艺三百问》等认为此种是1911年为荣文卿先生所得。十年后《兰蕙小史》记下此种,又近十年《续兰蕙同心录》也记下此种,可见“西神梅”在二十余年间自奉化至无锡又至杭州、上虞,流传于江浙之间。

《续兰蕙同心录》中“西神梅”有诗如下:

山灵毓秀出兰英,弗染红尘不好名。

仙骨珊珊依谷壑,楚魂郁郁对江城。

瓣分五数成全福,花发三春守独清。

眷顾如来明察主,得时那不到公卿。

……

诗是破诗,花是好花。

西神出自四明山区剡溪流经的奉化,普通野生春兰自然变异出来的品种,犹如石头中长出来的翡翠,也只有人杰地灵的奉化,才会脱胎出这样的奇花异草。按兰花的瓣型学说,西神不是“梅”,但历代兰人忍不住要在西神的名后加个梅字,一般以为,“梅”格较“水仙”格更好一些。传世的江浙春兰“四大天王”宋、集、龙、汪,是两款水仙两款梅,梅格的宋梅与集圆,水仙格的龙字与汪字,这四只花分别是梅与水仙的样板和经典,但这四大天王不得不以西神为贵。我这样说,会得罪人,历代痴迷宋梅、龙字、汪字的人很多,集圆少些,算是一家之言而已,宋集龙汪我也都种着的。

西神的好是它在水仙与梅的中间,是恰好的一只花,从兰花的瓣型理论来历史地考量,它的特征介于梅、仙间而得中正。同时期奉化也出过一个叫中正的人,这之间有没有关联我不知道。中国兰文化的定义出于儒学,中正是花之品格的基本精神,极品的花。宋集龙汪的色不比西神逊色,精神骨力神采也不比西神差,但西神恰好是能兼顾梅、仙两大类的圣品,它是出神入化,完美无缺的造化之作,在兰的群芳谱中卓尔不群,不同凡响。

花好到这样,称之为神,不为过也。

香祖

香祖,第一香,王者之香。这些都是兰的别称。王者之香典出孔子,“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当为王者香,今独与众草为伍”。香为兰之魂,养兰的本意是为了闻香。兰香至今无法合成,如今流行香道,香道中的龙涎、沉香之香与兰香比,差得太远了。曾有幸被邀去闻过一炷十八万买来的香,与兰香比也根本两回事。

满屋兰草齐芳时,养兰人是闻不到兰香的。“与君子处,如入芝兰之室,久不闻其香”,所以我每年都会忘记邀一些朋友来闻闻香。兰花次第开,花期一月有余,无人闻香以为憾事,其实是忘事,说一句侈话,我不闻兰香很久了。

兰香有幽香、清香、甜香、浓香等轻重清浊淡浓之分,辨香也是莳兰的功夫。兰香的正格是淡逸的幽香,如微风之徐来,拂之若有若无,其兰在左时香在右,见兰在远即闻之在近。春蕙建墨寒五大兰系中,唯江浙的春兰有这种幽香,江浙的春兰要生幽香也须泥土素养,自然的沐风淋雨才会有,如若暖棚化肥莳之,则香味会有变化。春兰的幽香从种分以素心为最纯,从地域分以浙东的最好。舟山春兰之香别具一格,有人说其香是禅香,那要看养的人有无禅心了。

养兰人不闻兰香很久了,都在求花之贵,求种之奇。忘掉兰香便是失魂落魄,这是一件好笑的事。

干净的妙用是不可思议的,我说的干净是纯粹安静的意思,与清的实像相仿佛。水中能看到云月也是纯粹安静的妙用,静极的清水池塘,有天月影像。外部世界质地纯净的东西,人有天生的喜欢,这其实是启示,人性本来的质地也是无瑕的。

本初难守,小如一个念头,也会刻刻变调,掺杂进许多思绪来,令你混浊。世界的无常就是变调的集结,混浊使人迷失。我们不安,不安即动荡,哪怕纯如婴儿,也有喜怒无常的动荡,这就是不安。安静一碰到世事的无常,就如静水不能再静。恍惚中有与生俱来的依赖,有的演变成固执,有的演变成无意义的惯性。人总是走得越远,乡愁越浓。思乡情结其实是个核,身在家乡也会思乡,因为终极的乡关是心安。秋夜皓月的静境,会勾起很遥远的情绪,那是我们在怀念本初,那方无憾圆满的清静之所。

兰花是一个比喻,并非极致,干净的天性才是。心性的干净有妙用的境界,古往今来无数圣人,大多无名,却有皓空中繁星一样多的心得。

寻香

喜欢迎风而立,看水荡漾看树摇曳,大团大团的清凉迎面涌来,十指如梳,风密如发。六月的凉爽,是树荫下的过堂风,兰叶在动竹叶也在动,草叶的影子也在动。树是静物,树越大越有静气。听说了一棵已逾百年荫过半亩的老桂树,金秋结子,花落如雨,就动了想把兰园移去,住在树下的念头。

平生最喜欢的植物是竹子,当然还有兰。修竹如兄弟,幽兰如弱女。青竹留风,为闲庭第一景致。风为竹友,雨为竹亲。秋灯夜雨听寒檐滴水,读庄子文章,紧一紧热被窝,捧一杯碧螺春。

散淡人生,要有一丝凉凉的苦意。明灯也是好东西,一屋子光亮,从风雨中拓出了一方温暖。这样的时候,人可以有情,也可以无情。然而你能说何为有情何为无情么?

院墙用竹围,竹篱茅舍,竹篱是真,茅舍是假。年年新绿如换旧时裳,扫不完的竹叶子,枯黄的竹叶子贴上院中的旧石板,依依地不肯去。

园中梅花一株,是绿萼。后来觉着颜色单调,又种了一棵老蜡梅。这老蜡梅本是一个老友的,老友孤居五十年,一日想起娶妻,盖新房时盘算不下,看中了我的院子,将老蜡梅移了种在我处,言明是他的,方便时就来取。他将蜡梅削得只剩一段光干,说这样可减少树叶蒸发水分,以便移活。其实蜡梅是扦插可活的植物,选了几枝两年龄的半新枝,插在湿土上,如插杨柳。

来年春天,这棵蜡梅新芽大发,新枝狂抽,过夏又郁郁如盖,冬深,枝上不留一叶时,蜡梅吐蕾,累累如绣,清香过处一树蜡黄。盛开时,竟引了几只忘冬的老蜂嘤嘤嗡嗡。

将一丛新花取了个名,叫绿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水无形无色,在杯是杯的形状,在云是云的形状;近朱则赤,近墨则黑。放开来逃逸如雨,林野点染,鲜活而自由。绿水是春水,水本不绿,藏春色于点滴涓流之中,就有了秀气。滴水入深潭,涟漪如花。

人一冥想,便混淆是非,就以为水和花是同一灵性的两种形式。嫩枝也如水,流淌得十分寂寞。

芹有药香,秆细长叶零星,水而且碧绿。野生的山芹长在溪旁,开状如荞麦一般白而细碎的花,风起清水粼粼,寒香含微苦,最有秋的意味。

芹之美是菜之最。我喜欢将芹菜整齐地切成寸许长短,沸水中捞一下,留下碧绿醒目的颜色,轻油小炒入干丝,佐雪白的米饭,满眼风涤水洗。

汉字是有意境的,“芹”字亲切。芹和胃,饭后在田畴间小步,牵花衣童子的手,软软的暖和。

芹里药香霜后更浓。献芹作美意解。芹的栽种不比兰草容易,每每黄昏摸索在菜根间,割了装在竹篮里入城访友,都欢喜自家的这一份新鲜。

秋天是香的。田野里的稻谷一起成熟。有一种很美的意境叫秋白,是收割后新碾的米,煮的饭的颜色。白露垂叶的清晨,凉风唤人添衣裳。园中的菜是喜欢寒意的,干净得碧绿,精神如水洗,菜叶如瓣,开一大朵花的形状。曾用兰盆种过一棵黑绿的青菜,放在朝夕能见的阳台,命名为“饭侣花”。菜是饭的伴侣。

黄色是菊花的正色,就像碧是兰花的正色。菊花竹篱下裹了一身斜阳,暖暖的有晚香。橘子在秋天成熟,青皮要等霜后才红,剥开来瓣瓣也是阳光的颜色,酸酸的甜,冷冷的香,秋天是有滋味的。

何为美味人生来就知道,不用教。等到从苦味中也能尝出可口,就是练历了。就像黑灯瞎火走夜路,不知不觉已离家很远。

闻香识花,看瓣色水头,红绿老嫩清浊,入眼万般,其实人人看到的都不过是每个人自己的世界。有一种瓷器的颜色,叫雨过天青云破处,是想象不出来的颜色,其实就是很新鲜的天蓝。

花开,就是兰说话。兰语,用眼睛听,用鼻子听,用心听。听懂了,心里荡漾出一朵微笑。活着都知道自己存身的世界,也知道存身于世界中的自己,只是许多时候自己不想知道。活水自净,兰花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是什么?兰花也不知道。倘若一辈子只能说一句话,只想学盆中兰草开一次花。

清雨滴落池塘里,啄起一朵无色的水花。人生三昧,于我就是冥想、梦和睡眠。梦佐睡眠,冥想佐梦。

雨夹雪,地上已经泥泞了。湿的意思到处都是,天暗下来,感觉这暗也是湿的。枯枝上挂着水滴,珍珠一般,银亮地疑思。雾霭在山脚下安静着,山苍老得似有了白发,云涂抹在山顶的高处,灰暗得十分含糊。

枣树长满了尖尖的骨刺,高瘦地站在路边,没有一丝表情,顶着一树暝色。

想听懂炎夏树上的蝉鸣,恍惚中声音变成了蝉的形状。

圆月之夜最宜听箫,人和竹子的声音,能将圆月的心情说出。暗处是低低的山岗,将荒凉的静寂抚摸了。隐者说隐,隐一片大好时光。

箫声里圆月隐了。

风轻夜黑,摸遍口袋无烟。心情随着季节走,从苦夏入清秋,有热茶渐凉的手感。

菊香其实是愁香,阳光照花丛,感觉是很老的阳光。古人以菊为名时,喜欢以淡为字,比如淡人菊某,听起来让人觉得很是不经意。

南方的好处是,入冬还满眼青绿,草枯在树下,更显见树的葱郁。冬草凌寒扑地而生,一层枯草一层青,翠色从已凋谢的枯茎中入眼,冷风伏地而行,翻动着草皮,过水粼粼细波,寒水有些黝黑,如人之瞳明澈。

鹅喜食冬生的嫩草,白鹅幼稚的毛羽是金黄的,所谓鹅黄鸭绿。小鹅黄毛最稚拙,啁啁食草,羽风一团。

冬意总是这样灰蒙而含糊。临晚下一场雪,用炭火炖一锅芥菜,围火而坐,再温一壶酒,那就美了。

兰与菜同时种,菜日日变色,旬月叶如小扇,兰则如睡态,默默不醒。复浇水殷勤,两日一小浇,五日一大浇,四时晨昏,还是三五枚寂寞老叶。

须发理了又长,一月一次,兰却木讷,须发之长也快于兰萌,恨不能以身代兰。

一日看三回,提一条凳子坐兰之侧,久之,无奈而生落寞,落寞又生落寞,人就空洞起来。

不久见菜老叶黄,根株皆朽,兰依然碧绿,蕴秀藏神,不由心生欢喜。拨土理盆,摇扇拂叶,踌躇间心中意满。细看,有新芽如米,顿起十分敬意。

鸦鹊

乌鸦喜欢栖在冷雨后光秃秃的树枝上。没见林中的乌鸦,常在路边树顶的细枝上落着几只,很黑地叫。天色晦暗,山在暮色里是重重的轮廓,鸦叫是独语,这样的树与鸟与叫声,一入夜色,就悄然没有了影子和声音。

雪初晴,白茫茫的清晨,屋外苦楝树上偶尔也会有乌鸦,这时候的乌鸦黑得有些严肃,苦楝树果蜡黄。一派干净的雪后山水中,三五只树上的鸦,是十分孤独的。抬头看着天,良久之后,鸦会失声而叫,像是设问;惊起而飞时,鸦也会叫,那是诧异。但两种叫声一样,都是它的名字“鸦”。我喜欢把鸦的叫声写作“哑”,意为无声的“哑”字,其字有音,这个就很像鸦叫。

鸦叫的声音很苍老,与身上的颜色与季节都很配。所有鸟中,如果从叫声听心情,乌鸦是最悲观的,但它不常见,出入也冷落,常在冬天里现身,仿佛是因为这个季节地旷人稀之故。

岛城十多年前突然看不到一只停在树上的乌鸦了,冬天也没有了每年必下的雪。还有雁,雁在岛城的称呼是出奇地别致,叫“外鹅”。外鹅每年秋天来,停在高山岗头,歇一歇,飞在天上会排“一”“人”“个”这样简单的字,叫声七零八落。于是我一直以为“一”“人”“个”这三个字是天书,不然雁们为什么要翻来覆去地在天上写呢?

几年前去北京,惊奇地发现路两边白杨树上黑压压的鸟都是鸦,北京除了提在笼子里遛着的鸟外,停树上的好像全是鸦,而季节竟在夏天。北京的白杨树夜里风动树叶有雨的淅沥声,可以淅沥沥地“下”一整夜“雨”,晨起迎面就是树上黑鸟的断喝:哑!这让人疑心乌鸦都去了京城,干什么呢?

我们从小听到鸦叫就躲到屋里,天生对鸦有敬畏,但躲到屋里还要回到门口去“呸”一下。听到鸦叫都没引来过不祥,但据说鸦是不祥的,听了鸦叫就必须用清水洗耳朵。所以一直没机会看准确鸦里有没有白颈的,但据说有。鸟飞着的时候,是认不出鸦的,停在树上才仿佛认识,等它开口才能确认。我对鸦的了解十分抽象,对真实的鸦不如对八大山人画里的鸦面熟。鸦的叫声是很明确的会飞而孤老的声音。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我一直怀疑说的不是鹊是乌鸦。鸟在夜里大多都是不飞的,只有乌鸦夜飞。鹊也是黑鸟,只在肚上有一块白,所以乌鹊和乌鸦是两种鸟。鹊与鸦的不同主要是叫声不一样,鹊声被以为喜。

声音是重要的,悦耳是人的需求。喜鹊不吵,不像麻雀那样多舌。麻雀的吵是罕有的,如果竹园里宿着几百只麻雀,清晨你必须比它们起得早。梅鹊图中的梅,其亮色是为了衬鹊的喜意,画里是没有声音的,光画一个黑白的鸟,又喜从何来呢?

樱桃红了

人如蛾,都扑向华灯闪烁处。城中的街树不兴种桃花,桃花就开在纸里,梦里,往事里。

喜欢不喜欢在细想之后才能甄别。不喜欢,朗朗乾坤就无树无根,一万年都是塑料一般的质地,寸寸光阴都是假的,这样的日子明明不是人过的。

人生意况是有私情的,一如野地里有桃花。草露如白眼,碎花如闲言,然而对桃花来说,并无妨碍,要嫉,也该是李花。李花满树苍白,花比桃花还密。待到草枯尽,桃叶落去,李也是又过一年。

活得娇艳,有灯一样的明亮,还有想一想都能感觉到的温暖。

许多事是与我无关的,可是樱桃红了。

种樱桃原是为了给院子“补白”。当初有一大一小两棵樱桃树候选,大树有几十年树龄,朋友搞房地产开发,有一个拆迁户的家园里有一棵大樱桃树,朋友迁树时要送我,我知道“樱桃好吃树难栽”,不敢要。后来丈人给我拿来一棵小树,一栽就活,才两年已高及屋檐,开了花又结了果。樱桃结果的确是“累累”,尤其果子红了时,比开花时更好看。

鸟吃樱桃是把核留在枝上的,而且哪颗先红啄哪颗,不红它就等着。我家麻雀住竹上,每天早上人都是被雀吵醒的。但麻雀嘴小,不食樱桃,偷樱桃的都是大鸟,比如鸦,白鹭,鸽子。这些不常见的稀客虽然是因为樱桃才飞来寒舍,但也很让人喜欢。

女儿爱吃樱桃也是我种樱桃的原因之一。果子熟了本来想把树用网罩罩起来防鸟,但起花结果第一年,是喜食,大家都弄点尝尝是应该的。晚饭后,女儿拿了饭碗摘樱桃,与鸟抢食。这样的黄昏能让她记住很远,倘若以后远游,她会回忆起,就是这样的日子织成的“家园”。

红了樱桃,当然也绿了芭蕉。芭蕉大而无当,雨打芭蕉的声音听起来木木的,好像有人蹲着“唔唔唔”,也如泛白朝天的鱼眼睛,远未及竹叶、桂叶、梅叶上的雨声精致。明年斫了芭蕉也种樱桃吧,愿更大的鸟也能飞来,比如白鹤。不知世上还有白鹤否?

名花

舟山多兰草,除群岛北边嵊泗外,中街山列岛以南稍大的岛屿都有兰,尤以本岛和金塘、桃花、朱家尖为最多,据相关部门统计,2000年时野生种群上亿株。在中国兰花界,舟山兰花被称为佛草,我2000年前后曾写文章在兰界介绍舟山兰花,说“此是佛地,兰为禅花”。

1954年春,给朱德种兰花的绍兴兰人诸先生去普陀山,在半升洞码头看到一个小姑娘,手握一把兰花一分一朵在卖,诸先生看到其中有一朵蕊蝶,就问小姑娘:草呢?小姑娘指了指山回答:草在山上。诸先生说:舟山有兰花,舟山有好花。这句话经过“文革”,直到八十年代初开始传遍中国兰花界,这就有了舟山兰花声名鹊起的发轫。

一种花卉有“界”的只有兰花。世界上喜欢琴棋书画的华人文化圈的国家,莫不喜欢中国兰,日韩的香兰都从中国引种。兰界是莳养收藏中国兰花的圈子。将野生兰花的变异品种定名、传世、建立兰谱、制定鉴赏标准始于宋朝,完善于清朝。古籍中传至今的兰著兰谱七十二种,从宋至民国,前人选出的传世春兰名种三百余种、蕙兰一百余种,如今人们熟知的名兰绿云、宋梅、大富贵都是。从清代起民间就有专业养兰为生者,世代相传。兰史上,名兰贵逾金玉的年代是清末民初,大富贵在山上被选出时,卖价八百两白银。因为野生兰花品种变异得好的非常稀少,花就有了十年一遇、百年一遇、千年一遇的精品、神品和极品。兰界有这样的说法:千梅万世选,一荷无处求。这里的梅是兰花中的梅格,荷是指兰花中开出的荷瓣。

岛城有兰科植物近二十种,被当作“兰花”的有春兰、蕙兰、建兰(舟山建兰民间叫秋兰)、风兰。最多的是春兰和蕙兰。舟山春兰春节后开花,香及山野,从前屋后溪边都有,村姑摘一朵簪头上,洗衣烧饭时鬓角有幽香。蕙兰阳历五月开,立夏前后,又被叫作夏兰。蕙兰香浓艳,香不及春兰幽逸,春兰香有幽香、清香、淡香等多种。中国春兰以香论,江浙春兰第一,江浙春兰的香,以舟山第一,这是兰界公论。舟山兰花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蕊蝶碧瑶下山,一路下来,舟山春兰里面出过上百个好品种。这其中,有诸如千岛之花、黑猫、大小元宝、碧瑶、芝元、麒麟、蕊鼎、神州奇蝶、女儿梅,蕙兰中的方桃梅、蕙鼎等成了江浙春兰蕊蝶、次新花新花的代表品种,在兰市有着很旺的人气。舟山以出产奇花盛名,奇花中尤以蕊蝶最多。

舟山群岛如青螺叠翠,有大小岛屿一千余个,是天台山脉在海上的延伸,因此岛即是露出海面的山,山即是海中浮起的岛。北纬30度从本岛横穿而过,属海洋性季风气候。群岛最高峰海拔500余米,其余都是几百米高度的丘陵,植被以海岛松和海岛灌木为主,四季分明,气候温润,夏季最高气温不高于40度,冬季最低气温不低于零下7度,非常适合野生春兰的生长。

舟山野生兰花选种寻花有两个高峰期:一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到九十年代中期。这期间因为绍兴人来舟山寻花,传播了花艺花识,并迅速成为第一代舟山兰花人,上山寻兰始兴。那时液化气还没有普及,一入冬,山上的柴草都被居民割光,山上干净整洁,兰花一目了然。由于是千百年来的第一次开发,上山寻兰的人并不是很多,寻兰非常方便,有上山不空手的说法。目前兰市上所谓的舟山产次新花都在这一时期下山。第二个高峰期从2000年开始,全国的兰友来舟山寻草,出现了“篦山寻草”的场面,从而大量好花下山,形成第二个高峰期。

说舟山蕊蝶,不能不说传说中的蝶窝。1990年,舟山兰友在舟山本岛的紫微狭门里回峰,发现了春兰蕊蝶名种黑猫,后来又陆续在这地方发现了大元宝、鸳鸯蝶等许多蕊蝶品种。里回峰在舟山本岛的腹地,舟山第三高峰蚂蝗山的西侧,地形峰回路转,形成了独特的多雾偏阴小气候,冬天要比其他地方冷2到3度。兰花分布也非常奇特,这个坡面有兰,过了山脊就一棵都没有。在一处两个山岙凹处隆起一个山包,舟山兰友几年间在那里发现了三十几个蕊蝶品种,其中最多的一天发现了五个。舟山兰友发现蝶窝的最初几年是保密的,黑猫与黑虎发现于同一年,出花的地方相距不足百米。

舟山兰友在蝶窝采了三十几个蕊蝶,十余年后真正能传世的没那么多,很多花并不稳定。我曾分析过里回峰出蝶的原因,主要是水土和气候,许多蕊蝶是年景气候的突变造成的假性变异,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么小的区域里并不是一次发现这些品种,而是年年都会新生蕊蝶的原因了。

舟山蕊蝶的代表品种:

芝元。芝元1999年发现于舟山六横岛,从草上看是舟山出的最漂亮的叶蝶,第三四叶即起叶面花,蝶化面积大,色彩鲜艳,蝶化部位草色消失全部舌化。此花至今未有复花照面世,据见过实花的兰友传说,内三瓣短圆宽大,舌上呈全鲜红色块,舌边缘留白一圈,艳丽至极,是舟山出高品位草花双蝶的代表品种。

黑猫。1990年舟山兰友采于舟山狭门里回峰。此花新芽紫红色,芽尖有白头。壮草叶长20至30厘米,宽一厘米,叶厚斜立。花苞水银红,似透明,外瓣竹叶落肩,花葶高。此花的特点是:捧瓣瓣根宽大,瓣内布满紫黑色绒毛状斑块,瓣边缘有银边。猫耳捧,形神皆像猫耳,唇瓣宽大,向后翻卷,舌面U字色与捧对应,是舟山出蕊蝶奇品的代表。

大元宝。1990年舟山兰友采于狭门里回峰。新芽紫红色,新发叶尖有紫红晕。壮草叶长25至27厘米,宽0.8厘米,叶色深绿叶姿半垂。花梗紫红色,花葶高。内三瓣完全对称,白绿底上色斑鲜艳,外三瓣中间各有一条紫筋纹,蕊柱随花开放由淡黄转为银白,花大色丰富,为舟山产三舌蕊蝶的代表。此花下山不久便被绍兴兰友引种,1994年复花,命名为大元宝。

碧瑶,1986年由舟山兰友挖到。下山草叶长20厘米,宽0.8厘米,逐年草势趋短,叶质厚糯有光泽,叶尖透明状,叶姿半垂。苞壳赤绿有奇彩,花葶高而细圆,花大色碧绿。春兰水晶花叶双艺,捧瓣白绿色唇化,三条红线状色斑,蕊柱四周的捧瓣分布赤紫色侧裂片,命名为碧瑶,是舟山出水晶艺蕊蝶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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