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寒意渐深。青葙受了些擦伤,身体也有几处在疼。她躺在床上想,好在除了她和莲儿,翻墙这事没有他人知道,不然这院子就被加严了守卫。她嘱咐莲儿早些休息,自己也睡下。
迷迷糊糊间做了一个梦,梦中自己牵着莲儿的手,两人就如普通姐妹一般,在几千盏明灯笼罩着的集市中猜灯谜,周围全是出来逛灯会得男女老少。莲儿猜中了一个,开心极了。青葙也猜中了一个,正要拿灯,可突然集市上失火了,人们大声叫嚷着四处奔走,青葙就在这喧闹声中醒来。
大院那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人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此处奔走。许多火把聚在一起,看着渐渐地也近了。青葙仔细地听着,似乎是有人闯进府中偷了东西,现在家仆们正四处搜查。青葙耳目灵敏,细微的声音也能听清,夜里远处的火光也能察觉。她正要起身去唤醒莲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黑影溜了进来。
青葙正要喊叫,黑影见屋里人原来醒着,迅速上前捂住她的嘴。
“小姐莫要惊慌,我只是来府中借些药材,绝无非分之想。”说着,那人在打开手中的包袱给青葙看。虽看不真切,但包袱一打开,却是一股药材的味道。当下,青葙便已改了主意。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那人便放下了捂住她的手,开始在周围寻找藏身的地方。
“你就藏在床底下吧,一会儿我自有应对的方法。”那人就藏到床底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人来敲门。
“小姐可还醒着?”
“何事?”
“府里进了贼,家仆们正在四处搜院子呢。老爷差我来看看小姐这里可还安好。”
“你们闹起来的时候,我刚看了书灭灯睡下,到此刻你来查我都醒着,没见有人进来,也没见有人经过。你大可放心。”
“是。想来那贼胆子再大也不敢放着大门后门不走,跑到小姐住的别苑来,一来出逃不方便,反而容易被人抓住,二来咱们府中这里守备最严,他也不能轻易进入。”
“我此刻正乏,请你也去隔壁告诉莲儿一声,让她不必起身来看我,再告诉她夜里也警醒着些。”
“是,小姐。”
她就这样打发了来人,星星点点的火光伴着脚步声离去了。
那贼从床底下钻出来。
“你也听见了,我这儿是府里守备最严的地方,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解释说:“那时府中还没有发现我,我不识路,四处摸索,看到这门口的守卫正巧在小睡,就想着先溜进来找个地方躲一晚,顺便想办法弄套仆人的装束,第二天扮作仆人走出去。”
“你来我这府里偷药材做什么?”
“去年夏天山东一带发生一场瘟疫。初雪降之前,这瘟疫便已延伸到了京城。冬日里,家中妹妹染上疫病,眼看不行了,我只有来偷药材救她。”
“你买不起药材吗?便是买不起,也是要去城中药铺里偷,为何要来宰相府?”青葙问。
这下轮到他疑惑不解:“小姐莫非不知?”
“不知什么?”
“京城的药材早在数月前都被宰相大人和几位高官垄断了。”
青葙惊讶地提高了声音:“这怎么可能?父亲怎会做这样的事?我是知道父亲近月储备了一批药材,那是担心疫病,为府中人准备的。分量只是刚好够府中人使用。若是这药材都被集中在高官府中,怎么没听说哪位高官开府施放或是贩卖药材?那百姓怎么办呢?”
他摇摇头,耐心解释到:“看来小姐真是不知。高官们早在疫病出现于距京城三百里外一小镇时,便开始垄断京城和附近大小县城中治疗疫病需要的重头药材,只等疫病在城中蔓延再开始高价卖出药材。如今京城中疫病不多,皇上还不知道,自是没人管这事。可城中药店已有好几味重头药材是买不到了。你爹想是这群官僚中最有良心的一个,我四处打探,只有你这堂堂宰相的府中放着药材的库子守备最少。”
那人说着,对青葙鞠了一个大躬:“我本是良民,若不是为了救家中妹妹性命,也不会铤而走险做这偷盗之事,还望小姐高抬贵手,待我回去把药材交于可亲可信之人,托他照顾妹妹,便回府中自首。万望小姐赐药。”
青葙看着那低头弯腰的黑影,想了想,对他说到:“民间的传言也不多可信。就是有高官收购药材,我父亲也不定便在其中。这你要知道。父亲向来仁慈,这其中想来是有什么缘由。”
“是我冒犯小姐了。”
“你冒犯我什么了?”
“冒犯有三,一,深夜闯入小姐闺房,实属不敬;二,在小姐面前妄言您父亲的不是,实属不妥;三,小姐处于深闺之中,本不沾染世俗之事,我为了自己的事,搅扰了小姐清梦,也是不善。”
青葙此时对他更加敬重。这小贼原是个明事理的家伙。
“你请先起身。”青葙对他说。
“多谢小姐。”借着月光,青葙看见一张清秀的男子的脸。他抬头看清她的容貌,一时很是惊讶。
青葙不知道他为什么惊讶,并不怎么在意地说:“今日你先离去。过几日你要回来,但不是为了偷药之事。你要再到我这儿来,不被人知道,然后带我出府。”
“小姐这是为何?”
“过几日是上元灯会,我想出府上灯。”
“传闻宰相大人膝下有一女,藏于家中,从未踏出闺阁。难道是真的?”
“正是。你叫何名?”
“我名叶渊。”
“若是可以,青葙拜托你,灯会那日晚些时候带我出去一回。若是不可,我今日放你出去,你便回去好生照顾家中妹妹,别再回来了。照顾家中妹妹是件重要的事,你若是自首就不能陪在她身边了。”
“多谢小姐善意。”
“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莲儿,今日的日头真好。”
“小姐每日都这么说。”
“那是近日天气极佳。那碧绿的叶子像是翡翠,衬着如玉石一般的白花真是好看。不知这花叫什么名字。与这词极为相应。”
“不过是些白碧桃花,每年这时候开一些,到了中旬开得最盛。小姐是知道的。”
“我这不是看有人不大快乐,找些话趣说说嘛。”
“小姐,现在老爷夫人连院子都不让咱们踏进了,你却能静下心来念书。”莲儿说着,弯腰倒着茶。
青葙想起昨夜从墙上摔下来的情形,抿着嘴笑了。“原来门口守卫瞧见了,我还以为能够瞒过这次。”
莲儿可有些生气了。
“小姐,昨儿那件事,一辈子干一遭也就是了。你瞧瞧,你手上的伤还没好呢。”
青葙低头看了一眼,白嫩的手腕有一处磨破了,她倒也不大在意。
“这受了伤啊,身体自然会好的。人本来被赐给了这样的能力,我又何必为它耿耿于怀呢?再说这伤也不重。”青葙轻声地说到。莲儿最是敬佩她这点,不管发生什么事,她从未抱怨。即便是每天在这不大不小的院子里也活得津津有味。寻常人家姑娘小姐做的事,她都学得出色,那些千金们不学的,她也兴趣饶饶。有时还要找院子里的守卫练习武艺。
说是“找”,其实根本就是“缠着”,十二三岁的年纪,仗着自己有点大人的模样又带着孩子的稚气,威严与哀求并用,那些侍卫见老爷和夫人都不在时,也会教她几招。她觉得受益匪浅。可这爬起墙来,不还是摔下来了吗?毕竟也只是些招式,平时的体魄还是缺少锻炼。
“这下好了,想偷偷溜出去却被逮着了,这几日禁足在屋子里,连院里都不能踏足。那高高的围墙啊,现在是又高又远。我们还出的去么?”莲儿还是不高兴,嘟着嘴,老大不乐意的样子。
青葙问她:“莲儿,你自从跟了我,也没畅畅快快地出过一回府么?”
“那是我乐意跟着小姐。小姐可记得前年的上元节灯会莲儿就去了呢。”
“是啊,不过是为了给我抄些民间的灯谜,再带些民间手艺的花灯回来。”
“那些灯虽是市井中平凡老百姓的手做的,却也格外的精致。样式风味更是府中没有的呢。”
“那些灯谜也着实有趣。”
“小姐可都记得。”说起这个,莲儿立马开心起来。“那些灯谜,有的简单,有的是真难。小姐比莲儿厉害许多,有一谜语叫‘一口咬掉牛尾巴’,小姐一下就猜出来了。莲儿还在使劲琢磨,这能一口咬掉牛尾巴的是什么动物呢?是什么动物这一口挑着牛尾巴就咬下去了?原来谜底是个‘告’字”。
两人说着,都笑了起来。春日也算是来了,白雪仍存,周身已经都有了暖意。
“小姐,莲儿刚刚还觉得身子有些冷,这一下子,心口又暖起来了。”她抬头看了看屋顶,“这是在化雪了呢。”
青葙走进屋里,拿了件厚实的衣裳递给她。
“莲儿,一会儿把这个换上。”
“小姐,这是你穿的衣裳,我穿像什么样子。”
“这怎么了?莲儿穿着定然好看。我们身形分明差不多。”
“不是,我是说在府里穿着,给人瞧见,要说些什么。”
青葙温柔地笑了。
“那就先放着,到了府外穿。”
“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莲儿伸手去接了衣裳,眨巴着眼睛望着小姐。青葙却不作答。
“小姐你可不能再做……”莲儿担心她。
青葙插着话:“今天是上元节灯会的第二天了吧?”
“是啊,小姐。这不昨儿是第一天,你就想趁早出去。这从墙上摔下来手上的伤都还没好,你就忘了?”
青葙又是答非所问:“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来。”
莲儿不知道青葙在说什么,但她看着青葙的神情,觉得有些话倒也不必问。
到了晚上,果然有人来了。
莲儿觉得今夜雪化得厉害,夜里冷,就起身给青葙房里添些木炭。她刚走到出房门,就看见一个黑影在青葙房前有动作。莲儿正要喊叫,那黑影窜过来捂住她的嘴。莲儿使命挣扎,那人见此,抬手就要把她打晕。青葙突然出现,把两人往房里一拉,又立刻关上了门。
“嘘,莲儿,别出声,这人是我请来的。”
莲儿镇定下来,再看青葙的打扮,竟是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小姐,你不会是要这个人带我们出去吧?”
“正是如此。”
“他是何人?”
“他是……”
“难不成是前几日闯入府中盗取药材的那个小贼?”莲儿因为自己的揣测吃了一惊。
“莲儿,我不瞒你,他确实是。”青葙微低着头,抬眼望着莲儿。莲儿不禁笑了。
“小姐自小以为做错了事,想要我不生气时便是这副模样。”
听了这话,青葙的眼睛越发明亮了。
“好小姐,我不生气。只是这人当真信得?”
“信得。”青葙坚定地说着。想了想,她又把莲儿拉到一边去,小声地说到:“便是信不得,今天街上人来人往,你又认得路,出了府我们只管往人多的地方走,一直走到灯市去。然后,再在合适的时辰赶回来,按出去的那套法子悄悄地回来。”
“好吧,小姐。那我们先听听他怎么说?”
青葙和莲儿重新站到叶渊面前。
“请问‘先生’有何妙计能带我二人出府去?”青葙实在想不出怎么称呼他。在这府中生活了十六年的她,知道“仆人”、“管家”、“侍卫”、“官员”、“随从”、“宰相”、“厨子”、“家丁”、“老百姓”,可这些称呼没一个合适的。见他颙颙卬卬,如圭如璋,倒有几分像先前教书的先生,便用这个称呼他了。
也许是太过兴奋,她竟然没有想到按平份“你”“我”称呼就好。
“姑娘叫我姓名就是。”叶渊有几分憋着笑,对青葙说。青葙点点头,想起来姑娘家的闺名是不方便给外人知道的,所以也就没有回对方可以喊她名字这样的话。
“我叫莲儿,自小跟在小姐身边。”莲儿倒不太在意这些,毕竟自小跟在青葙身边做丫鬟的,本名是早就舍弃的,莲儿不过是府里给起的个称呼。她款款蹲下身行了个礼。
一起身,莲儿又带着一种伶俐厉害的气势,问:“你有什么法子带我和小姐出去?”
“不知莲儿姑娘出府可方便?”
“我虽不经常出府,但出入倒是没有限制的。”
“既然这样,就请小姐换上我带来的这套家仆服,与我先出府去。今日元宵盛宴,府中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从府内走出去的小厮一般不会被太过注意。府内设宴,老爷想必会送些应景的花灯谜题来供小姐赏玩,还请莲儿姑娘先打发了来送灯谜的人,再出府与我们见面。我便领着小姐在府外左侧过了桥的‘五味斋’那等候姑娘。”
青葙问:“院门守着的侍卫怎么办?”
叶渊笑着说:“早已被我用下了药的酒迷倒了。他们虽然看起来仍站着值岗,不过是身体还记得这动作,但脑中早已糊涂得如同醉酒一般。来来往往的人只要不同他们说话,却是看不出守卫的异常。今夜我们出入无虞。我用的是上好的迷药。明日醒来,两人会觉得酒醉睡了一夜一般,也记不起什么事,只道元宵盛宴府中所赐的酒当真是好。只要一切顺利,小姐和莲儿姑娘平安回府就好。”
莲儿想了想,心中似觉有些不妥,但不知为何,对这叶渊颇有几分信赖和好感。再看小姐,一双眼睛光彩夺目。她一点也不想搅了她的计划。
她点了点头。
两人走了没多久,老爷夫人就差人送了花灯来。莲儿推说小姐今夜原想凑热闹多猜灯谜,喝了碗醒神汤,可厨房给拿错了,醒神汤变成了安神汤,早早睡下了。如今想是轻易叫不醒。请来人把花灯留下,去回了老爷夫人的心意,也请告诉老爷夫人,小姐嘱咐,一切安好,今夜宴毕,请老爷夫人早些歇息,第二天定早起等候双亲。
就这样遣走来人,莲儿换上小姐早些时候给的那件衣裳,从后门出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