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逄钧策一躺就是三个月。
英娣绝非因他满口抵赖才未将他驱逐,而是听府医说,他的确伤势不轻。于是他更加心安理得,以“伤筋动骨一百天为由”立誓躺够百日。
这段时间,皇帝、太子、甚至晏皇后,对逍遥郡王的关怀以及对李府的赏赐源源不断的抵达宅邸,就连信安公主都派人前来一番嘘寒问暖。
好在长兄晕恸是暂时,他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未有想到这次对阿耶的谪贬来的如此之快,如此之莫须有。
长兄起身来强颜欢笑迎来送往,英娣偷得个轻闲自在,躲在花园里习练舞伎。
府里供养的十几位伎人,大都被她打发至永州去陪耶娘解闷儿,眼下为她弹琵琶伴奏的只有青莳。
她习练的是一曲《谁是主》,青莳边弹边唱:“……叵耐不知何去处,正值花开谁是主,满楼明月夜三更,无人语,泪如雨,便是思君肠断处……”
突然一缕笛声搅入,她闻声转望,赫然见一记胡笛横于一人唇齿之间。
她心中忽而雀跃,脚步愈加轻灵。
本是哀凄说情之辞,被她舞成畅游满园春色之乐,辗转之间,挥却料峭之寒,不吝释放征服冷冬之骄傲,转入蝶飞蜂舞,美的春心荡漾。
那笛声犹如天籁,清脆与柔和相应,委婉与清亮并存,反复回旋。随着她的舞步,优美的旋律时而层层下落,时而逐次加快。
入破之结,胡笛声声悠扬飘荡、绵延回响,萦绕着无限的遐思与牵念,缓缓飞升。
她垂眸挥落衣袖,他已近她身前。
她抬眸凝望他:“你来了。”
他同样凝视着她:“嗯,我来探望三弟。他可好?”
她在他的眸中望到了自己,轻喘娇吟:“还好。”
他的双眸犹如燃烧火焰,她在他眼中变成赤色。他盯着她:“那就好。”
她想,如果时间就此停滞,是顶好的事,双亲健在,兄长无损,阿姐成喜,诡遏谲止。
她和他的天长地久凝固于此。
逄钧策的出现,打破了她和逄循首次独处时光。回瞟一眼拄着木拐下地的逄钧策,她不禁懊恼,面露不悦之色。
谁料逄钧策不以为然,一副嬉皮笑脸状向前挪移:“长兄,你怎么来了?”
逄循收了胡笛笑笑:“你可好些?”
逄钧策答非所问,又似有意为之,开口道:“长兄前来是空着手的么?要是为我带来长嫂亲手做的牢丸再好不过!”
逄循温和一笑,不甘示弱:“逍遥郡王府有美妾因烹饪获宠,三弟何苦吃嗟来之食?”
英娣见不得兄弟两个因为一个女子争风吃醋,虽然早早知晓他们皆是有妻室之人,但如此堂而皇之玩味于她,实在令她恼恨,她跺脚向青莳道:“我们走!”
青莳着急道:“娘子不练了?明日可就是舞魁赛日……”
她喊:“不练了!”
不料她们主仆这一番对话教那兄弟二人收听了去,那逄钧策的动作虽然缓不济急,胜在猿臂够长,一把捉住她的长袖:“舞魁赛?可是裕延坊潇湘馆每年兰月举行的舞魁赛?”
青莳不由骄傲道:“没错!三年前,我家娘子每年都得魁首……”
逄钧策两眼闪烁:“只闻潇湘馆舞魁神龙见首不见尾,原来竟是娘子你!”
英娣夺下长袖,应的是逄钧策的话,双眼落处却是逄循的脸:“逍遥郡王知道的还真不少!”
她提步转身,正遇上前来通报的家奴,他远远地站着嗫嚅不清,她凝眉道:“有话上前来讲!”
家奴双手奉上盘中一一排开的信笺,呈递于她:“大郎君嘱阿奴将此些信转交二娘子您!”
不偏不倚的,长兄偏挑了这个时候教人送信予她,真真是煞费苦心。
然而英娣并不接信,只教青莳收了它们,并嘱她将信丢入池塘。
青莳不解:“娘子,您都扔了几回了,好歹看一眼,万一真有中意的呢……”
英娣略一思忖,随即道:“收着吧,回房去看,左不过是要嫁这其中一个!”
不想逄钧策插言哂笑:“娘子不是又要做一回‘心中之嫁’吧?”
她知他意指上巳节那日,她应会信安公主的那句话,不过此时,她不想与任何人嚼舌,只想将自己关入房间,专注地恼怒也好,泣情也罢,总是不再想见任何人了。
骄傲如我李氏女,岂可甘愿做人妾小?即便那人是我心所爱,也断不可辱没了自己去。所以,逄循,你隐忍不达、守口如瓶,是早已猜透我心了吗?无论如何,我终是要将你遗忘的。你我之间,断在恋情未满处,当是最好的结果。
第二日潇湘馆舞魁赛英娣没有参加,只教青莳亲自送了回绝信给馆主。
以前踏舞为娱,如今踏舞不过是消磨时间,排挤一下心中的那些於痛罢了。
家事烦琐,岂能有心情以莺歌燕舞为乐?
青莳捎回了馆主的花笺,上面鸾飘凤泊一行字:所有风景皆在心情里。
她见字轻笑,这个壤驷行,自以为最了解我!
细细想来,她生命的十三年中,还真真是第一次乱了方寸。莫不是关心则乱?
三月之期施施而过,逄钧策终于再无赖着不走的理由,她总算松了口气。
想起东宫的阿姐,妊孕已四月有余,这期间竟一封信未曾写与她,想必仍是生着她的气。
她顾虑着宫中信笺保密之难,又想与阿姐说些体己话,就托逄钧策将信笺捎与阿姐。
三个月中,她发现这个逍遥郡王虽然为人荒唐,但办事妥贴,答应下来的事,必将言而有信。
半月过去,英娣总算收到信笺,迫不及待打开来看,不禁冷汗直流,原来,这信不是来自东宫,而是逍遥郡王府。
信上,皆是逄钧策亲手笔迹。
原来宫中早有敕旨下达,将李垺流放蛮州。
这一笔字收入眼目,犹如晴天霹雳,英娣几乎拔不动脚步,无力的唤来青莳,嘱她叫长兄来见。
长兄手捧黄纸信笺,颤抖不已,嘴中不住喃喃:“双亲年岁高迈,何以经得起这般劳顿,一次又一次,三贬一流放,这是诛心啊!诛心!”
英娣木然提醒长兄道:“接着往下看,真正诛心的在后面!”
长兄启齿诵信:“宫中有闻,太子良娣李氏四处宣扬晏皇后淫乱后宫之事,良娣必是受其父李垺暗中指使,以报谪贬之怨。圣上盛怒,遂下敕,将李公流放蛮州……这这……”长兄瘫坐于地,再也读不下去,不可理解道:“这,怎么会是姒儿,怎么会是姒儿呢?”
英娣摆摆手道:“未必是阿姐,许是她被人利用尚不自知罢了!”
“被人利用?”长兄反问:“会是谁?晏后?可是——”
英娣道:“这个晏后恐怕也被做了筏子,真正宣扬此事的,十有八九是那个凉寿王宫孙文酉!”
长兄一愣道:“会是他?他的确恨着七王不假,可是,与那晏皇后有染的,不正是他吗?”
英娣道:“所以圣上绝不会怀疑是他做的局,而圣上又对晏氏纵容惯了,对七王,哼,下手是不会软的了!”
长兄艰难道:“接下来当如何?我堂堂李氏将任人拿捏去了吗?”
英娣叹息道:“我李家氏士族之所以保得近千年名声,与清明朝堂辅车相依,如今朝堂混沌,世间忠良遭尽谗害,眼下,保命最为紧要。”
她忽而抖擞了精神,冷静地向长兄道:“由三品银青光禄大夫至五品中散大夫,再到六品承议郎,如今长兄无官一身轻,以你的心力可还能担待?”
长兄苦笑道:“父母受难,子女哪能独善其身?我心中早有准备。父母,唯其疾之忧。不过,好在阿耶有铁券在手,可免十死,攀个心坚意定尚可!”
英娣轻摇头道:“莫不说免死十次,即便免死百次又当如何?在残酷的政治斗争面前,那丹书铁券不过就是一块废铁!不过,好歹这块铁券,能为我等拖延出一些时候来,待我打点妥当东宫事,就奔赴阿耶处长相陪伴!”
长兄闻言一惊,抬头望着英娣:“东宫事?盼儿,你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