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司马攸的战报如雪片般飞抵洛阳,苏愉终究没能脱困,千里凉州,仅剩武威一座孤城。
这是司马炎不曾料到的,令他稍感心宽的是,司马攸连战连捷,正镇守武威,局面尚可控制。鲜卑人在几次大战中损兵折将,虽然也曾数次攻城,但多半属于试探,均被守军击退。
即便如此,司马炎仍是放心不下,又派校尉严舒领兵一万,驰援凉州。马隆到底能不能靠得住,司马炎心里没底。
与诸多雪片一同到来的,还有一个鲜卑使团,首领是年逾不惑的拓跋悉鹿,此番前来,主要是和大晋修好,顺便探探皇帝口风,看能不能带一名汉人公主回去。他的母亲窦氏,是汉朝大鸿胪窦章之子窦统的后裔,于母亲之故,拓跋氏对汉人女子始终抱有一份美好的念想。汉人女子,在代地就是仙女儿般的存在。
可惜拓跋悉鹿的美好愿望扑了空。
晋朝皇帝甚是不屑,我堂堂大晋公主龙血凤脉,金枝玉叶,怎能嫁于囚首垢面的胡人?司马炎在这事上没留情面,但在其他方面又补足面子:赐帛千匹,粮万担,牛车百辆。除此之外,还许以特权,师团可以在洛阳多待些日子,尽览大晋繁华。
拓跋悉鹿早就听兄长沙漠汗讲过中原的繁盛,这位兄长在洛阳待了二十年,除了相貌和骨子里流淌着鲜卑血,几乎与汉人无异。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国都的富庶所震惊,一道步障从宣阳门直到阖闾门,转个弯又折回宣阳门,如此往复,总共一百多里。
后来打听到,这是黄门郎石崇家的锦步障,三个月前,王恺做了一面五十里的丝步障,被司隶校尉刘毅狠狠弹劾一番,差点丢了命,最后是皇帝充当和事佬才作罢。
刘毅前几日刚过世,死前仍是家徒四壁,无一长物,甚至连一副薄木棺材都买不起。皇帝感念其忠,特下令厚葬,陪葬峻阳陵,于臣子而言,这已是天大的恩泽。
刘毅尚未下葬,石崇便做出了百里锦步障。百里锦步障,也就一个刺史的价钱,晋帝国国土辽阔,一个刺史算得了什么。
使团小心绕过步障,七扭八拐,终于在永宁寺旁一处极为偏僻的院落住下,房子摇摇欲坠,显是年久失修。院子里杂草丛生,藤葛纠缠,好不容易才清出来一条小路。推开门,刺鼻的灰尘扑面而来。仆从们疑惑不解,为何舍弃鸿胪寺的官邸不住,非要来这破落庭院。只有他们首领知道,这是故世子,他的兄长拓跋沙漠汗的旧居。
于是,这位鲜卑首领便在洛阳住下了。
他命众人收拾房屋,竟在偏厢发现一口箱子,箱子被一堆锄头、织车埋着,不细看难以发现,锁头锈蚀斑斑,早已不能保护里面的秘密。拓跋悉鹿打开箱子,里面尽是些弹弓,小木车之类的杂物,甚至还有小儿衣服,小小的衣服上落满灰尘。
他翻着箱子里的小物什,在底部发现一捆竹简,线都已散开,小心翼翼地拢到一起,只见上面爬满密密麻麻的汉文,小时候父亲曾让诸子学过汉文,其中学的最好的便是沙漠汗。
墙上挂着一副行猎图,画着一个胡人在马上搭弓射箭,追逐一头惊慌失措的梅花鹿,画的落款是苏拓,咸宁元年庚月乙未于邙山。
兄长的居所怎会有这些东西?苏拓又是谁?拓跋悉鹿一头雾水。此番前来,除去和亲,称臣这些国事,他还有些私事要处理,他要寻找一个答案,而这些杂物,或许是条线索。
当晚,他收到一封请柬,黄门郎石崇新得一美人儿,唤作绿珠,心下快活,为此在洛阳东北的金谷别馆大宴宾客,请他赴约,时间定于卯时三刻。
拓跋悉鹿甚是诧异,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来洛阳,从不曾结交过晋朝官吏,这封请柬来得不明不白。金谷园他是听说过的,这座园子依山水而建,景色极为壮丽,兄长曾和他讲起园子的景象。
忆起兄长,他恍然大悟,这封请柬难不成为此?
主人好意相邀,拓跋悉鹿自然没有不去之理,索性不想其他,去了自知分晓。
流水潺潺,丝竹袅袅,石崇此时正在金谷门外招呼宾客,他身长八尺,一袭阔袖大紫色长衫,朱红色摆裾以金丝描着祥云,头戴漆纱笼冠,面庞白净,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幽兰之香,少了些大丈夫的阳刚之气,却添了几分妇人的阴柔之美。
这便是当朝最富有之人,石崇。
他见拓跋一行人到来,立即移步相迎,道,“大人想必就是拓跋大首领了,在下和大首领兄长讳沙漠汗相交多年,几为刎颈之交,此番与大人相见,实乃在下平生之幸。请寒舍内详叙。”说话间,拓跋悉鹿身后已站了两三个人,石崇侧开身,摆出“请”的手势,将拓跋悉鹿迎进去。
今日宾客繁多,把石崇忙得够呛。官吏、文人、武将...足有四五十人之多,国中名满天下的文人墨客——潘岳,刘琨,左思,陆云,刘伶,孙秀,以及匈奴人刘渊等皆在列。
拓跋悉鹿一行被小厮引入门内,一座富丽堂皇的园子立刻映入眼帘,园子依山临水,山中有园,园中有山,山园相依。亭台楼宇皆随地势起伏而建,错落有致。正门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翡翠般的大湖,南北长十余里,东西不见边际,汩汩山泉流入湖中,叮咚作响。湖面伏着睡莲,莲叶大如华盖,一对鸳鸯停在上面,正在梳理羽翼。不远处,有一艘三丈高的楼船泊在岛畔。
小岛位于湖的正中央,上落三层小筑,小筑匾额书有“兰亭”字样,四周有八条飞廊,分别通往园中不同方向,飞廊雕梁画栋,各不相同。
一行人穿过廊道,然后拾级而上,几乎每十步便有一处楼阁。绕过半个山脊,终于见到一处宫殿群。宫殿外表华丽,飞檐装饰着七彩琉璃,阳光下熠熠生辉。引路小厮说,这只是金谷园无数宫殿群落中的一处而已,园内仅名山就有十数座,至于亭台楼阁,没人知道有多少。现在是秋天,若是在春天,便能领略到“金谷雨晴”的奇景;夏天也无妨,各种奇珍异兽,南海树木亦能饱饱眼福,可惜大人来得略有些晚。
拓跋悉鹿被惊得目瞪口呆,所谓富可敌国,不过如此。
卯时三刻,钟罄奏响,宴会终于开席,百十个丫鬟小厮们来来往往,惦着碎步一趟一趟地搬运烛台、食物、酒坛、酒具。屋内,众人分主次坐定,石崇端坐正中,两侧众人皆席地而坐,前面有一条长案,案上摆着牛炙、羊炙,白羹,烩鱼纯羹,糟肉等荤素食;更有荔枝、枇杷、金橘、甜瓜、葡萄等四时果鲜,还有许多叫不上名的食物。
黄金羽觞、白玉汤匙、象牙碗筷,在烛光下熠熠发亮,如满天星辰;酒壶则是越窑烧制的青瓷龙凤倒流壶,里面盛着上等屠苏酒。
正中有一口大银釜,下面燃着炭,锅里热气氤氲,煮着一头肥羊。
石崇清了清嗓子,端起羽觞做了个揖,朗声道,
“今日高朋满座,乃我石季伦之荣幸,承蒙亲朋不弃,今日集于寒舍,只因在下新得一娘子,近来琴瑟和谐,好不痛快,为此倒生疏了手足兄弟,季伦生性豁达,绝非见色忘友之徒,特向兄弟赔罪。今日大家勿要拘束,尽情快活便是!”说罢一仰而尽。
“原来如此,大哥这是梅开二度啦!”潘岳抚掌大笑,如一朵桃花盛开,极其灿烂。他的“姿色”,就是放到女人堆里都不逊色。
“快引荐一下新娘子呀”,陆云兄弟随声附和,饮下一大觞酒。
“许久不见,士龙性子还是这般急。”石崇哈哈大笑。
众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不一会儿便酒过三巡。
拓跋悉鹿谁都不认识,几番应酬下来,不觉十分无聊,便借如厕之机想透透气。
皓月当空,照得水面波光粼粼,他吹着湖风,凭栏眺望,心里也变得敞亮。在代地,他也和部下也喝酒,但都是大粗陶碗,草原的子孙们喝酒没那么多礼节,恣意汪洋,一坛子下肚便摇摇晃晃,这时候,爷就是天王老子,爷就是大单于。
“悉鹿兄,有何心事吗?”
正当拓跋悉鹿神游草原时,一只手轻轻拍了他的肩膀,吓他一跳。
拓跋悉鹿转身,看到一个身长八尺,仪表堂堂的男子。他穿着汉人衣衫,但掩饰不了眉宇间的桀骜之气。这人是匈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