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嘚嘚嘚!嘚嘚嘚!”
一匹黑马在洛阳城铜驼街上狂奔,马背上是一个身着黑衫的年轻驿卒,身后的黑布褡裢随着马蹄子奔腾上下翻飞。驿卒满脸疲惫,眼球爆出,直直盯着前方,手臂麻木地挥动马鞭,身体左摇右晃,好几次都支持不住,差点跌下马。
正值子时,夜空中乌云低垂,黑色身影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年轻人一路驰过当朝高官的府邸,在宣阳门前勒马停住。马蹄子高高抬起,竟把骑手掀翻在地,年轻人挣扎两下,再没动静。守城卫兵急忙扶起,喂水掐人中,好不容易才救过来。
驿卒艰难地取下后背褡裢,交给卫兵,嗫嚅着,“凉,凉州战报,速,速救!”言讫不省人事,不管如何叫唤,再不睁眼。
一阵马蹄声,惊醒了街道两旁沉睡的人们,惊醒了国丈杨骏,司空卫瓘等无数大大小小的官吏,也惊醒了高床软枕美人在侧,做着晋帝国千秋美梦的司马炎。
信札被火速送往芙蓉殿。司马炎好梦破灭,刚要发火,但看到竹简的一刹那,瞬间清醒过来。竹简用泥封着,上钤“凉州刺史用印”的戳子,笔画已有缺失,司马炎定睛一看,那哪是什么印泥,分明是血!已经凝固起皮了的血迹!
司马炎猛地起身,把身边的杨芷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揽住睡得正香的婴儿。
从夫君览阅竹简的惊慌神色来看,杨芷猜测,国家定然发生了大事。上一次她的夫君这么大反应,是在杜预平定江东时,那次,司马炎抚掌大笑,兴奋得简直发了狂。
而这次,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不消半个时辰,司马炎便坐在了太极殿的龙椅上,震怒地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们,眼睛里几乎冒出火。由于“操劳过度”导致头晕眼花,司马炎一直在后宫静养,不见生人,这还是本月第一次朝会。
大臣们神色惊慌,到底何事,竟让皇帝破天荒地深夜召集朝会?这还是当朝头一次呢。极度慌乱中,有些臣子衣衫都来不及整理,想要整理的时候,却看到司马炎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小黄门操着细嗓,开始朗读竹简:
“太康二年,九月,凉州刺史牵弘自武威出兵征匪,然不足一日,城中羌人叛乱,牵弘力战,复克武威,未料秃发氏引军杀至,弘败至青山,力竭而亡,四万士卒尽墨。贼势正盛,臣不得克,遂收集余众,退金城固守待援,及至武威西北金山被围,臣率众两千反复拒之,亦不得出。臣死不足惜,然大半凉州陷矣,望陛下速发兵凉州,廓清寰宇,救万民于水火,迟则凉州危矣!雍州危矣!长安危矣!臣愉泣血叩拜!”
小黄门一字一句的读下去,百官表情渐渐僵硬,凝固。牵弘、苏愉有勇有谋,镇守凉州多年,立下赫赫战功,如今竟然一个战死,一个生死未卜。群臣面面相觑,只觉国家的半边天塌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凉州战事如此,朕为何从未听过?!”司马炎气呼呼地瞪着群臣。
众人默不作声,过了许久,杨骏才战战兢兢出班,回禀道,“陛下息怒,凉州一向太平,想是苏愉作战不力,小题大做了!”
“哼!小题大做?堂堂封疆大吏,会编这种军报糊弄朕?!亏你说得出口!”司马炎凌厉地盯着杨骏,目光如炬。
卫瓘出列,奏道,“陛下,凉州事急,臣曾有耳闻,但万没想到会到这般田地。臣曾数次进言陛下增兵,但总为别有用人之人反驳,以致不成,臣斗胆猜测,牵、苏兵败之前,定有其他战报,请陛下明鉴!”卫瓘说完,恶狠狠地剜了杨骏一眼。
经卫瓘提醒,司马炎突然明白过来,厉声道,
“杨骏,荀勖!你们到底还瞒了朕什么?!你们当朕三岁小儿?是不是等胡人攻入洛阳你才报朕!凉州军报,到底被你俩藏去多少?!”狂怒之余,司马炎劈手夺过竹简,用力掷向杨骏,杨骏躲闪不及,竹简就那么直直砸在脑门上,登时鲜血直流。
司马炎余怒未消,干脆抢下殿来,直直向杨骏冲去,群臣连忙阻拦。
“好啊,你们都串通好了是吧?朕...朕要诛你们,你们九族!”
“陛,陛下息,息怒,从凉州距此数千里,驿卒快马加鞭至少也要十日,苏将军身经百战,想必早已脱困,再说,此时齐王殿下已到凉州,叛贼定闻之远遁。陛下日理万机,身心俱疲,臣实在不忍见陛下为小事烦之。陛下英明神武,有上天庇佑,小小蠹虫,必不能坏我大晋栋梁!”杨骏使出浑身解数,一面为自己辩解,一面恭维司马炎,这是他的拿手把戏。
不提齐王尚好,这一提更是火上浇油。司马炎绕殿疾走,回身取下悬于龙椅之侧的兵刃,向杨骏直奔过来,嘴里不停大喊着,“朕杀了你!朕杀了你!”。
黄门见状,死命相拦。卫士听到兵刃声,迅疾夺入殿内,知是皇帝与国丈作难,一时不知所措,怔在原地。
“还愣着干什么?将这个贻误军情,无父无君的混账东西拖出去,砍了!不!凌迟!千刀万剐!”司马炎怒吼道。
杨骏眼前一黑,摊在地上。
卫瓘混迹官场多年,自然明白眼前形势,他要在司马炎的怒火上再浇一桶油,彻底将杨骏烧得粉身碎骨,
“杨骏欺君罔上,致使外族大举入侵,兵指长安,几乎毁我半壁江山。其罪无可赦!”此言一出,一干与之交好的大臣纷纷附和,更多人则选择默不作声。
荀勖强自镇定,道,“陛下,万万不可!杨骏虽有不妥,终究出于对陛下爱护。凉州战事已久,最早可溯至泰始年间,实非杨骏之过。眼下紧要之事,并非诛杀杨骏,而是如何解凉州之急!”
武帝不开朝会,不见群臣,奏章皆由凤凰池处理,杨骏和荀勖狼狈为奸,自然干下不少坏事,凉州战报便是如此。
荀勖本打算上报武帝裁决,但杨骏每次都以陛下身体欠安,不宜操劳为由推托,杨骏乃一朝国丈,爪牙遍布,荀勖忧心忡忡,却也不再坚持,谁知竟惹出天大事端,杨骏被诛,他荀勖断不会有好下场。
最后这句话倒是说到了司马炎的心坎儿上,他渐渐冷静下来,恶狠狠地对杨骏荀勖二人说,“先议凉州,再惩治你等!命你二人火速呈上凉、雍奏章,少一件朕灭一族,少九件灭九族!”
荀勖扶起杨骏,踉跄出了大殿。
司马炎的焦虑是可以预见的,凉州安危,直接关系到西北半壁的安危。而武威一败,整个凉州的口子会被堵上,朝廷再想治理凉州,难了。他不知道苏愉能坚持多久,不知道司马攸的三千人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他能否打通河西地带。他的糊涂老丈人,几乎毁了西晋的一盘好棋。
“众卿可有良策?”司马炎环视大殿。
一片死寂。
收复凉州的难度可不下于平吴灭蜀,卫瓘动动身子,欲言又止。再早出三十年,他定要毛遂自荐,无奈年事已高,有心无力。
“难道要朕御驾亲征吗?”
“臣请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终于站了出来。
司马炎并不记得他,经小黄门提醒才知,此人名叫马隆,字孝兴,为人沉稳果毅,忠义两全,名声扬于兖州。后被举荐入朝,担任六品小武官,司马督。
人群一阵骚动。
若非事情紧急,无论如何都轮不到这个区区六品小官出头。司马炎大喜,“好,爱卿忠勇可嘉,可有破敌良策?”
“并无良策,但臣以为,胡人皆为乌合之众,侥幸得胜便趾高气昂,裹挟其他部族,兵势愈盛;败之则作鸟兽散,极缺耐力。臣请募勇士三千人,不问出身,勇猛即可。待臣日夜操练,丑虏何足灭哉!”
众人目瞪口呆。凉州眼见不保,大家唯恐避之不及,这个六品小官却口出狂言,以区区三千人平叛,不是疯人,便是妄人。
“好!朕命你为讨虏护军,三千人随你挑选,只待卿早日发兵,除朕心头大患!”
“臣这就募兵,不宜再耽搁。”
言讫,马隆转身出殿,在门口,他遇见搬着一口大箱子的士卒,以及后面战战兢兢的杨骏和荀勖。
箱子显得极重,士兵们费力搬进大殿,累得大汗淋漓。
箱子打开,司马炎看到了他甚至都不敢相信的一幕,数十封竹简整整齐齐地躺在大箱中,皆用金丝捆绑。其中有些已散开,但更多的是被印泥封着,钤着“凉州刺史”的戳子。
司马炎随手打开几封竹简,读下去。
“晋太康二年,七月乙未,贼势甚大,酒泉告急...”
“晋太康二年,八月壬午,张掖告急,守将李然殁...”
...
看来,司马攸出发不久,凉州战事就已恶化,从七月到九月,鲜卑人在凉州攻城略地,从酒泉打到张掖,再从张掖打到武威。而晋军节节败退,只能不断发函告急,固守待援。他们根本想不到,这一封封雷霆军报,就没到皇帝手中。
“廷尉何在?速将杨、荀二人下狱,择日处斩!凡求情者,一律同罪。”司马炎摆摆手,示意将二人拉下去,颓然倒进宽大的龙椅里,仿佛被人抽干了最后一丝气力。
马隆昂首挺胸走出大殿,开始出兵前的准备。
第一件事,选拔士兵,标准不高不低:靶场立标,三十六钧弩,四钧弓,搭弓射箭,能中标者,入伍。此外,马隆广召国中匠人,做成大量偏箱车,这种车正前面竖着厚重盾牌,两侧仅有一面装有栅栏。防守时可与鹿砦、拒马等配合,形成抵御骑兵冲击的坚固防线,进攻时亦能护士卒周全。
此后三十日,马隆率军日夜操练,一支精锐之师初现军威。
随后,马隆带着他的三千步兵,踏上西征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