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炎高坐龙撵,在內侍的簇拥下缓缓到来。华盖亭亭,礼乐齐鸣,司马炎头戴十二旒帝冕,身披朱黑龙袍,斜倚龙撵玉栏,眼神散漫、慵懒。太子司马衷和齐王司马攸分侍左右,神情严肃。司马攸本是司马炎一母同胞的手足,后被过继给文帝司马师。
景帝司马昭晚年时,有意让权景帝一脉,立司马攸为世子,以此慰藉九泉之下的兄长。不料,此议一出,便遭到大臣群起反对,司马攸虽然是景帝的亲生骨肉,但早已过继,依礼,他的父亲是文帝司马师。比起司马炎,自然远了一道。
景帝权衡利弊,最终选择了司马炎。作为补偿,他把最富庶的齐地封给了司马攸,待成年后就藩济南。
司马炎性格大度,也不计较这些陈仓旧事,兄弟关系倒也和睦,司马攸明明已经到了就藩的年纪,但司马炎心中不舍,就让其留在洛阳。手足情深,可见一斑。
但随着司马炎身体江河日下,帝国继承人的问题不可避免地浮出水面。司马衷愚钝,而司马攸甚得人心,且有先前立世子的争议,自然而然的,很多朝臣开始做起文章,躲在阴暗处窃窃私语,希望废掉太子司马衷,让司马攸成为晋帝国的下一任掌舵人。
皇太子司马衷出自皇后杨艳,年方二十,兄长早夭,他便顺理成章的成为嫡长子。这位东宫太子身份尊贵,心智却不大成熟,另司马炎大为恼火。若非太子妃贾南风和杨骏一党明里暗里相助,早就地位不保。
与此形成鲜明反差,司马攸逐渐表现出明君气度,他善于结交大臣,处理政务井然有序。虽然不是太子,但大半朝臣的支持依然添了不少胜算。
礼乐声声,檀香袅袅,晋帝国在朝会中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司马炎满脸病容,睡眼惺忪,只得以手托腮,勉强支撑。匈奴人刘渊新近进献了三个金发碧眼的美人儿,她们没有中原女子的矜持,不受中原礼教的约束,性子狂野,花样繁多,将司马炎迷得神魂颠倒。不料才到子时,身子骨便已吃不消,只得急诏太医入宫,差点闹出笑话。如果早三十年,他定要亲率大军,直捣阴山,去开垦那万亩良田。
照例,由八公九卿汇报各部事务。卫瓘近日极为繁忙,被边境依附的部族搞得焦头烂额。
其实边境问题由来已久。武帝践祚后,晋帝国这株大树愈发茂盛,引得周围各族纷纷前来纳凉。这些来自五湖四海,操着不同语言,身着各式异服的人,怀揣这样那样的目的,逐渐聚集到晋王朝的土地上。其中较大的部族有匈奴、鲜卑、羯、氐、羌五个,其他的小部落如满天星辰,数不胜数。
他们大部分都是马背上的民族,世代逐水草而居,不事农桑,如何妥善安置,成了卫瓘的心病。管得松,易滋扰边民,管得紧,又要生乱。五族中,以鲜卑闹得最凶,鲜卑族有两大姓氏,秃发氏主要活跃在秦雍凉三州,慕容氏主要生活在幽州。早些年,这两支部族频频起兵,搅得帝国边境鸡飞狗跳。再后来,国家一统,晋帝国终于腾出手来,派出大量甲士,在西北和东北接连打了几个胜仗,好不容易稳住局面。
对这些部落,卫瓘的想法是,要么彻底内迁,迁到长江以南,效仿魏武帝化整为零,不出三世便能教他们服王化;要么效仿始皇帝,筑长城拒之,一概不纳。
而卫瓘奏报的内容,恰恰与边境少民有关。昨日,他收到凉州刺史牵弘加急书札,鲜卑首领秃发树机能集众数万叩关,部将苏愉引军出战,久不能克。几乎同样的字句,这已是本月第三封。
“区区秃发氏,能把天捅个窟窿?牵弘何在?”司马炎语调极高,显是极为恼火。
卫瓘道,“陛下息怒,牵弘正与贼军激战,贼军此次扣关,据报有数万之众,依臣愚见,其中必有其他部族牵涉,不可小觑,须遣得力之人调查清白。”
司马炎环视群臣,眼光严肃而凌厉,问道,“谁愿前往?”
短暂的沉默过后,平虏护军文鸯挺身而出,“臣请去!”
文鸯在晋朝官场中是个另类狠角色,他与父亲文钦早年效忠曹魏,与司马氏水火不容。曹芳被废,文钦父子联合毋丘俭起兵勤王,几乎逼得司马师走投无路。然而峰回路转,新帝不念过往,文鸯被赦免封侯,位列朝班,然而军权却被剥得干干净净。
他在梦里上过阵,杀过敌,闻过鲜血的腥气,却从不奢望有生之年再为晋帝国效力。然而就那么随口一提,没成想皇帝竟真的应允。
文鸯之后,司马攸和张轨紧接着闪身出列,两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司马攸出走,纯粹是避嫌,最近关于东宫易主的谣言尘嚣日上,诺大的洛阳城,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的处境尴尬至极;张轨出自陇西望族张家,年纪尚轻,他少时好文,弱冠后转而从武,练得一身好武艺。鲜卑叛乱,正好在他的桑梓地,这给了他施展抱负的绝佳良机。
大臣李憙和王浑力荐匈奴左贤王刘渊一同前往,甫一出口,便招来疾风骤雨般的反对声浪。以刘毅和孔恂言辞最为激烈,孔恂激愤道,蛟龙得云雨,非复池中物。司马炎无奈,只得作罢。
借着话头,卫瓘顺便抛出了那个憋在心中已久的问题:如何妥善处理边境内附的各族,以免重蹈秃发氏的覆辙。
卫瓘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臣建议,将边境部族向北、向西迁移,并于险要之地构筑城池,派得力大将镇守,务必杜绝其南下之心!此为国家长治久安之道。”
话语刚出,立即引来一片议论,众臣交头接耳叽叽喳喳,有赞成,亦有反对。
司马炎面色不悦,厉声道,“泱泱大国,沃土千里,黎民亿万,岂能如此小器!自汉末以来,鲜有部族内附,而今我大晋天下一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岂可将朕的臣民拒之于外!至于南下威胁中原,老将军尽可放心,控甲百万之国,岂能怕了他们!”。司马炎斩钉截铁的否决了卫瓘外迁部族的提议。
卫瓘道,“既然如此,可将各部族化整为零,内迁到我汉家子民地方,五户监一户,一来教化蛮族,二来绝其反叛之心。”
“不可!”杨骏闪身出班,疾声道,“境外各族,多不事农桑,以放牧为生,卫司空所言,倒是化整为零了,但内地缺少牧场,外族食不果腹,不免滋生盗贼劫掠之徒,这样一来,只怕我汉家子民不得安生了!不如准其内迁,并赐与草场、口粮,与汉民划定界限,命其定期朝贡。如此一来,其必对陛下感恩戴德,誓死效力!”
杨骏一番话,引来卫瓘侧目相视,令他奇怪的是,杨骏平日里除了歌功颂德,怎会有如此见识!但有一点杨骏所言不虚,化整为零,确实会滋扰内地汉民,对此,卫瓘尚未想好应对之策。
“准!”司马炎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道,“杨骏为国为民,乃众臣表率!”
就这样吧,司马炎长舒口气,又眯起眼睛,作昏睡状。龙椅有些硌得慌,比高床软枕可差得太多。
杨骏嘴角望着气呼呼的卫瓘,嘴角现出一丝冷笑。卫瓘头扭到一边,腮帮子气鼓鼓的,索性不再言语。
这时,刘毅开口道:“仰陛下贤德,国内升平日久,有些官吏却不思进取,渐行不法之事,或贪墨国帑,或染指国家选材,有些州府甚至卖官鬻爵成风,长此以往,大厦将倾矣!臣听闻,近日石崇和王恺争相斗富,竟做出五十里的紫障屏风,引得大半个洛阳百姓围观。臣提议,立即将二人正法,以明法令,诫百官!”
大殿里顿时一阵骚动,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么新鲜的事,也就深宫内苑的皇帝不知,宫门外早就传的沸沸扬扬。
“哦?有这稀罕事儿?”司马炎立即坐直身子,来了精神,他早就听说二人家财不菲,但没想到竟阔气到这般地步。
“朕知道了,着有司即刻调查此事,一旦属实,立刻查办。刘爱卿大公无私,不畏权势,真乃国之栋梁!”
司马炎心里按忖:法办是不能的,石崇乃开国功臣石苞之子,王恺更是皇帝的亲舅父。你刘毅家徒四壁,怕不是眼馋吧。司马炎已暗下决心,赶明儿有空,一定要去二人府邸开开眼界,他倒要看看,他们的铜子儿,能比皇帝还多吗?
听司马炎这语气,竟是毫不在意,刘毅只得悻悻退下,一脸无奈。不知何时起,这位主子再也听不进一句谏言,倒是杨骏之流大行其道,极尽谄媚之能事,世道变了。
果然,杨骏满脸堆笑道,“臣见陛下面容发白,想是近日受案牍之累,臣听闻有两条青龙现于南郊,盘桓良久,此乃盛世之象,预示我大晋风调雨顺,国泰安康。臣愿往南郊,替陛下祈福月旬。”
一股暖流涌上司马炎心头,还是自家人好,知冷知热的。心意领了,祈福也行,但月旬难免有点长,国丈爷不在身边,会少很多乐子。
“国丈赤胆忠心,时时挂念朕的身子,朕心甚慰。祈福不必了,你既有心,以后的奏章,就由你协助凤凰池处理,大事报朕商议即可,望卿能为朕分担些许。”
凤凰池就是中书省,设在内宫禁苑,平时负责奏章的传达和起草,乃机要中的机要,以往都是由凤凰池整理各地奏章,再上报皇帝阅览批红。这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卫瓘和刘毅大呼不可,正要一吐为快,只见司马炎大手一挥,散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