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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十一月

扫烟囱的孩子

一日,星期二

昨天晚上我到附近的女子学校去,因为我的姐姐西尔维亚的老师想看看“帕多瓦的爱国少年”这个故事。这个学校一共有七百多个女生。我去的时候,正好碰上她们放学,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因为明天是所有神灵的节日万圣节,而后天是所有亡灵的节日万灵节,学校会放假。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将令我终生难忘的事。

就在学校的对面,街的另一边,一个扫烟囱的孩子正在哭。他的身材很瘦小,整个脸都被烟熏黑了,肩上挎着一个包,手里拿着一柄刮刀。他一个手臂靠在墙上,他的头紧贴在手臂上,他正在放声哭泣。有两个三年级的女生走了上去,对他说:“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呢?”他不答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你到底怎么了?”女孩子们问。他这才抬起头。原来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他抽抽噎噎地对她们说,他今天给几家人家扫烟囱,赚了三十个小钱,放在口袋里。但是口袋里有一个破洞,这样,不知不觉地,三十个小钱都从破洞里漏掉了。他边说边给大家看他口袋里的破洞。没有钱,他是不敢回家见他的主人的。

“主人一定会打我的。”他一边哭泣,一边又把头埋在了手臂上,一副绝望的表情。女孩子们全都望着他,满脸的严肃。就在这个时候,又有几个女学生走了过来。她们中有的年龄大些,有的还很小;其中有穷苦人家的孩子,也有阔小姐。她们的右臂下都夹着书包。其中有一个稍年长的,帽子上插了一根蓝色的羽毛。只见她从口袋里掏出两枚小钱来,说:

“我身边只有这两个小钱了,我们凑一下吧。”

“我身上也有两个小钱,”另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女孩子说。

“但是你不要着急,我们一定能给你凑够三十个的!”于是她们开始喊另外一些女生的名字:“阿马利娅!路易吉娅!安尼娜!你们身边有小钱吗?”“谁还有一个小钱啊?”另一个女生问。

“钱在这里!”不少女孩子的身边都有几个小钱,那是父母们给她们买花和作业本的。有几个小女孩还拿出了身上仅有的几个分币。那个帽子上插了蓝羽毛的女孩子把所有的钱都收集起来,一五一十地数起来:

“八个,十个,十五个!”但是,还不够。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像小老师的大女生,她拿出了价值半个里拉的一个银币。大家都欢呼起来。这样,就只缺五个小钱了。

“五年级的女生来了,她们一定有的!”一个女孩说。一些五年级的女生走了过来,钱币聚集得更多了。不知不觉中,男孩身边聚集的女孩子越来越多。她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头上插着各色的羽毛,鬈发上系着鲜艳的绸带,把那个可怜的扫烟囱的男孩围在中央。那情景真是美丽极了。三十个小钱早就凑够了,可是女孩们还在把钱往小男孩这边塞。就连那些最小的女生们也想贡献一点什么东西。没有钱,她们就拨开人群给他送来一小束、一小束的鲜花。

突然,学校的女看门人来了。她冲着她们嚷道:“校长来啦!”女孩们听了,惊慌失措,一下子向四面跑开了,就像是一群麻雀一样。这下,只留下那个扫烟囱的男孩儿站在马路的中央,他高兴地擦着眼泪,手里攥着满满的一捧钱。他的上衣纽扣里、口袋上、帽子上都插满了一小束、一小束的鲜花,有一些落了下来,散落在他的脚边。

万灵节

二日,星期三

今天是举国上下祭奠逝者的亡灵的日子。你知道吗,我的恩里科?在这一天里,对于那些死去的人,你们这些孩子也应该表现出你们的心意。那些为了你们这些儿童,或者青少年献出生命的人尤其应该得到你们的尊重。为了像你们这样的人,多少人已经死去了,而多少人正在死去。想想那些被繁重的工作夺去了健康的父亲们,还有那些为了抚养自己的孩子而疲惫不堪的母亲们!望着自己的孩子在苦难中挣扎,父亲们的心里就像是插了一把钢刀那样难受;而因为失去爱子而发疯,甚至投河自尽的母亲们更是数不胜数!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在这样的一个特殊的日子里,为所有的逝者默哀吧,我的孩子!想想那些年纪轻轻就死去了的女老师们!对孩子的爱,使她们不辞辛苦,呕心沥血,沉重的工作负担使她们早早地就离开了人世;想想那些为孩子治病的医生吧!他们明明知道有被感染的危险却依然勇往直前,终于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想想那些在海难中,在火灾中,在饥荒和一切最危险的时刻,把最后一口面包,最后一只救生圈,最后一条能帮助人从烈火中求生的绳索,让给身边一个孩子的人!为了保护一个无辜的孩子,他们甘愿牺牲自己的生命。

亲爱的恩里科啊,这样的人不胜枚举啊!每一个公墓里面都躺着上百个这样的英雄,假如他们可以有一刻醒来,他们一定会放声高呼出他们所挽救的那个少年的名字。为了那些孩子,他们献出了他们本该拥有的青春的美丽,或者暮年的安宁;牺牲了他们的智慧、亲情和生命。他们中有年方二十的新嫁娘,有年轻力壮的男子,也有老人和青年人。这些为孩子们而牺牲的无名英雄和烈士,是多么的伟大和高尚,即使把这片美丽的大地上所有盛开的鲜花敬献到他们的陵墓前,也不能完全表达我们生者的敬意!孩子们啊!有多少人真挚地爱着你们啊!我的孩子,如果你怀着感激之情想想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你就会更友善、更热情地对待所有那些爱你、为了你辛勤付出的人!我亲爱的恩里科啊,在万灵节这一天,你应该感到分外的幸运,因为你还没有必要为了任何一个失去的亲人而痛苦、而悲伤!

你的母亲

我的朋友加罗内

四日,星期五

尽管假期只有两天,我却觉得好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加罗内了。和他认识越久,我就越喜欢他,其他的人也和我一样。班里只有几个刁蛮跋扈的孩子不和加罗内往来,因为加罗内从来都不会让他们的诡计得逞。当大孩子欺负小孩子的时候,这个小孩子只要喊一声“加罗内”,那个大孩子就不敢再欺负他了。加罗内的爸爸是一个火车司机。加罗内比别的孩子上学晚,那是因为他曾经病休过两年。在班里,他个子长得最高,人也最结实。他单手就能把一张课桌举起来,吃得比谁都多,对人非常友善。无论你向他借什么:铅笔、橡皮、卷笔刀,他都不会拒绝,全都会给你。上课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乱说话,也不放声大笑,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自己的位子上听课。学校的座位对于他而言似乎太小了,他只能弯着腰,曲着背,大脑袋缩在肩膀上。每当我朝他看时,他就眯缝着眼睛朝我微笑,好像在说:“嗨,恩里科,我们是好朋友,对吗?”但是,加罗内的身材虽然高大,他的衣服、裤子、袖口,却都很短小。帽子也是,几乎遮不住他的光头。他的鞋则太大了,一根领带歪歪扭扭,就像一根绳子一样缠在他的脖子上。这副装束,真的让人忍俊不禁!亲爱的加罗内,只要谁看了他一眼,就一定会喜欢他的。班里那些年龄小的同学都喜欢和他坐得近一些。他的数学很棒。他总是用一根红色的皮带捆着一大摞的书来上学。他有一把柄上镶嵌着珍珠贝母的刀子,那是去年他在武器广场上拾到的。有一天,他不小心把手指割破了,连骨头都露了出来。但是,学校里谁也没有察觉,回到家他也不吱声,因为他不想别人为他而担心。别人跟他开玩笑,他从来都不生气;但是,要是有谁敢骗他,那可就糟了——他的两眼会冒火,拳头会猛砸课桌,简直要把课桌都砸碎了。星期六的早晨,他看到一个二年级的学生在街上哭,因为他把自己的一枚小钱给丢了;加罗内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的一枚小钱给了他,可是这样他自己就没有钱买练习本了。这三天里,他写了一封长达八页的信,连信纸的边缘空白处他都精心绘上图画。他要把这封信在他母亲的命名日那天作为礼物送给她。他的母亲经常来接他放学,她长得又高又大,但是为人很亲切。老师很喜欢他,非常注意他的行为。每次走过他的身边时,老师都会拍拍他的脖子,样子就像是在拍一头温柔的小牛一样。我喜欢把他的大手紧紧地握在掌心,因为那双手就像是一双成人的手。我肯定他是那种为了拯救朋友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人,为了保护别人他甚至会毫不犹豫地献出他的生命,因为他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这一切。尽管他常常粗声粗气地抱怨、呵斥他人,但是大家都感觉得到,他有一颗善良的心。

烧炭工人和绅士

七日,星期一

我敢肯定,卡洛·诺比斯对贝蒂说的话,换了加罗内就绝对不会说。卡洛·诺比斯很傲慢,因为他的父亲是当地一位有钱有名望的绅士。他的父亲身材魁梧,胡子浓密,表情严肃,几乎每天都会来接送他的儿子上学。昨天早上,诺比斯和班里最小的孩子之一贝蒂吵了起来。贝蒂是一个烧炭工人的孩子。吵着吵着,诺比斯自知理亏,不知道怎么继续,就冲着贝蒂大喊一声:“你爸爸是个叫花子!”贝蒂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通红,一时语塞,眼泪都流出来了。回到家,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的父亲。于是,那天下午上课之前,那个个子矮小、浑身黑糊糊的烧炭工就领着儿子跑到了学校来和老师谈这件事情。他述说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出声,教室里静悄悄的。和往常一样,这个时候,诺比斯的父亲又来送儿子了。他正在教室门口给儿子脱斗篷,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就走了进来,问老师发生了什么事。

“这位工人先生说,您的儿子对他儿子说:‘你父亲是个叫花子!’”老师说。诺比斯的父亲听了之后,皱了皱眉,面露惭色。他转身对自己的儿子说:“你说过这样的话吗?”

他的儿子——一动不动地站在教室中间,面对着贝蒂,头沉得低低的,不说话。

于是他的父亲就一把紧紧地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推到贝蒂的面前,对他说:“快说对不起!”烧炭工想阻止他,连声说“算了,算了”,但是绅士不理会,他态度坚决地对自己的儿子说:“快向你的同学道歉。照我的话说:‘请你原谅,我说了一个无知的、不理智的人说的不正确的话,侮辱了你的父亲。如果你的父亲同意的话,我的父亲会和他握手致歉,并为此而感到非常荣幸。’”

烧炭工做了个果断的手势,好像在说:“不用了。”但是,绅士继续坚持,于是,他的儿子就低着头,垂着眼睛,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吐出了下面这番话:“请……你原谅,我说了……一个无知的、不理智的人说的不正确的话,侮辱了……你的……父亲。如果你的父亲……同意的话,我的父亲会和他握手致歉,并……为此而感到非常荣幸。”

绅士把手伸向了烧炭工,后者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然后,烧炭工推了儿子一把,两个孩子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您能不能让这两个孩子坐在一起?”绅士对老师说。于是老师就让贝蒂坐在了诺比斯的旁边。诺比斯的父亲和大家告了别,就离开了。

烧炭工人没有马上走,他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一幕中。他凝视着那两个孩子,然后走到诺比斯的课桌前,仔细地端详着他,眼睛里带着慈爱和抱歉。他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但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他伸出手想和他亲热一下,但是终于没有那么做,只是用他粗粗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前额。他走到教室门口,又转过头,望了诺比斯一眼,这才慢慢地走了。

“孩子们,今天你们看到的事情,要牢牢地记住。”老师语重心长地说,“这是本学期你们上的最好的一课。”

我弟弟的女老师

十日,星期四

烧炭工人的儿子贝蒂原来曾经是德尔卡蒂老师的学生。德尔卡蒂老师是我弟弟的女老师,今天,她来我家看望我生病的弟弟。她给我们讲的故事真让我们发笑。两年前,贝蒂在学校得了一枚小奖章,为了感谢老师,贝蒂的母亲竟然装了一围裙的木炭来到她家。不管老师怎么说,她都不肯把那围裙里的木炭带回家。但是,最后老师还是谢绝了她的好意,她无可奈何,居然大哭了一场。

另一位善良的女人,曾给老师送了一小束鲜花。可是,那束鲜花不知怎的特别重,打开一看,里面原来都是钱。老师讲得绘声绘色,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我弟弟原来不肯吃药,这下也咽下去了。

教那些一年级的学生,要多大的耐心啊!他们每个人都像老头老太一样牙齿不全,发不好“r”和“s”这两个音;他们有的咳嗽,有的流鼻血;他们有的叫唤是因为将鞋子踢到了凳子下面,有的则是因为被笔尖刺破了手指,还有的因为该买二号作业簿却买了一号而大哭。每个班有五十个孩子,每一个都不懂事。要教会那些只会抓黄油的小手写字,得付出多少心血啊!他们在口袋里装着甘草糖、纽扣、瓶子木塞、碎砖块等小东西,听到老师要检查,就胡乱藏起来,有的甚至把它们藏进鞋子里。

他们上课不专心听讲。一只大苍蝇飞进教室,所有的眼睛都会朝上看。夏天里,他们把杂草和甲虫一起带进学校,虫子满天飞,或者掉进墨水瓶里,墨水溅出来,弄得练习本上到处都是。

对于这些一年级的小孩子来说,老师在很大的程度上和妈妈没有什么区别。老师要帮他们穿衣服,要帮他们包扎受伤的手指,要给他们捡掉在地上的帽子,还要当心孩子们相互间不要穿错了外套,要不然最后他们就会吵闹不止。即便这样,还经常有孩子的母亲前来抱怨:

“老师,我孩子的钢笔怎么丢了?”

“老师,我的孩子怎么学不会?”

“老师,我的孩子学习那么用功,你怎么不给他颁奖?”

“老师,您怎么不把凳子上的钉子拔掉?我儿子皮耶罗的裤子都被划破了!”

我弟弟的老师,有时候也会被她的学生惹火。当她实在受不了了,真想动手打人的时候,她就咬自己的手指,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有时候,她实在失去了耐心,也会对某个孩子大声呵斥,但是,过后,她就会非常后悔,于是,便会去安慰他;如果不得不把某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赶出教室的话,她自己会十分痛心,悄悄地流泪;如果家长惩罚他们的孩子,不许他们吃饭,她还会对那些家长大发雷霆。

德尔卡蒂老师很年轻,充满了活力。她身材高挑,衣着整齐漂亮,棕色的皮肤,很容易激动。她做事效率很高,行动就像弹簧一样干脆;但是她也很容易动情,每当这个时候,语气就很温柔。

“孩子们都很喜欢您,是吗?”我母亲问。

“很多孩子是这样。”老师回答,“但是学年一结束,大部分学生都不理睬我们了。特别是当他们由男老师带的时候,他们几乎为曾经被我们教过感到难为情呢!和一个孩子相处了两年,彼此有了感情,一旦要分开,还真的很让人伤感呢!只能对自己说:‘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个孩子一定不会忘记我的。’可是,假期过了,又回到学校,迎面遇见他,我高兴地叫他‘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却把头转向另一边,”说到这里,老师停了一下,“可是你不会这样的,我的小不点儿?”她抬起湿润的双眼,亲吻着我的弟弟说,“将来,你不会在碰见我的时候,把头转向另一边吧?一定不要忘记你当初的好朋友哦!”

我的母亲

十日,星期四

我的孩子,今天,在你弟弟的老师面前,对你的母亲,你表现得很不尊重!恩里科,我希望类似的事再也不要发生,因为我再也不想听到和看到这样的言行!你的那些目无尊长的言辞就像尖刀一样刺进了我的心里。前几年,你生病的时候,你的母亲夜夜都守候在你的小床边,听着你的呼吸,不能入睡。好多次,她害怕得浑身发抖,牙齿格格响,因为,她以为她将要失去你了。对于我而言,这些往事历历在目,你知道吗,当时我真的以为她会挺不住,会失去理智。当然,在那个时候,对于你的病情,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很恐慌。然而,你却还要伤你母亲的心!你知道吗?你的母亲是那么的爱你!为了减轻你一小时的痛苦,她可以放弃她一年的幸福;为了你,她可以去乞讨;为了拯救你,她宁愿付出她自己的生命!

听着,恩里科!好好地记住我今天对你说的话。试想,在你的一生中,也会遭遇很多艰难困苦的时刻,其中最可怕的可能就是失去你的母亲的那一天。亲爱的恩里科,当你长大成人之后,你一定会有这样的一种感受的:在那个时候,你身强力壮,已经久经磨砺,可谓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然而,很多时候,在成千上百个艰难的瞬间,你却在心中呼唤你的母亲,渴望听听她的声音,想要重新哭泣着回到她的怀抱,就像一个无助的、可怜的、需要帮助、需要保护的孩子那样。在那些个时候,再想想你曾经做过的那些让她伤心的事,你会多么后悔,多么自责啊!所以说,如果你现在给你的母亲带来伤害和痛苦,那么,在这一辈子里,你的良心都不会得到平静和安宁的。当然,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回忆起你的母亲对你无微不至的关怀,你会在心中乞求她的宽恕。但是,等到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用了。你的良知不会放过你的。你心目中那个温柔可亲的母亲形象将使你悲伤,使你的心灵备受煎熬。

哦,恩里科,你要小心。因为母爱是人世间最神圣的感情,所有肆意践踏它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的!即便是一个杀人犯,只要他还敬重他的母亲,那么我们就可以说他的良知还没有泯灭;反之,纵然他是一个功勋盖世的英雄,只要他使他的母亲痛苦,使她难过,那么他也只是个懦夫!今后,我再也不希望从你的嘴里听到任何一句伤害你母亲的话!万一说了,你应该立刻跪倒在她的脚下,请求她的原谅。希望她那表示宽恕的亲吻能洗去烙在你额头上的不孝的痕迹。当然,我希望你这么做不是因为害怕你的父亲,而是出于你的良知,出于你的本能。我爱你,我的儿子!你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希望。但是,我宁愿看到你死去,也不愿意看到你不尊重你的母亲!去吧!这几天不要在我的面前撒娇,现在我还无法真心地和你一起欢笑。

你的父亲

我的同学科雷蒂

十三日,星期日

虽然我的父亲原谅了我,但是我的心里还是有些难过。于是,妈妈就叫我和门卫的大儿子一起到大街上去散散步。半路上,我们看到一辆货车停在一家铺子的门口。正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转过身,我看到原来是我的同学科雷蒂。他穿着他那件巧克力色的毛衣,戴着他那顶猫皮帽子,肩上扛着一大捆木柴,浑身都是汗,但是神情很愉快。一个男子站在货车上正在给他递柴。他每次递给科雷蒂一捆,科雷蒂接过柴,就把它扛到他父亲开的小柴铺里去,并匆匆地把柴堆放好。

“你在干吗,科雷蒂?”我问。

“你没有看见吗?”他一边回答,一边伸手去接柴火,“我正复习功课呢。”我笑了。但是他却很认真。一边把木柴扛进屋,一边念着:“动词的语态变化……动词因数和人称的变化而变化……”

然后,他放下木柴,边堆边念:“动词——动词根据动作发生的不同语式而变化……”

他堆好木柴,又跑回货车旁去接另一捆柴,一边嘴里还在嘟囔着:“动词……动词根据动作发生的不同态势而变化……”

这是我们明天的语法课内容。“有什么办法呢?”他对我说:“我只能这样抓紧时间复习功课了。我爸爸和一个伙计一起出门做买卖了。我妈妈又病了。只好由我来卸货了。我一边卸货,一边复习复习功课。今天的语法可真难啊!我怎么都记不住。我爸爸说,他七点钟会在这里付您钱,”他又对站在货车上的男子说。

货车开走了。“到我家的铺子里来坐一会儿吧!”科雷蒂对我说。我走了进去。房间很大,堆满了木柴和锯好的柴捆,旁边还有一杆秤。“今天我真是太累了,真的。”科雷蒂说,“我只能干一会儿活,再做一会儿作业。刚才我正在写介词练习呢,就有顾客上门了;顾客刚走,我还没有来得及继续做作业,货车又来了。今天早上我已经去了两次威尼斯广场上的木柴市场了。我的腿都累得没有感觉了,手也肿了。明天要是有绘画课,我就糟了。”一边说,他一边捡起扫帚把砖地上的枯枝败叶扫掉。

“可你在哪里做功课呢,科雷蒂?”我问。

“当然不是这儿了。”他回答,“你进来看。”于是,他把我领进了铺子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那个房间既是饭厅,又是厨房,角落里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除了有书和练习本,还有科雷蒂做了一半的练习。“就在这里。”他说,“我的第二道题还没有做完呢!用皮革可以做皮鞋、皮带……现在,我再加上可以做皮箱。”他拿起笔,开始写起来。他的字体很漂亮。“有人吗?”就在这时,只听见外面有人叫门。有一个妇女要买柴。“来了!”科雷蒂赶紧答应。他飞快地跑到前台,把柴给了那个女人,收了钱,又跑到墙角在一本账本上记了账,回来继续做功课。一边还在说:“看看这一回能不能把这句复合句做完。”他又写起来:包——旅行包、战士的背包。“哦,我的咖啡!我的咖啡快开了!”他突然之间叫了起来,紧接着,就跑到了炉子边,把咖啡壶从炉子上挪开。“这是给妈妈煮的咖啡,”他说,“我得学会煮一壶好咖啡。请你等一下走,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把咖啡端给她。她看见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她已经在床上躺了七天了……天哪,还有动词的语态变化!我的手总是会被这个咖啡壶烫着,不知怎么搞的!写完了战士的背包,还要加点什么吗?好像还要加点什么,可是我一下子又想不出来。来看看我妈妈吧!”

科雷蒂开了一扇门,我们走进了另一间小卧室。科雷蒂的母亲躺在一张大床上,她的头上裹着一块白色的毛巾。

“妈妈,咖啡煮好了。”科雷蒂一边把咖啡杯递给她,一边说,“这是我的同学。”

“哦,好孩子!”科雷蒂的妈妈对我说,“你是来看我的,对吗?”科雷蒂则帮他的母亲在背后垫好枕头,整理好被子,把壁炉里的火捅旺,把柜子上的猫赶走。“妈妈,您还需要点什么吗?”科雷蒂一边把咖啡杯收拾起来,一边问,“两勺咳嗽糖浆您喝了吗?要是喝完了,我去药铺再买点回来。柴都卸好了。照您说的那样,四点钟我会把肉放到火上煮的;待会儿卖黄油的那个女人来了,我就把那八个小钱还给她。一切都安排好了,您放心吧。”

“谢谢你!我的儿子!”女人回答,“可怜的孩子!哎,你想得真周到!”科雷蒂的妈妈一定要我吃一块糖,接着,科雷蒂又把一张照片拿给我看。照片上,他的父亲穿着军装,佩戴着一八六六年在翁贝托亲王麾下获得的勋章。科雷蒂和他的父亲很相像,照片上,他的父亲目光炯炯,笑容满面。我们回到厨房。“我想出来了!”科雷蒂说,接着,他就跑到桌边,在他的练习本上写道:“皮革还可以做马鞍。”“其他的,我今天晚上再做。我可能不得不熬夜了。你真幸福啊!有许多时间可以学习,又可以到外边去散步!”科雷蒂对我说。

科雷蒂是个快乐的孩子,动作又很敏捷。回到铺子里,他就又开始忙着干起活来。他把几块木头放在支架上,用锯子锯,干得不亦乐乎,一边还在说:“权当是做操好了,不就是把两条手臂往前推吗?等爸爸回来,看到所有的木柴都锯好了,一定会很高兴的。糟糕的是,锯好了木头,再写字,我写的t和l一定歪歪扭扭的,像条蛇,就像老师对我说的那样。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告诉他我的胳膊常常干活。但愿妈妈的病早点好,这是最重要的。谢天谢地,她今天看起来好多了。明天早上,鸡一叫,我就起床学语法。哦,货车到了,干活了!”

一辆装满柴的货车停在了科雷蒂家的铺子前。科雷蒂跑去和车上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跑了回来。“现在我不能陪你了,”他对我说,“明天学校里再见吧!今天你来我家,我真高兴!快去散步吧!你真幸福!”

他和我握手告别,然后就忙着去卸货了。他匆匆忙忙地穿梭在铺子和货车之间,猫皮帽子下面的脸,红红的,像一朵玫瑰。那样子真是人见人爱。

“你真幸福,”他对我说。哦,不,科雷蒂,不是这样的:你才是更幸福的人!因为你既学习又劳动;因为你能为你的父母分忧;因为你善良;因为你比我好比我强上一百倍,亲爱的朋友!

校长

十八日,星期五

今天上午,科雷蒂特别高兴。因为在他读三年级的时候,教过他的夸蒂老师是我们班上的月考监考老师之一。夸蒂老师身材魁梧,一头浓密的鬈发,一把黑黑的大胡子。他那双深色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声音洪亮而粗犷。他时常吓唬他的学生们,说要把他们撕得粉碎,或者要抓着他们的脖子把他们送到警察局去,有时还做出各种可怕的鬼脸来。但是,事实上,他从来都不惩罚他们。而且,还透过他的大胡子偷偷地笑,并小心翼翼地不被他们发现。监考老师一共有八位,包括夸蒂老师和一位代课老师。那个代课老师身材矮小,没有胡须,看起来像个小伙子。其中有一个五年级的老师,腿脚有些毛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一条宽大的羊毛围巾把脖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他浑身上下都是病痛。那些病是他在当乡村老师的时候得的。他的学校地处一个很潮湿的地方,他的住房条件很差,墙壁都渗水。另外一个五年级的老师,年纪已经很大了,头发胡子都白了。他还曾经当过盲人的教师。其中还有一位衣着很考究的老师。他戴着眼镜,留着两撇金色的小胡子,人称“小律师”,因为他一边当老师,一边学习律师的课程,并且获得了学位。他还写过一本教别人如何写信的书。而那位教体操的老师,看起来则更像一名士兵。听说,他曾经在加里波第[1]的军队里服过役,脖子上有一道被军刀砍过的伤痕,是在米拉佐战役[2]中留下的。再说说我们的校长。他高高的身材,秃顶,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灰白的胡子垂到胸前。他总是穿一身黑色的衣服,纽扣整整齐齐地扣到下巴底下。他对学生非常和蔼可亲。当他们犯了错误,诚惶诚恐地被带到校长室的时候,他非但不训斥他们,而是拉着他们的手,给他们讲道理,告诉他们为什么不应该那么做。他希望他们自己能反悔,希望他们会对他保证以后一定会做一个乖孩子。他总是慈眉善目,对孩子和颜悦色,循循善诱;孩子们在听完他的谆谆教导之后,眼睛总是哭得红红的,心里比受了罚还难受。可怜的校长,每天早晨,他总是第一个到他的工作岗位,在校门口迎候学生,并和家长们交谈。每天放学以后,其他老师都回家去了,校长还在学校的四周巡视。他总是担心有学生被马车撞了,或者有孩子还逗留在街头玩耍,或者往书包里装石头和沙子。当他身穿黑衣的高大身影突然出现在某个角落的时候,正在玩蘸水笔尖和弹子游戏的孩子们便会一哄而散。而他则远远地站着,伸出食指,带着关切而忧伤的表情警告他们。

母亲说,自从校长的儿子当志愿兵牺牲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他笑过。校长总是把他儿子的相片放在校长室的小桌子上,这样,他就随时可以看到他。不幸发生之后,校长就想离开学校。他向市政府提出的辞职报告,早就起草好了,可是一直都放在桌上没有递上去。他一直在等自己下定决心离去的那一天,因为他的心里,真的很放心不下那些孩子。几天前,他好像决定了,那个时候,我父亲正好在他的办公室里。父亲对他说:“校长先生,您如果走了,多可惜啊!”正在这个时候,一个男子走了进来。他是来给他的儿子办转学手续的,因为他们刚搬了家。看到那个孩子,校长的脸上浮起一种惊喜的表情。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那孩子半晌,回头看看办公桌上他儿子的照片,回头再瞧瞧那个孩子。最后,他把他抱到了膝上,捧着他的脸细细地看。那个小孩和他死去的儿子长得真像!“好吧!”校长说着就给他办了转学手续。送走了那孩子和他的父亲,校长坐在那儿想了好半天。“您如果走了,多可惜啊!”我父亲重复。就这样,校长一把拿起他的辞职报告,一下把它撕成两半,说:“我不走了。”

战士

二十二日,星期二

校长的儿子是在部队里当志愿兵的时候牺牲的。因为这个原因,每次我们放学之后,都会看到校长站在大街上看来往的士兵。昨天,路上走过一个步兵团。五十个孩子随在他们后面,跟着军乐的节奏又唱又跳,还用尺子在书包和背囊上敲打。我们几个站在人行道上观看:加罗内裹在他那过于窄小的衣服里,正在啃一块大面包;沃蒂尼,也就是那个衣着考究,经常有意无意用手拔衣服上的小绒毛的那位,他也在;除此以外,还有铁匠的儿子普雷科西,他仍然穿着他父亲的外套;那个来自卡拉布里亚的男孩;“小泥瓦匠”;长着红头发的克罗西;厚脸皮的捣蛋鬼弗兰蒂,以及从马车下救出了一名幼童,现在拄着拐杖走路的炮兵上尉的儿子罗贝蒂。弗兰蒂正在当面大声嘲笑一位瘸着腿走路的士兵,冷不丁感到有一只成人的大手放在了他的肩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校长。“小心!”校长对他说:“这个士兵在他的队列里,你嘲笑他,他既不可以反击也不可以报复,这就像是侮辱一个被捆绑着的人,是一种懦弱的表现!”弗兰蒂一溜烟就逃跑了。士兵们四个一排,四个一排地从我们的身前走过,他们汗流浃背,满身尘土,他们肩上的步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校长说:“这些人值得你们的尊敬和热爱,孩子!他们是我们祖国的卫士。要是有一天有外敌入侵,为了我们,他们有可能付出他们自己的生命!他们比你们大不了几岁,本身也是孩子。跟你们一样,他们也要去学校学习,他们中也有贫富的差别,他们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你们看,从他们的长相就可以分辨出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中有西西里人,有撒丁岛人,有那不勒斯人,有伦巴第人。这是一支古老的队伍,曾经参加过一八四八年的战争。当然,战士们已经不是原来的战士了,但是队伍的旗帜没有变。在你们出生前的二十年里,为了这面旗帜,有多少人付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啊!”

“来了!”加罗内喊。只见不远处飘来一面旗帜,在士兵们的头顶上迎风招展。

“你们应该做一件事,我的孩子们,”校长说,“等三色旗经过的时候,把你们的小手放在前额,向它敬一个学生礼。”

一位军官举着一面褪色、破损的三色旗缓缓从我们的面前走过,旗杆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勋章。我们全体立正,认认真真地向它敬了一个礼。那位军官望着我们,笑了,举起手,向我们回了一个军礼。

“这些孩子真不错!”我们的身后有人这样表扬着我们。我们转过头,发现是一位退役的老军官。他的衣扣上,挂着他参加克里米亚战役之后得到的一根蓝色的绶带。“好孩子,你们做得对!”老军官说。

就在这个时候,乐队在街头转弯了。一群孩子跟在他们后面欢呼着,伴随着军乐队中的阵阵鼓声,那欢呼声就像是一首雄壮的战斗歌曲,激奋人心。“真是一群好孩子!”望着我们,老军官又说,“小时候知道尊重三色旗的孩子,长大了一定会用生命和鲜血去保卫它!”

内利的保护人

二十三日,星期三

可怜的驼背内利,昨天,也和我们一起在街边看那些士兵。他失落的眼神,似乎在对旁人说:“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名士兵!”内利是个好孩子,学习很用功;但是,他那么瘦,那么苍白,似乎连呼吸都有困难。他总是穿着一件长长的、黑色的粗布罩衫,那衣服的料子还有些发亮。他的母亲是一个身材娇小的金发女子,也穿黑色的衣服。每次放学的时候,她都会来接他,因为她生怕让他自己出门的话,可能会被别人撞倒。她很疼爱他,每次看到他,都忍不住会爱抚他。刚开始的时候,看到内利是个驼背,很多孩子都嘲笑他,还用书包打他的后背。但是,内利从来都不反击,也不把这些事情告诉他的母亲,因为他不想让母亲知道他是其他同学的笑料,更不希望她因此而伤心。别人耻笑他,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把头趴在课桌上,一个人偷偷地哭。

有一天,加罗内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跳了起来,对大家说:

“如果再有人敢欺负内利,我就狠狠地揍他,打得他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弗兰蒂不信,继续欺负内利,加罗内一巴掌挥过去,果然把他打得晕头转向,落荒而逃。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内利。老师让加罗内坐在内利的旁边,内利和加罗内成了同桌。两个人还成了好朋友。内利很爱加罗内。每次走进教室,他都要看看加罗内来了没有;放学时,总要依依不舍地对加罗内说:“再见,加罗内。”加罗内当然也很喜欢内利。每一次内利不小心把铅笔或书掉在课桌底下的时候,他总是马上替他拾起来,因为他不忍心内利弯腰去拣。他还常常帮内利收拾书包,帮他穿衣服。正因为这样,内利才喜欢他,他总是深情地望着他;每次老师表扬加罗内,内利就替他高兴,仿佛老师表扬了他自己一样。最后,内利把一切都告诉了他的母亲,包括同学们欺负他、嘲笑他,他为此承受了许多痛苦,以及加罗内如何保护他、关心他、爱护他的事。于是,今天早上,又发生了一件事:下课前半小时,老师让我把课程表给校长送去。我在办公室里的时候,进来了一位金发的女士,她穿着黑色的衣服。她是内利的母亲。她问校长:

“校长先生,我儿子的班里,有一个名叫加罗内的学生吗?”

“有的。”校长回答。

“能麻烦您把他叫到这儿来一下吗?我有几句话要对他说。”

于是,校长就打发校工去教室叫加罗内。大约一分钟以后,顶着一颗大脑袋,光着头的加罗内就神色疑惑地出现在了校长室门口。女人看到他,就跑了过去,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边吻他,一边说:

“你就是加罗内,我儿子的好朋友,我那可怜的孩子的保护神,是吗?亲爱的孩子,谢谢你!”然后,她就匆忙地在自己的口袋和手袋里寻找,一时什么也没有找到,便把脖子上戴的一条装饰着小十字架的项链取了下来,挂在了加罗内的脖子上,放在了他的领带下面。然后对他说:

“拿着,孩子!留个纪念吧。我是内利的妈妈,我真心地感谢你,并且祝福你!”

班级第一名

二十五日,星期五

加罗内让人喜欢,德罗西让人敬佩。德罗西曾经拿过学校里的头奖,今年的第一名看来又是他的了。他每一门功课都很好,在学习上,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他不仅算术是第一,语法是第一,作文和绘画也都是第一。无论做什么,他都比别人快;他的记忆力简直惊人。学习对他而言,就像是做游戏一样简单,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昨天,老师对他说:

“上天给你的过人的天资,你可要好好珍惜啊!”

除此以外,他还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孩,不仅有一头鬈曲的金发,而且动作灵巧。他只要用一只手轻轻撑一下,就可以轻松跃过一张课桌,他还学会了击剑。德罗西今年十二岁,是一个商人的儿子。他总是穿一身深蓝色的外套,纽扣上镀了金。他活泼而开朗,对人彬彬有礼。准备考试的时候,他总是尽力帮助别人,谁也不敢对他不敬,或者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只有诺比斯与弗兰蒂不正眼瞧他,而沃蒂尼的眼睛里对他则充满了嫉妒。但是,德罗西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当他举止文雅地在教室里收发作业的时候,大家都笑嘻嘻地望着他,时不时地拉一下他的手,或者碰一下他的胳膊表示亲热。他经常把家里人送给他的画报和图片转送给别人,一点都不吝啬。比如说,他有一本卡拉布里亚大区的小地图就送给了那个卡拉布里亚来的男孩。他经常微笑,帮助别人或者为别人付出的时候,也不怎么在意,就像是一位大方的绅士,对谁都不抱有偏见。想到自己什么都不如他,要说对他一点儿都不嫉妒是不可能的。哎,我和沃蒂尼一样,也嫉妒他。有时候,我在家里做作业遇到困难,绞尽脑汁的时候,想到德罗西一定早就做完了,并且根本没有花费什么力气,我的心里就不是滋味,酸溜溜的,真想和他作对。但是,当我回到学校,看到他是那么的英俊,笑容满面,踌躇满志;听到他充满自信、从从容容地回答老师的问题,对别人彬彬有礼,而所有的人也都喜欢他,我的烦恼和嫉妒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我甚至为自己曾经有过那些想法而感到羞愧。我希望能和他在一起学习;我希望能和他一起度过所有的学习生涯。他的存在,他的声音对我而言都是鼓励,他激发了我学习的热情,让我看到了学习的乐趣,并且由衷地感到快乐。

老师把明天要讲的每月故事《伦巴第的小哨兵》交给他抄写。今天早晨,他抄写的时候,显然是被故事里的小主人公的英雄行为感动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噙着泪水,嘴唇微微地颤动。望着他,我觉得他是那么的纯洁,那么的高尚!我想,如果我能当面告诉他“德罗西,跟我比,你就像是个大人!你样样比我好。我打心眼里尊重你,敬佩你!”那该多好啊!

伦巴第的小哨兵

每月故事

二十六日,星期六

故事发生在一八五九年,伦巴第解放战争期间。在索尔费里诺和圣马蒂诺的战役中,法国人和意大利人刚刚打败了奥地利人。那是六月里的一个晴朗的早晨。一小队萨卢佐的骑兵正沿着一条荒僻的小径缓慢地朝着敌人的方向挺进,一路上,他们仔细地观察着敌情。率领这支骑兵队伍的有一位军官和一名军士,他们默默无言地走着,一边睁大着眼睛,紧盯着前方的树丛,随时准备搜索前后的敌军。就这样,他们走到一所包围在白蜡树中的乡村小屋的门前,看到一个十二岁左右的男孩,正一个人坐在那儿用小刀把一根树枝削成木棍。小屋的一扇窗外,飘着一面硕大的三色旗;屋里,空无一人。原来,当地的农民为了躲避敌军,把国旗插在窗外之后就逃走了。看到骑兵,那孩子就丢下手里的木棍,脱下头上的帽子。那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子。他有一双天蓝色的大眼睛,一头金色的长发。神情很坚毅。他只穿了一件衬衣,敞着胸。

“你在这里做什么?”军官勒住马,问他。“你为什么没有和你的家人一起离开?”

“我没有家人。”孩子回答。“我是一个孤儿,靠给人家打些零工过活。我留在这儿,是想看打仗。”

“你有没有看到奥地利人从这里经过?”

“没有,已经有三天没来过奥地利人了。”

军官想了一会儿,然后跳下马来。他命令士兵们留在原地观察敌人的动向,自己走进小屋,爬上了屋顶。屋子很矮,从屋顶上只能看到一小片原野。“要爬到树上才行。”军官自语,继而就从屋顶上爬了下来。场院的门口,恰巧有一棵又高又瘦的白蜡树,树梢在蓝天中随风摆动。军官看看那棵树,又看看他的士兵,陷入了沉思。突然间,他转身问男孩:“小家伙,你的眼力好吗?”

“我?”孩子回答,“一英里远的地方如果有一只麻雀,我都能看见。”

“那你能爬到那棵树的树顶上去吗?”

“爬到树顶?只要半分钟!”

“那你能爬上去,把看到的一切都告诉我吗?比如说,那边有没有奥地利的士兵、弥漫的硝烟、闪亮的枪支或者马匹?”

“没问题!”

“做这件事,你想要什么报酬吗?”

“报酬?我什么都不要!我很高兴能做这件事!再说了,如果是给德国人做,我是不愿意的。为我们自己人做,我可是心甘情愿的!我也是伦巴第人哪!”孩子微笑着回答。

“那好,你上去吧!”

“等等,让我先脱掉鞋!”

小男孩脱掉鞋,紧了紧裤腰带,把帽子往草地里一丢,抱住了白蜡树的树干就要往上爬。

“喂!你可要小心!”军官大声说,他做了一个阻止他的手势,仿佛在一瞬间感到很担心。

小男孩回过头来,用蓝色的大眼睛凝视着他,一副询问的神情。

“没什么,”军官说,“上去吧!”

小孩子敏捷地爬上了树,就像一只灵巧的小猫一样。

“注意前方的动静!”军官对他的士兵们说。

不一会儿,男孩就爬到了树顶,他抱着树干,两条腿藏在树叶里,赤裸的上身露在外面。太阳光照在他那金色的头发上,闪出金子般的光彩。军官恰好能看到他,在树顶,他看起来那么的小。

“一直往前看。”军官对他大声叫道。

男孩为了看得清楚一些,把抱着树的右手松开,搭在了前额上,仔细地望着前方。

“看到什么了?”军官问。

孩子低下头,朝着军官的方向,用手卷成喇叭状,喊道:“路上有两个骑兵。”

“离这儿有多远?”

“半英里。”

“他们在走动吗?”

“没有。”

“还有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军官又问,“看看右面!”

男孩朝右面望去。

然后说:“在墓地附近,树丛中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光,像是刺刀!”

“有人吗?”

“没有,可能藏在麦田里了。”

这时,一颗子弹从高空呼啸而过,越过孩子的头顶,落在了屋子后面。

“快下来,孩子!”军官叫道,“他们发现你了!我不需要别的了,你快下来!”

“我不怕!”孩子回答。

“快下来……”军官重复道,“你看到了什么?左面有什么?”

“左面?”

“是的,左面!”

男孩把头伸向左面;就在那个时候,另一声刺耳的枪声刺破了静谧的天空,这一次的声音比前一次更低、更尖锐。小男孩浑身一颤:“天哪!”他惊呼,“是冲着我来的!”子弹就落在他的不远处。

“快下来!”军官又急又气,朝着树上大声喊叫。

“我马上就下来,”孩子回答,“有树挡着呢,您不用为我担心。左边,您想知道左边的情况,对吗?”

“是的,左边,”军官回答,“但是,你给我下来!”

“左边,”孩子一边把身子转向左边,一边说:“左面,也就是有座小教堂的地方,我好像看见……”

第三声猛烈的枪声传了过来。突然,男孩子坠了下来,他的身体被树枝挡了一下,但是马上又头朝下,张着双臂栽了下来。

“天哪,糟了!”军官大喊着奔了过去。

男孩儿仰面摔在了地上,双臂摊开,一动不动。一股鲜血从他左面的胸口涌了出来。军士和两名士兵从马上跳了下来。军官俯下身,撕开了他的衬衣:子弹击穿了他的左肺。“他死了!”军官惊呼。“不,他还活着!”军士说。“哎,可怜的孩子!勇敢的孩子!”军官大声说;“挺住!挺住!”他一边喊着让他挺住,一边用手帕去给他堵伤口。可就在那个时刻,孩子的眼睛微微睁了一下,然后,他的头一偏,咽了气。军官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凝视了他一会儿,轻轻地把他的头放在了草地上。他站了起来,就这样望着他。军士和两个士兵也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其余的士兵则观望着敌人有没有动静。

“可怜的孩子!”军官悲伤地重复着,“可怜而勇敢的孩子!”

军官朝那间屋子走去,从窗口取下那面三色旗,把它盖在孩子的身上,只露出一张脸。军士把散落在地上的鞋、帽、木棍和小刀都收拾了一下,放在了孩子的身边。

大家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最后,军官回头对军士说:“我们要把他放在担架上,等着安葬。他是作为士兵牺牲的,要以军队的仪式安葬。”说完,给孩子送去一个飞吻,对士兵们喊:“上马!”大家纷纷上马。队伍集合起来,骑兵们继续上路。

几个小时之后,死去的孩子就得到了作为一名战士应该得到的荣誉。

日落的时候,意大利先锋部队朝敌人发起进攻。他们走的正是那天早晨那队骑兵走过的路线。整整一个营的阻击兵分成两队在那条小路上走着。两天前,他们曾经在圣马蒂诺的山冈上浴血奋战。男孩英勇牺牲的消息,早在他们离开营地之前就在战士们中间传开了。一条小溪,沿着一条小径从那间农舍前潺潺流过。孩子的尸体,躺在白蜡树下,被硕大的三色旗覆盖着。走在最前面的军官,看到他,纷纷举起军刀,向他致敬。其中有一位,还特意走到开满鲜花的小溪边,采了两朵放在他的身上。后面的全体阻击兵也都效仿他,每人采了两朵鲜花撒在他的身上。不一会儿,孩子的身上就铺满了花朵。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走过他身边的时候,都向他告别、向他致意:“勇敢的伦巴第孩子!”“永别了,孩子!”“安息吧,金发的小家伙!”“万岁!”“光荣属于你!”“再见!”一位军官把自己的一枚价值不菲的勋章放在了他的身上,另一位弯下腰去,吻了吻他的额头。花儿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脚边,落在他鲜血染红的胸前,落在他美丽的金发上。而他,就那样,被三色旗包裹着,躺在绿色的草地上。他的脸色很苍白,但是他的唇边却仿佛浮着一丝微笑。可怜的孩子,他仿佛听到了军官和士兵们对他说的话;能够为他的伦巴第献身,他心里感到无比骄傲!

穷人

二十九日,星期二

像那个伦巴第的小哨兵一样,把自己的生命献给祖国,是一种崇高的美德;但是,恩里科,我的孩子,我们也不能忽视一些平凡的、体现我们善良本质的小事。今天早晨,放学的时候,你走在我的前面。路上,有一个贫苦的女人,她的手里抱着一个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的孩子,跪在地上乞讨。你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女人向你伸出手来。虽然你的口袋里有钱,但是,你看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有给。听着,我的孩子!我不希望你面对乞求你帮助的穷人无动于衷,更不能容忍你无视一位为了孩子而乞讨的可怜的母亲!试想,那个孩子可能正在挨饿!而他的母亲的处境是多么的艰难!要是有一天,你的母亲,我,不得不对你说:“恩里科啊!今天妈妈连一片面包都不能给你买了!”听了这话,你能体会到我是怎样伤心难过吗?当我把一枚小钱塞在某个穷人的手里的时候,他总会对我说:“愿上帝保佑您和众生的健康!”听了这话,我的心里每一次都充满了甜蜜,充满了对那个可怜的人的感激。我觉得他的良好的祝愿一定会在我们和其他很多人的身上实现的,并且会保佑我们很长时间。所以,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都会很愉悦:因为我觉得,那个可怜的人给我的比我给他的多得多!好了,孩子,我希望有一天会有人对你说同样的话。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那些话一定是你的善行的回报。时不时地从你的钱包里拿点钱出来,给那些无依无靠的老人、缺衣少食的母亲,或者没有母亲的孩子吧!那些穷人,往往更乐意接受孩子的施舍,因为这会让他们感到好受一些,不会感觉到受了耻辱。孩子就像他们一样,是弱者,需要所有人的帮助。这就是为什么乞讨的穷人都喜欢站在学校附近的原因。一个大人的施舍只不过是一种慈善的行为,而一个孩子的施舍中则包含着许多爱心,你懂吗?这就像是在一枚小钱落下的瞬间,同时落下一朵鲜花一样。想一想,在生活中,你什么都不缺,而他们却一无所有!想一想,当你在考虑怎样才能让自己活得更快乐的时候,他们却在想方设法坚持活下去!想想在车水马龙的街上、在富丽堂皇的楼宇中间,不仅有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孩子,也有许多穷苦的女人和她们饥饿的孩子!没有东西吃!哦,我的上帝,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那些孩子,他们像你一样聪明,像你一样乖巧,他们生活在大都市中,却没有东西吃!他们的生活和在沙漠中迷途的饿兽没有什么区别!哦,恩里科啊!从今往后,当你再遇到向你乞讨的母亲的时候,可不要再吝啬你口袋里的一枚小钱啊!

你的母亲

注释:

[1] 加里波第(1807—1882),意大利复兴运动领袖。

[2] 米拉佐是意大利西西里岛北部墨西拿省城镇,1860年加里波第在该镇附近击败西西里王国的波旁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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