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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三摄氏度的拼图块

老管家第一次向达利主动提出请求,希望喝完果汁之后,他能协助整理仓库。上一回,是由高胖协助整理工作。当时达利正在淋浴,仓库方向的墙芯里,发出齿轮转动磨损与金属弹跳的撞击,垒重与缓慢地传递出墙壁厚度。秒针那时在热水雨里停止机芯运作。等淋浴结束,他再旋转龙头,紧张的发条组又开始推动计时,老管家与高胖也完成整理工作,推开仓库铁门。达利记得特别清楚,那是第四次淋浴。第一次,苏醒之后,冲洗呕吐物。第二次,苏醒之后,还思索着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有搭上出租车,回到分居后租赁的小公寓。第三次,或许是在苏醒之前,学会控制莲蓬头的冷与热,也确定自己待在一个下水道的临时避难室。

“老管家,这次由我整理,下次换苍蝇协助?”

“是的,很简单的规则。每一位先生轮流。”

“以后整理仓库的工作,可以都交给我。”

“为什么呢?”

“没有特别原因。这工作不困难,我做得来。”

“达利先生,做过类似的工作?”

“没有……只是曾经认识一位餐厅的仓储管理员。我在那个餐厅做些零工。”

“是外场服务工作。”

“我的个人资料里,也有写?”

老管家只是微笑,没有多余动作。达利也没有特别在等待答案。

“……他每天拿着表格单,守在地下室的仓库门口。清点搬进去的东西,早中晚都盘点,签名确认搬出去的东西。每一天,从一早六七点到晚上打烊,他就只做这件事。薪水不多,他就一个人,过得去。”

“是采访吗?”

“一开始只是认识,后来才是采访。是一本市政府劳工局的内部期刊。”

“接触了这位仓储先生工作之外的生活?”

“这部分是期刊编辑要的主要内容。确认他愿意接受采访,我和他经常联络,在他的休假日,或是下班之后的凌晨,喝酒吃夜宵。不过不管待在仓库,还是离开仓库之后的他,我都写入笔记本。”

“为了报道的完整?”

“可能吧。对期刊来说,有关劳工生活的报道,两千字就够了。”

“除了工作之外的生活,就两千字?”

“编辑还担心两千字太长。”

“也对,一个老得忘记死去的管家,只需要两百字,就可以结束,说不定更短。”

“一个生活在临时避难室的老管家,我一辈子,可能都写不完。”

“我在这里的生活,没有那么复杂。”

“简单记录,其实难,写得复杂,会简单一些。说是这样,我来写,都是困难的。给我一个人的名字,两三个字,要写他的一辈子,其实很难……大部分的人,连姓名的两三个字,都没有人能帮他们留住。”

“这确实不容易。反过来,先给你一个人的一辈子,再请达利先生为这个人取名字,就两三字,会简单一些?”

“那就要看我,花了多少时间,去认识这个受访人。”

“只是时间长短?”

“一直都是。”

“达利先生,为什么愿意花时间,为这位仓储先生记录那么多?”

“不只是为他,也为了我自己。”

“怎么说?这个,达利先生的资料,就没有说明了。”

“老管家应该知道,后来,我们分居了。”

“嗯,也和儿子分开。”

“我租了一间套房公寓,一个人住,也做了一张表格单,挂在门边,登记每天买了什么回家,也记录那些跟着我出门,却没有带回家的东西。每一天,就像在写日记。就是这样。”

“谢谢你,告诉一个老管家这些事。达利先生,整理仓库,是少数我跟高楼层管理人共同定下的轮值工作之一。我会经常进出仓库,准备料理。不过,在保镖送新的补给之前,没有东西会被送下来,除非又有人被送下来。我们的日用品会减少,没吃完的食物,也会经过厨余处理器,绞碎之后,排到下水道。只是……不会有东西离开,如果有,也是由保镖处理。整理工作久久做一次,不需要达利先生一醒过来,就守着仓库。我也希望,愿意待下来的其他先生,有机会看看还有多少库存,避免猜疑。日春小姐可以协助,我一样也会请她帮忙。所以……还是由各位先生轮流吧。”

老管家依旧礼貌解说,达利也找不到理由坚持。

临时避难室的仓库,就在厨房后头,由一面横向拉开的轨道门加锁保护。铁门漆成墙的白,连牛铃锁头也刷上同样颜色。老管家从裤袋拿出钥匙,打开沉手的牛铃铁锁,进入一样安装了无数白太阳的仓库。内部不算大,一米深的不锈钢架,靠满四方墙面之后,还可以容纳三四个人宽裕转身。架上收纳各式各样的罐头,浓缩粉末、矿泉水、干粮饼,还有几桶可以储存数年不变质的纯粹蒸馏水。有一些腌渍物罐头是达利学生时期常吃的口味,不知道是否还在保存期限内。几排气泡饮品瓶罐的外包装,泄露不同年代的产品设计风格。其中一种战斗口粮,从K市经济单独核算之前,就已经确立品牌口碑,在各大百货超市的量贩架底层,持续销售热卖。卫生纸、蔬果洗涤剂、肥皂沐浴精这些消耗品,也是经历质量考验的老品牌,全都整齐有序摆放。内衣裤毛巾等私人用物,也都用真空包装袋,密封成砖块,依姓名称谓堆栈摆放。达利没有发现陌生姓名称谓的日用品。那些垂挂架内的鱼干,被除去内脏,从剖开的腹肚飘来海风的咸味。鱼干群没有游往日光灯的光源深处。几根连腿腌肉,也没有发出猪的鼻鸣,被日光灯惊醒,在干货仓库里奔命流窜。一切都整整齐齐,没有什么需要整理。老管家指向没有不锈钢架的墙面。那有两道门,分别是冷藏库与冷冻库。门边的温度仪,显示五摄氏度与零下十八度。老管家拉开冷藏库仓门,达利闪过一个念头——把日春小姐放在冷藏库,会不会因为低温,就停止复活?停止的,是她的身体机能?或者进入冬眠的,一直都只有身体?老管家递上一整组的防寒衣物,打断达利的思索,开始解说,冷藏库的两排不锈钢架,右边是水果,左边是蔬菜,全都用纳米技术的保鲜袋,真空包装,堆放在黄色塑钢篮。他请达利把下层的空篮叠放到角落,再将高层架的篮子,依序往下层摆放。老管家负责水果,达利搬移蔬菜。豌豆、玉米粒、红萝卜丁,料理过的三色冷冻蔬菜的口感与气味,已经在冰冷的气味里,消失好久了。花菜只剩下三个真空袋,最底层则被小黄瓜与青翠的芦笋占据。水果架的最底层,还有一些苹果,和最近还没吃完的一篮柳橙。再上一层架位,则被哈密瓜填满。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其他水果了。

“剩下的这些水果,还可以吃几餐?”达利问。

“这很难统计,要看怎么安排每一餐的间隔,也要看所有先生的食量,还有健康需要。”

冷藏库里的水果,一篮接一篮被六个男人的胃液溶解消化。持续恢复血肉的日春小姐,没有消耗任何冷藏库的水果。现在的她,以上下嘴器舔吸体液和脂肪,皮肤毛孔张开,也可以喝水与呼吸,再加上融合的唾液,就可以慢慢活回来了……只要持续这样下去,就可以一直活着了吧……笔记本在身边,达利会再一次记录,复写这句话。如果可以在笔记本里,再复写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一定可以剪接出这句话之前的重复播放影像,或在沉睡中遇见知道这句话之后如何继续往前走的陌生旅人。他搬移最后一个零星马铃薯的塑钢篮。笔记本并没有出现在不锈钢的架台。

老管家从不锈钢架底,捡起一颗马铃薯,喃喃说,“达利先生,知不知道,一颗马铃薯从煮熟、磨成泥,一起和咖喱块炖软熟烂,需要多少时间?”

达利看了一眼古董机械表。蓝宝石硬度的玻璃盖被水雾覆盖。他请老管家等一会儿,抹去冰雾,表盘上的海浪刻纹凝结出水碎了的花霜。秒针没有防寒装备,冻在沙滩上,久久才能跨出一步。他脱下防寒手套,快速旋转龙头,K金材质的发条盒弹簧线都保持低温,时针分针也装聋作哑。五摄氏度,秒针无法正常飘移,达利也无法想象在热水锅底等待翻身的一颗马铃薯。

“老管家曾经计算过吗?”

“……有好久一段日子,都只煮一颗马铃薯的咖喱。”

“那是多久?几分钟几秒钟?”

“不是这样的。有时是刷一次牙,有一次,一关掉水龙头,就煮好了。两位魔术师下来之后,我只做过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只煮一颗马铃薯。那时候,两位魔术师正在比赛较量,要让假发变长,看谁的先碰到地板。”

“假发?”

“偷偷说,两位魔术师都秃头,都戴假发。呵呵。”

“看不出来。”

“待在避难室那么久了,都在头皮生根了。”

“是吗……我看他们也都没有戴手表……用假发,怎么计算时间?”

“两位魔术师先生一直按摩头皮,假发就慢慢变长。它们几乎同时碰地,那一瞬间,我知道,马铃薯咖喱可以起锅了。”

“就这样?”

“在避难室里,这样就可以。”

“我也有几个问题。”

“为各位先生解决问题,是我的工作。”

“老管家知道日春小姐的变化?”

“达利先生是说,日春小姐慢慢活过来这件事?”

达利点头,开始协助老管家将哈密瓜填满底层的空间。

“……达利先生接触了日春小姐吗?我是说,和其他先生一样做相同的事,为她服务?”

老管家像学者论述,没有害羞和尾随之后的猥琐。达利看见了,日春小姐的两瓣嘴唇,和所有写入笔记本的妻子一样,活肉柔软,不再是学生时期的她,以一种羞涩的弹性,含着他淌流的体液。还活着的唇肉,全都沉淀了口红膏的编号色素。不知是谁的两瓣唇肉,因为冷而抿嘴,说出过去在许多实业家的专访中,经常提出的问题——效法某个谁,做一样的事,相同的服务?每回丢出这类问题,他知道自己等待的,都是受访人已经拟好的谎言。

“我不会碰日春小姐……”达利不知为何,脱口补充了一句附带条款,“只要我是清醒的……”

“那沉睡之后呢?”

“沉睡之后,很多事……我们都无能为力。”

“达利先生曾经,在沉睡之后,试着改变什么?”

“我想过,也试着做改变。可是就像玩拼图,永远都少了一块……也有可能,不止一块……”

少了的其中一块是……我经常从一个漆黑的下水道,掉到一席永远没有拆掉塑料膜的单人床。儿子的单人床。再滚到下一楼,另一张失去妻子的双人床。一直从上一层天花板陷落到下一楼层,没办法停下来。停车场、表演厅,有时候是货柜车厢,有一楼,是一整层的游泳池。等摔落地面,爬起来,不管我是在租的套房公寓,在蜗牛溜滑梯的阶梯上,还是在某个地下铁站的长椅,我都会再一次睡回去,从一处不停向上繁殖的防火梯,开始往上爬。每多爬上一楼,就试着听清楚一直追赶我的引擎声,再爬高一楼,就摸索墙面里的影子。能爬到顶楼,说不定,就可以看见那个一直等在顶楼天台上的谁……会是谁……只是再闭上眼睛碰到的,不是同一个下水道。等我能喊出声音,用力回头,或是伸出手,抓住一个飞下来的日光灯,下水道就变成一条高速公路的隧道。喇叭声一直响,不停响,把所有人吓醒过来,我才发现自己怎么会走进了隧道。我赶紧翻到路边的工人维修走道,看着汽车冲过去。每辆车里都是陌生人,每个人会看我一眼,质疑我,为什么,没有一次,一次都没能改变什么。

“达利先生,改变了什么吗?”

“……一次都没有。”

“如果是我,会一直睡一直睡,睡到找到改变的可能性。”

“怎么做?”

“睡着之后,不管达利先生在哪里,一定要找到那个下水道的入口,想办法进去之后,再试着找到困在下水道里的你。那个你一直困在那里,也只有那个你是受困者。如果一直遇不到,就要在下水道,再制造另一个达利先生,你再告诉他,离开那个下水道的路径,要他想办法走出来。我大概就会这样做。”

“所以,都是我?”

“是的。也只有达利先生。”

“老管家成功过?”

“呵呵,说来很心虚,我也一样,一次都没有。”

“真的很难。”

“一旦沉睡了,我们经常是无能为力的,是吧……只能尽力控制。”

“在这里,就算醒着,也有很多事是老管家不能控制的吧?”

“是指在避难室里头?”

“比如停水、停电、瓦斯管线被挖断,或是热水系统出问题?在这里,一定也发生过吧。”

“这些动力能源问题,我一开始也担心过。那时候,我的胡子都还不会扎人,现在胡子都白了。不过水、电、瓦斯,从来都没有出过状况。”

“一次都没有?”

“呵呵,一次都没有。冷藏库固定除霜,冷冻库只要结冰太多,我都马上敲掉。一段时间,我也不确定多久,高楼层管理人也会安排保镖下来重灌冷媒,换新式恒温控制器。这些蔬菜水果,跟外头干货仓库的日用品,也都固定送到,没有发生什么大问题。时间久了,我也忘了要担心什么,有什么好担心的……啊,除了那一次……对,怎么这么巧,也是下水道……”

“老管家,你说什么下水道?”

“我真的老得没记性了。确实一直都没有意外,只有一次,高楼层管理人没派保镖通知,突然有几个下水道维护工人,从螺旋楼梯走下来。那是唯一一次,真的让我吓一跳。”

冷藏库开始降温,一拳一拳的冷,重重擂打达利的每一根骨头,让他牙根都松落,透身打起寒战。

“达利先生,太冷了?不舒服?”

“没事……后来呢,那些下水道工人去哪儿了?老管家,他们下来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这几个下水道工人下来的时候,我正在准备食物。很开心有人下来,我就多煮一些。没想到,都还没吃到,保镖突然下来,又把他们全都带上去。我连他们的长相都还没有记住。”

“他们被带到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应该是回到下水道吧。保镖会护送他们回到K市,可能从某一个马路上的人孔盖通道。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

“下水道工人下来的时候……这个避难室里,是不是还有另一个小男孩?”

老管家的搬运动作被低温冻僵,脸色郁结出灰,鼻息也被冰出白霜,吃重落地。等他深深吸入一口气之后,才吐露雾气。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请达利先生体谅。”

“……没关系。”

老管家继续整理工作。达利拍拍防寒手套,将小男孩的模糊身影,压缩在掌心,变成一团热气,再轻轻吹散在四摄氏度的低温中。

“在避难室,要说有什么是不能控制的,大概是几位先生和日春小姐吧。保镖送谁下来,什么时候送下来,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只能先看到个人资料,才大略知道你们是谁。”

“老管家是说,我们被送下来之前,个人资料就已经先送到避难室了?”

“是在你们被送下来的前一次。保镖送补给物资,个人资料就会一起交给我。待在这里的人,就会开始期待,究竟是谁被送下来。当然,我们多少还是会想知道,这段间隔的时间,K市又发生了什么事。两位魔术师还偷偷进行精神感应,用盥洗室蒸雾的镜子,偷看下一个人,长得怎么样,比赛谁看见的影像比较准。高胖先生被送下来之前,两位魔术师都从雾镜子里看到,又高又胖的影子,等真的看到他,还是很惊讶,比雾气镜子里的要更高更胖。只有日春小姐是人跟数据一起送下来。为什么改变,我也不确定。所有人被送下来,不是喝醉,就是睡着了。只有两位魔术师很坚持,说没喝醉,也不是睡死,他们是在进行活埋、表演永远昏迷的时候,一前一后被送下来的。我故意踩他们的脚,他们痛得脸都抽筋了,还不愿意睁开眼睛,假装昏迷,还闭着眼问我,是谁先睁开眼睛。最后没办法,我只好同时扳开他们的眼皮,两个人才愿意平手收场。他们都不认输,都说自己才是K市当代最厉害的魔术师。”

“两位魔术师,出生在什么年代?”

“出生年月日,个人资料上都没有写。我只知道他们被送下来的年龄。他们当时几岁,没有两位魔术师先生的同意,我不能说。达利先生可以直接采访他们。就像现在,达利先生从我这里,问出想知道的事。”

“我没有刺探的意思。”

“没关系,我只是一个管家……两位魔术师的脾气很古怪,都不太说话,随时都在比赛,都不是亲切的受访对象。”

“他们为了什么比赛?”

“他们都说对方没资格当魔术师。待在这么小的避难室,还是什么都比,什么都能比。一转眼,头发就拖地了。衣物才烘干,他们的指甲就长成蕨类的嫩芽,全都卷起来。我偷偷在他们睡着后,用工具钳剪断,免得穿破沙发皮,跟弹簧打结就麻烦了。有一次,他们不知道生气比赛什么,开始吐线,抓着对方吐出来的线,拉出一条条的霉菌,黏到墙壁上,慢慢生出很多奇怪的图案。我怎么洗怎么刷都没用,只好用油漆,重新漆一遍。等打盹一睡着,那些霉菌图案又偷偷浮出来。我不知道骑了多久的脚踏车,不知道流了多少汗,才让那些霉菌图案全部从墙壁剥落下来。还有一次,真的让人生气。两位魔术师让所有的日光灯都下雪,把避难室冰得像是冷冻库,说要把对方永远冰冻起来。中央空调来不及反应,差点就冷死我和高胖先生。还好,日春小姐那时候已经完全干燥……我只担心瓦斯炉、洗衣机这些器具会冻坏,才恐吓两位魔术师,说要请保镖把他们送回家,两位魔术师才赶紧融化冰雪。最后还是淹水了。我们四个男人,用抹布拖把擦了好久,才把全部积水吸干净。高胖先生说像是世界末日的大水……呵呵,现在想起来,也挺有趣的。”

老管家靠在不锈钢层架,沉入幽幽的微笑。

“两位魔术师,为什么……”达利忍不住疑点开口询问,“会担心被送回家?”

老管家嘴角胡楂的凹陷,沉落了一些。皱纹和黑斑也突然明显起来。原来的微笑被冻裂破碎,掉落一块等待被冷藏的拼图。

“担心被送回家的原因……都只是个人资料上的一块记录……都只是另一块记录而已。两位魔术师个人资料里的厌恶栏,分别是对方的称号。后头的备注栏,一字不差,都记录着他们厌恶彼此的事件。那是一次表演复活术的魔术比赛。他们请各自的助手一起参与魔术进行,决定以自己才知道的独门复活术,把对方的助手变成童话里的小木偶,外貌形体要跟故事里的一模一样,还必须是用软布缝制的小木偶,方便操作,好进行下一个阶段的魔术表演。他们弹了一次手指响,就立刻用自己的戏法,轻松把对方的助手变成布制的小木偶。这时,台下突然有一位小男孩提出请求,要改变魔术比赛的规则,请两位魔术师分别将自己的助手变回原样。只是他们都猜不到对方使用的复活术技巧,又拉不下脸认输。结果,比赛一直僵持到现在,都没有分出结果……‘说话的人还在吗?为什么停止说话了?’我闭着眼,听完这则讯息。在没有光的冷里,我看不见可以询问的对象,还是用力呼吸。呼出的气,一瞬间被降温成雾。我开口说,‘就算是这样,也不需要如此厌恶彼此吧?’不知道是谁,叫唤说,‘现在提出问题的,是达利先生吗?’我只能回答那谁,‘是的,是我,我是。’我睁开眼,眼前的冷藏库,是美式餐厅的冷藏库,没有尽头。无限延伸的不锈钢架上,堆满了茄子阳具、西红柿肥臀、洋葱乳房、彩椒骨盆,和舌头洋菇,全都散发霓虹一样暧昧的光。接着,从没有尽头的延伸深底处,飘来紫的红的白的褐的各种颜色的话语。冷藏库里弥漫着蔬果香气的颜色。是那位,谁,说话了,‘……让我告诉你,达利先生,那两位助手,都是魔术师各自的儿子啊……那么,达利先生唯一的儿子呢?’那么……”体感温度下降一度,声音已经是老管家的声音,“……达利先生,会担心被送回家吗?”

老管家静静看着达利,没有开合的唇肉,冻出一条条的紫云。冰气穿过制冷的叶扇风口,在达利的门牙上凝结出铁色霜晶,黏死两片唇肉,让他无法回答。

从气孔落下的白雾,变得缓慢,很缓慢的滚动。恒温控制系统,显示温度下降到三摄氏度。冷感低温,把分居之后与妻子的几通电话内容,凝结在一个空洞的塑钢篮……是在哪一通电话里,我询问已经离开的妻子,最近,儿子有没有提到我?妻子回答,这几天,开始没有了。另一通电话,我再问相同的问题。妻子说,儿子正跟同班同学和小时候的玩伴,在庭院的夕阳下,玩踩影子的游戏。为了要保护影子不被同学玩伴踩住,儿子不愿意接电话。我急着通知她,请儿子要踩好自己的影子。她很快就挂落话筒。最后一次接通吧,凌晨时刻,我在远方的公墓,已经陷溺深层的酒醉。是最后一次接通。接电话的人,是刚好睡游起来的儿子。儿子在电话那头,声音惺忪未醒地说,请问你是谁?你要找谁呢?我在手机的扩音器旁,不敢出声。一点点呼吸,都努力遗忘。几阵冰冷的夜风吹过,抚摸裸露在坟土外头的年轻骨骸。我听见了儿子的询问,眼泪汩汩流出。我不是沉睡的,我可以嗅到跟着泪水一起抹在脸颊的酒精。只是,那些浓烈的酒精气味,很快就被墓园的冷风吹散挥发。我抹平眼泪,坟头一旁的仙人掌花苞,突然绽放开来。原来,哭出来的,是龙舌兰。一会儿后,儿子或许是听见了龙舌兰花苞的绽放声音,也开始压抑着呼吸。儿子不再询问我是谁,要找谁,静静躺回泥冢里的空棺,学习所有已知的死者,永远沉默。直到儿子主动放回话筒,挂断努力活着的螺旋电线。我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一个都没有。我忘了,忘了问他,还记得我吗?忘了问,照片里的他,那时,已经几岁了?……忘了问他,在他所在的地方,是否被允许,看见我、听见我、触摸我、食用我,甚至是回忆我?

达利无法回答谁,持续将答案冷藏在三摄氏度。老管家检查塑钢篮里的水果保鲜状况,也沉默好长一段时间,才呼出白霜雾气。

“每个人,都有害怕回家的理由。达利先生也是吧。两位魔术师愿意待在避难室里,继续吵架,继续魔术比赛,有事能一直去做,也就不用想着回家……在避难室,我们都要找一件可以持续做下去的事。”

“我能做什么?”

“达利先生,不是写杂记很多年了?采访的笔记、新闻故事、随笔、一些奇怪的事件、陌生人物的描写,甚至是沉睡之后看见的听见的,都会记录在笔记本。写完一本,再换一本新的,对吧?”

低温再次封冻达利的双唇。这时掀开嘴,就会扯裂嘴唇一层皮肉。

“在这里,达利先生,也可以继续写。”

“不会再有新的……笔记本已经不见了。”

“没有笔记本,没办法写?”

“之前的采访侧写的初稿,都用电脑,一写完交稿就忘了。真正能记住的,还是那些手写在笔记本的东西……那么多年了,很难改变。”

“要保持清醒,做那么多年的采访撰稿报道,很不容易。还要长期记录睡着之后发现的,很不可思议。我很好奇,达利先生在下水道被追赶的那个片段,最近有新发展吗?”

“什么追赶?”

“就是达利先生被诗人写出来的一群侏儒,一直在下水道追赶的故事片段。”

被发现私密的记录,达利的肢体瞬间靠近一摄氏度。冷悸从心室压缩输送,把有名字的内脏,全都凝出一层白霉的霜。他拨开滞留的滚雾,找到了一片遗落在下水道的记录拼图——那些追赶的黑影,原本是栖身在一首科幻短诗里的侏儒。他们是由一位前卫诗人写出来的角色。我为《点线面》这本艺术文化杂志,采访这位前卫诗人。访问快要结束之前,我趁前卫诗人离席,偷偷从他书桌上抽走了这篇手稿。诗人离桌之前,已经洞悉我的企图,却没有警告或是阻止。他在期待我顺利窃取。隔天,我在K市都心森林公园的草皮上,读出这篇手稿,其实还没有完成。科幻短诗的主角,这一群不知数量的侏儒,无法得知接下来的命运发展,也无法预料完稿之后的下场。他们只好从诗人爱用的道林纸纤维里,集体挣脱逃离。起初,仰赖墨汁水分维持形体的他们,躲藏在我每天填写的“带回家”的表格栏里,伪装成种种字迹——光盘收纳盒、妻子的一米标准黑假发、杂粮谷物面包、全脂鲜奶、一位靠近年老的身体工作者、苍蝇还没卖出的绿舱消息、蛋、两位像似双胞胎的书店女服务员……直到一个深夜,我喝醉返回租赁的公寓套房,胡乱把自己的名字,写入“携带出门却没有返家”的表格字段,侏儒们才伺机从下一格的空白字段,逃到我入睡之后经常前往的下水道。这群侏儒在支线分流的下水道沟渠,花了很多时间,在漆黑里找到安全感。潮湿撑开他们被钢笔墨水染黑的皮肤。撑开之后,原本矮小短胖的躯体,被溶化在同色阶的黑。他们在墙面站立,在壁角断裂,有些飘浮在空气里,有些渗入渠道污水面的油渍,以各种可能的身形,死命追赶突然跌落下水道的我。等球藻也进入下水道,侏儒们也害怕大量分裂繁殖的球藻,只好栖身长满苔藓的墙面,不敢落脚靠水,就怕被一只偷偷搁浅在阶梯面的球藻丝手缠绕。侏儒们受挫,也被激怒,在管状墙面聚集成巨大黑影,启动马达,轮转出集体呐喊,改以声音追赶我。一波波的声浪,有些凸出圆耳朵,有些凹陷出耳洞。这一波声浪的凹凸,刚好与另一波声浪的凸凹吻合,两波声浪就拼接起来了。后来,我进入下水道的次数越来越多,也捡起更多的拼贴声浪。那些像是轻艇马达的发动机声响,哗然隆隆,拼凑出这一族侏儒使用的语言。只是,待在下水道里的我,无法理解,也找不到最后几块声浪的拼图块。只能等,在不同的水道交流口,我醒着等待。如此剧烈的等待,跨界介入,从制冷的风扇叶片口,滚入避难室的冷藏库。墙角的制冷马达,突然运转发出低鸣嘈杂。我捡到关键的一块拼图,理解这些巨大黑影不停追逐,发出机械旋涡旋转的语言,不是要逼我将手稿还给前卫诗人。这群侏儒要我完成这篇科幻短诗,给一个下场,留住这一族系的身份。他们的诞生与死亡,才不至于连一张模造纸都不如……

在接近冰点的低温,达利冲动想找回遗落的笔记本,赶紧再次速写侏儒们追赶他的缘由,但没有笔,也没有笔记本。老管家拉动一个塑钢篮,同时也把达利拉回到三摄氏度。稍稍一回温,原本淤在横膈膜的一团谜,又化成新的污渍。

“老管家,下水道的事,我的个人资料也有写?”

“就这一个。是举例说明,达利先生‘有记录习惯’的特征。直接附加在后头,读起来像是一个小故事,可是没有结局。侏儒、下水道、诗人和达利先生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我还能记得清楚,所以很好奇,达利先生到避难室之后,这个下水道的记录,有没有新的发展?”

“……几乎没有。”

“为什么?”

“这段时间……能看清楚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因为没有笔记本?”

“醒来之后,笔记本不在,没有第一时间写下来,就慢慢模糊。”

“厨房抽屉里还有几支铅笔,需要空白纸,也能想办法。”

“我以前也试过,就是没办法在餐纸、纸巾、日历上做记录,就连空白的横格纸,也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这就困难了。”

“没关系,我也不确定……继续待在避难室,究竟要怎么样。”

“被送下来之前,达利先生的生活稳定吗?”

“说不上,只是还知道自己糟糕在哪,日子坏在哪。在这个避难室,就像日光灯,亮着,看见了,却抓不住。”

老管家用圈围脖子的毛巾,擦拭额头没有凝霜的汗水。他停下搬移工作,从一个拆开的密封袋,抓出一颗哈密瓜,脱去手套以指尖肉缭绕瓜皮的文身。沿着网状迷宫走,直到迷路了,才把没有出口的哈密瓜纹路,装入失去真空的保鲜袋。

“我被送下来的时候,头发还是黑的,现在全白了。我已经忘了原因,不过我很快就决定,要永远待在这个临时避难室。我喜欢煮东西,喜欢看吃着的人有什么表情。我喜欢东西整齐干净,就跟高楼层管理人沟通,这些蔬菜水果的种类不用多,分量充足就好。干货、工具、生活杂物,全都做到先进先出,我就很满足。有空就煮点变化,不累就冲浴室洗厕所,想到了,就把舞台拖洗一遍……这样的日子是好是坏,我也不知道。如果苍蝇先生手表上的日期没有错,我待在避难室已经四十多年,比感觉的还要更久。偶尔,也会想念K市,想得难受了,我就翻翻保镖送下来的二手杂志……还有一些旧报纸。每次看这些杂志报纸,外面的K市就会变化很快。翻两页,电台就全都地下化了。换一个栏目,植物园就多盖了一座植物标本馆……很难想象的空中缆车,才换另一本杂志,就因地震垮掉了。前些时候,我才想,没有轮盘的轻轨电车,什么时候会飘在马路上,苍蝇先生说是一种新的原理……”

“磁浮。”

“对,就是磁浮。外头的K市,完全不是我记得的那样。两位魔术师进来之后告诉我,他们的年代,K市薪资最好的工作是丧葬礼仪师,另外就是去养老院陪老人一直到死的临时养子养女。”

“是的,已经立法通过,这些合法的临时养子养女,可以分配百分之十的遗产,而且不用负担老人死后留下来的债务。”

“这我无法想象……高胖先生被送下来的时候,K市已经完全经济单独核算了。有些慢性病,可以选择在器官里,放各式各样的药剂芯片,长期控制病情。以前的市政府行政办公厅,也移到城北地区。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区,除了稻田,就是官方控管的农业合作社集散中心。高胖先生说,还有一条地下道没有尽头,会一直往北挖,穿过海底,接上K市管辖海域的一座渔业小岛。苍蝇先生也说,那是我们最长的一条海底隧道。一出海,就接上渔业小岛的环岛高架道路。K市行政团队还在计划,让这条高架道路沉入地底,挖过海底,通到另一个可以合法赌博的观光小岛,确保K市的渔获市场和观光产业,可以结合在一起。不可思议啊,达利先生,外头的世界,一定很多不可能全都变成可能了……就说这些水果保鲜袋。两位魔术师刚到那时候,差不多醒醒睡睡二三十回吧,保镖就会送食物下来,一袋一袋的,水果青菜都撞熟撞烂。高胖先生被抬下来之后,保镖送蔬菜水果下来的间隔,越来越长,每次的量也越来越多。过了好久,我才发现原因,就是这些真空保鲜袋。高胖先生说,他们让水果滚过一种纳米碳化水,风干之后装袋,再把空气抽光包装,新鲜的水果蔬菜几乎不会长霉,也不会腐烂,可以冷藏放一年?两年?还是更久,我也不知道……”

达利眉间突然老出皱纹,那些纹路,一如哈密瓜皮上织的网。

“呵呵,达利先生放心,有高胖先生在,我们不会吃到那么久的食物。有一次聊天,他开玩笑说,自己被送进避难室的真正功能,是要让食物快速汰旧换新。”

“老管家,我不担心吃的……除了我跟苍蝇,其他人都没有手表,避难室也没有任何定时器……保存期限怎么办?”

“避难室一直没有时钟。日春小姐也没有,不过其他先生本来都有手表。我的是怀表,两位魔术师是机械表,高胖先生的是石英表。可能是大家睡着醒来睡着醒来的次数太频繁,有些弹簧断了,摆锤也松开,两位魔术师的魔术修不好,两个小木偶也变不出石英表的电池。手表一停下来不动,很久之后,只好丢了。苍蝇先生的是电子表,最后也会没有电力。这一点,不管谁先被送下来,都无能为力。我发现,达利先生会跟苍蝇先生对时间,手上这只机械表,还能走吗?”

“还能走,没有坏。”达利感觉到秒针勾动了一次脉搏。

“达利先生的这只手表,也算是古董了……吃进肉里了吧,以后发条盒坏了,要剥下来,不用刀子可能很难。”

“坏了,也可以戴着。”

“是重要的人送的礼物?”

“不……是准备送给人的。”

“还没有送给这个人,在这里,就有困难了。”

“有机会离开……我也不确定,能不能交给他。”

“是达利先生的……谁?”

没有谁,为谁回答这个问题。

老管家开始尾随问题,开始溯溪逆上源头,“家人吗?”

达利吐出新丝,砌筑一座茧城,“怀表坏了之后,最困扰老管家的是什么事?”

“达利先生的问题,不容易回答。”

“可以举例说明。”

“刚被送下来,还经常吃到罐头水蜜桃。现在,只有偶尔睡着了,我才会尝到那种甜到发腻的糖浆味道。保鲜技术可以让水果蔬菜好多年都不坏,有没有手表时钟,就没有差别。不用知道今天是哪年哪月的哪一天,也不用计算洗一次澡花了多少时间,更不用担心,衣服明天之后、后天之后,会不会干……在这里,我的困扰都很小,只要眯着眼睛久一点,就会过去。”

“老管家也是眯着眼,看日春小姐慢慢活过来?”

“日春小姐能重新活过来,愿意醒过来,我相信,一定有她的原因。”

达利本想继续吐出更多丝,以交叉质问加厚茧城的城墙厚度,找出老管家这种接近信仰的想法。老管家口吻强烈的——我相信——这三个字,让达利放弃了。过去,每当受访者使用这三个字表达出绝对的信从,达利就停止追问。他也相信,如此之后的问答,再怎么精彩,都只专属受访者。老管家擦拭汗水,残存在皮肤的薄汗,瞬间被冷蒸发。

没有完整的网,被冷藏库轻轻一冻,就截断成短绌的提问与不合逻辑的回答,反扑达利——过去数十年来,K市有什么变化?招风的高楼大厦,在薄薄的安全岛筑起。出租车以回收的再生引擎组装,统一车型,统一喷上白色。那些从外县市试图移居到K市的人,都先视为偷渡者。苍蝇的父亲,也算是偷渡者吧?苍蝇在K市出生,他父亲因苍蝇的诞生,依法成为市辖区居民。这样的K市,也被国际认同,列名为高度开发城市?K市追逐其他更先进的经济单独核算城市,玩着谁踩谁影子的游戏。如果苍蝇没有被送进避难室?他还是固定去接连机场快捷的高架圆环下,跟一群戴着同款棒球帽、全身长出猿毛的年轻人,排队抢购外星猿人的限量设计鞋。如果我没有被送下来?每周四深夜,我还是会从三十八楼的公寓套房,被电梯吞咽到一楼,跟踪那天路面新生的水泥裂痕,一路晃到三重奏酒吧,先一杯前往天堂的特调鸡尾酒,等几位天使长出翅膀,飞到邻座,再让酒保自由配酒,喝到摘除天使的某一只翅膀,共同坠落吧台地面。我眯着眼睛,天使也眯着眼,盯看那只躲入高脚椅底下的细脚蜘蛛。决定永远待在这个临时避难室?那曾经在K市生活过的痕迹,会和那些高楼大厦的玻璃外窗一样,同时被睡着也醒着的灰尘,扑粉弄脏。等这些灰尘刚爱上模糊玻璃的那天,又因一场连绵发烫的大雨,全部冲洗,让穴居在室内的谁,看清楚对面大厦的另一格干净玻璃窗里头,也住着另一个谁的妻子,谁的儿子,都在等待这位谁,回家。K市,会不会已经变成这样的一座城市了?……老管家眼睛充满老态疲惫,没有跟达利走入K市的任何一格高楼外窗。他继续整理塑钢篮,挑出撞出熟烂斑纹的水果,做下一餐的准备。

“有件事,跟达利先生的笔记本有关,我很疑惑……”

“老管家,你说。”

“如果笔记本还在,达利先生会记录所有醒来之后、睡着之后的事,很诚实地写下所有看见的、听到的?”

“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为什么这样问?”

“只是一个假设。”

“我也有件事……”达利没有立即说出。

风扇气口喷出的低温烟雾,不时摇摆转向,滚成汹涌的海浪。老管家停下检查水果,站在接近零度的浪头碎花,等待达利的询问。

“老管家,没有想过离开避难室?”

老管家的笑容突然年轻了。他回答说,“每一位先生都问过我,有没有想过离开?怎么离开?你们每问一次,我就再问自己一次。就连那些下水道工人,饭都还没吃到,都问我怎么离开。”

“为什么不离开?跟高楼层管理人沟通,或是下次保镖下来,一起想办法,总有机会离开。”

达利说得激动,老管家拍拍他的肩,让他坐稳在一个倒扣的空篮屁股。

“下一次保镖送物资下来,达利先生还是想离开,我们就拨电话给高楼层管理人,看能不能批准你离开。”

“避难室里有电话?”

老管家没有回答,沉默的长度足够繁殖出无数下水道支线,让达利深陷迷路。

“紧急需要时,有一部电话,可以拨接到外头。”

“电话,放在哪呢?”

“锁在厨房的橱柜。”

“可以……拨到任何地方?”

“只能拨接总机小姐,转给高楼层管理人,批准之后,才会转给接线员处理。”

“没有接线工作者了,至少……二十多年前,K市电信局又一次停止人工接线的服务。”

“没有了?”

“老管家不知道这个消息?”

“没有在送下来的二手杂志旧报纸上看过……达利先生,又一次,是指什么?”

“在我很小的时候,电话全面语音系统化,接线工作由计算机处理。可是为了解决一波公务员的失业潮,K市电信局停止计算机语音系统,把计算机终端机改成人工接线,增加上千个工作机会。不过二十多年前,因为一位接线员的个人疏失,电信局瘫痪一整个星期,损失上百亿,市政府只好让所有的接线工作者接受转业辅导训练,再全面停止人工接线,电话接线工作才又全部计算机化。”

“是吗?又改变了……可是上一次拨出去,总机小姐告诉我,会转接给接线员,请他们帮我们找人。”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好久了,高胖先生和日春小姐都还没有被送下来。”

“是谁打电话给谁?”

“电话都是由我处理的。那一次,倒三角脸魔术师睡觉时突然心口疼,还好他的小木偶发现,软趴趴地在裤袋里喊救命。我紧急拨接总机小姐,转告高楼层管理人,马上就批准了。我记得,睡着醒来两三次,电话才响起来。总机小姐才把接线员找到的心脏医师,转接给我们。”

“怎么处理?把魔术师送出去,还是把医师送下来?”

“资料描写得没错,达利先生一嗅到可疑问题,就会追到底。提出的问题,也很直接……”老管家没有调侃,达利也不觉得被戏谑。反倒因为这样,让达利感到羞怯,低头沉默。老管家继续说,“我在电话里描述症状,医师说,可能是心律不齐,可以动手术治疗。倒三角脸魔术师先生不愿意到外头的医院动手术,我们只好请保镖把医师送下来。”

“在避难室里动手术?”

“需要的手术器材,全都运进来,还做了一个临时无菌室。”

“临时无菌室?”

“医师是这么说的。”

“我以前……没有听过这种技术。”

“这就奇怪了,达利先生应该知道才对。那次,是我第一次看到。无菌室是一种软玻璃做的材料,用无菌空气机一吹,就定形成一个透明的软玻璃气球。淡淡的绿色。拉开拉链,里头可以进去三四个人。魔术师先生直接躺在消毒过的餐桌上,就动手术了。还好,手术很成功。”

“……后来,那位心脏医师去哪儿了?”

“医师是在熟睡中,从楼梯被送下来的。动完手术,他累倒在沙发,一睡熟,保镖就把医师和手术刀、氧气瓶、沾血的棉花这些器材,全都送上去。”

达利滚入思索,拨开滚动中的低温云雾,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也是那次手术,我才知道,医疗技术已经进步到无法想象的程度。以前只能吃药控制,那心脏医师用一根铅笔粗细的金属软管,直接切到胸腔,在心脏动脉旁边黏一块小药剂片。就这样,一辈子,都不用再烦恼心律不齐。后来我听两个小木偶说,那位医师就是他们住宅区的家庭手术医师。我才知道,两位魔术师是住在同一栋小区大楼的邻居。”

“老管家,家庭医师动完手术出去之后,没有报案?没有告诉两位魔术师的家人?”

老管家抹去一个真空袋表面的水膜。里头饱鼓鼓的,是几颗暂时遗忘了呼吸的苹果。老管家一笑,苹果全都红涩涩,醒来颜色。他放回苹果,额角皱纹又绊住几条不知是汗还是冷藏水气的泪脚,沉沉叹了气。

“达利先生,个人资料里都有一格家庭栏。依两位魔术师的请求,我已经把里头的记录,用橡皮擦涂掉了……我不确定医师被送出去之后,有没有跟谁联络,只是真的联络上了谁,能改变什么呢?……我看过一篇报道,内容里被当作研究举例的失踪工人,可能就是那些走进避难室的下水道工人吧……”

“有过报道?”

“是一本……讨论心理疾病的杂志。”

“先问老管家,还记得是哪一年几月号的杂志?”

“那本杂志送下来的时候,封面已经撕坏了……我也没看其他文章。”

“没关系,那内容写了什么?”

“有些忘了,我只记得,研究报道要说明的只有一点,就是那些下水道工人,最后还是失踪了。”

“保镖不是送他们回家了?”

“有没有送到家,无法确定,保镖至少会安全送他们回到路面。从报道看来,那些下水道工人,最后还是被列为失踪人口。实际经过我不清楚,前因后果我也想不通。写这篇报道的,是一位年轻心理医师。他分析这些下水道老工人之所以列为失踪人口,是一种新的城市文明病。”

“什么样的病?”

“名称我记不住了……心理医师的研究写到一条报案规定,只要亲人失去联络,超过二十四小时,家属就可以到K市辖境的任何一个警察局,备案失踪。那些下水道工人的家属,一过二十四小时,就一个接一个上警察局备案,没有人自己去找找,也不愿意再多等一天。备案之后,制度规定,就是警察的工作……我另外想不通的是,这些老工人回到家之后,到他们老了死了,也没有去撤销自己的失踪备案记录。规定是,必须本人亲自出席,才能撤销记录。在户政管制的计算机系统,这些工人的存殁状态,在离开避难室之后,一辈子都被标记成失踪人口。一直到那些下水道工人去世,他们的家属去做户籍注销,这才发现,原本列入失踪名单的人,怎么突然真的死了……谁去领他们的福利年金?遗产分配给谁?为什么没有人使用公共医疗资源?最后,身份证号码一输入系统,这些老工人的个人资料,全部变成乱码,计算机就宕机……啊,我想起来了,‘制度越健全,人就越习惯跟着流程走,最后变成流程的一部分’。这就是心理医师说的新文明病。我很想了解这些事,可是保镖不会特别选书送下来……为什么呢?达利先生,一个简单的程序制度,怎么会让一个安安静静活着的人,变成永远的失踪人口?”

老管家全身笔挺,像一盏夜间路灯,微弱昏黄,不管达利转看哪里,整个冷藏库都有目光。

“这些规定……我不清楚。”

“K市真变成这样,那这里,真的是……避难室。”

“下水道工人,为什么不自己去撤销失踪记录?”

“他们看来都是守法的公务人员,我也想不通。”

“为什么不撤销失踪记录……”达利进入呢喃。

“达利先生离开这里,发现家人在第一时间,就依规定把你备案成失踪人口,你有什么感受?之后,会自己去撤销记录?”

这问题揪住达利,他找不到任何灯光的阴影裂缝,可以躲入冷藏。

“如果是我,也无法接受。自己去撤销记录,应该不难,难的是接受自己只要二十四小时,就由家人备案登记成失踪人口。我想,那位心理医师也是吧……对啊,我在后来送下来的一份旧报纸,看到另一篇有关这位心理医生的报道。面对这样的制度,他不愿意再开业,放下心理治疗咨商工作,躲在K市的闹区公寓,一个人静静写诗。现在,说不定是一位很有名的诗人。”

“诗人?”

“我知道达利先生在猜什么。我也想知道,会不会是同一个诗人,才对那篇下水道的记录很好奇。”

“我采访过的诗人都已经老了。”

“可能,不是同一个人……不过就像第一篇报道,我也无法确定第二篇报道的报纸日期。”

“为什么?”

“没有杂志报纸在身边,不容易说明。都锁在厨房里,等达利先生借阅了,就会知道……达利先生,会想看看吗?”

“会的,不过不是现在……我想先问老管家,高楼层管理人,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一个男人,我也没见过,只在电话里听过声音。说话慢慢的,就像公家机关的服务员,一个字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我提出问题,他简单回答,我们很少闲聊。最后都是他决定批准,或是不可行。很久很久以前,听得出来,他和我一样年轻。现在应该跟我一样,都满头白发了吧……声音,也是会老的。”

“如果我想离开,高楼层管理人可能不批准?”

“这有可能,只是之前没有人提出,也就没有不批准的前例。”

“那这个临时避难室,比监牢还要像监牢……而且一定不是绿舱。”

“达利先生,在烦恼避难室是不是绿舱之前,我们可以先想一想,你非离开不可的理由。”

老管家开始搬移最后几个塑钢篮。达利也帮忙搬落最后的塑钢篮,一转身,更多冷藏库的低温白雾,漫入鼻腔深处,开始冰猎皮膜下的微血管。无力对抗低温的血液,不敢渗出,集体越过脑门,逃向那个悬挂夕阳的顶楼天台……没有流出的微温血液,愿意被关在顶楼天台的儿童游戏区,期待夕阳能晒出多一些温度。只是K市的所有顶楼天台,不论楼层高低,都是冷凉的。夕阳没有留给任何等待者体温,只在防撞的安全塑料地垫上,晒出更长的影子。我告诉那位,谁,从大男孩脚底逃走的贪玩影子,已经被另一个夕阳,晒在儿童游戏区了。它跨坐在坦克车上,看似用力无比地晃动。影子没有体重,支撑坦克车的指粗弹簧,怎么也不愿意前后摇摆。影子失望垂落肩头,我立刻上前推,让弹簧摆动,让坦克车摆动,也让影子摆动。它夹稳双脚,状似紧张也开心,像钢琴节拍器稳定摆动,永远都不会疲累停止。远方,城市天空中的夕阳,也跟着节拍摆动,晃到定点左,晃到定点右,晒出那两位像似双胞胎的二手书店女店员。一位抱着蓝光海豚的背鳍,另一位骑在橘子木马的驼背。她们不是影子,施力用劲到固定支撑的弹簧,海豚与木马,就开始追逐坦克车的节拍。快速来回一次节拍,一秒?几秒?或者,几分之几秒?当她们跟上节拍的定速,影子就找到和别人一起玩乐的方法,只是说不出开心的话语。定速摇摆永远都不会停止,再多一会儿,无法估计的一会儿之后,夕阳立即就会被高楼大厦切割出来的天际海浪淹没溺毙。影子赶紧问,是父亲吗?我立即回答,我不是影子。它又急着说,没关系,那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一起玩?我赶紧解下手腕的古董机械表,告诉摇摆的影子说,这只手表,是向两位女孩买的,要送给你。手表里有两个地方的时间,有星期也有日历,还有一颗小窗口里的月亮。等它分清楚谁是秒针分针时针,就可以计算,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在一起玩。影子回答,可是,我现在看不懂……我挡下坦克车,停止定速的摇摆,告诉影子说,没关系,有一天,你一定会找到长大的方法。我试着为它穿戴机械表,可是,它终究只是模糊的影子。就算死死咬紧不锈钢蝴蝶扣环,古董机械表也不能套住半透明的灰薄手腕。我眨个眼,一松手,手表就掉了,直直坠落在没有防撞垫的失温地板。

达利蹲下身,试着要捡起什么,只是没有任何东西掉落在冷藏库的水泥地板。

“还有多少时间……我可以想想理由?”达利说。

老管家直看达利腕背上的表,拖曳长长的无解。古董机械表深深陷入手腕皮肉,无法脱开剥落,交给任何一个逃离的影子。达利一提手,秒针立即停止在现在的刻度,生出冰冷的别扭。达利只好假装夕阳还在,以还有余温的口吻提问。

“老管家没有离开,一定有留下来不可的理由?”

老管家没有立即回答,脱去御寒衣物和手套,露出只有夕阳温度的笑容,慢慢又被控制在冷藏库的低温点。

“我曾想过,会不会到我死去的那一天,这个临时避难室里,也不会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没有人问,也不会有答案。”老管家抚摸塑钢篮里的水果,温柔得就像它们都是孩子,接着舒缓吐露几个字,“……等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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