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又是黄昏时分。
季默倒了一壶茶,递给翡月明。
翡月明接过,默默地微抿着,季默注视翡月明的手,翡月明左手覆在右手之上低着头不敢看他。
“虽然今天叫你来是想告诉你,这周雷克塞叫回去看望一下他,但除此之外,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比如……诉苦之类的?”
翡月明抬起头来,对上了季默的眼,在季默佩戴镜片的衬托下,他觉得那双眼睛分外锐利,让他想起了刚开学的时候,他也是用这种目光看自己。
翡月明并不喜欢他人用这种观察别人的目光来注视自己,这总让他很不舒服。
季默见翡月明依然没有言语,也不在意,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讲述起了自己的故事:
“你知道吗?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很自闭,不愿与他人交谈,排斥社交,一天到晚都是自己独来独往,不受同学,老师的待见。”
他忽然解开自己的衣袖,指向自己的右肩膀,那里,有一道长近一寸的丑陋的疤痕,与附近光滑洁白肌肤显得格格不入。
“大多数欺凌,都发生在不受他人待见,遭他人排挤,社交方面差强人意的人身上,因为现代人类是一个集体,脱离集体而寻求独立的人,不是什么孤独高傲的狼,而是可悲的弱者。”
翡月明猛地抬头,四目相对下,他只觉得季默的眼神深邃地让他完全看不明白。
“有其因必有其果,一个人独来独往也必然存有原因,有的人自己独来独往的原因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做特别酷,毕竟无数青春热血小说中都是这么写的:主角特立独行,游离人群之外,平日里都是班里最不受瞩目,不被待见的那个人,但在同学有难的时候,便挺身而出,开始自己的英雄壮举,让平日里看不起自己的家伙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尤其是女同学,纷纷献上了自己的芳心,说着:‘想不到平时默默无闻的某某某同学竟然是那种深藏功与名的人呢,他真的好低调我真的好喜欢他’之类的,毕竟有些人嘛,就是这样,会因为身份落差火大而忽然备受他人瞩目而获得足够的愉悦感。”
“而有些人,则是因为自己所处的环境,出身,后来经历的某些事,变得独来独往。”季默说到这,顿了顿,然后话锋一转,“翡月明,你可知道?我当初独来独往的原因么?”
“是因为老师想要那种忽然备受他人瞩目的感觉吗?”翡月明立刻,不知为何,对上季默狭促的眼神,然后再结合他刚刚那番类似于自我讽刺的话,翡月明忽然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
“没错,曾几何时,我也是个一腔热血的青年。”季默把身体靠在宽大的座椅上,“那条疤,就是我曾经释放我那一腔热血的后果,只可惜,直到事情结束后,都没有发生我所期待的展开。”
“在后来,因为某人的一番话,我就放弃了我那可笑又可怜的幻想,从此不再独来独往,积极参加社交,然后我就发现,哪怕我没有什么英雄事迹,我只需要一番幽默的言辞也能让同学们显露出笑容,改变对我的看法,甚至让女同学对我许下芳心。”季默的目光投向了天花板,“说起这个,我还挺怀念当初那段时光,毕竟那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无忧无虑的日子了吧。”
“而那个教导我的人,你很熟悉。”季默转回目光,嘴角带着一丝笑容。
“恩师么?”翡月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了一下,一时间,他回想起了和恩师在一起的时光。
明明才过去半年时间,此刻回想起来却宛若隔世,那段日子已经如幻梦般,让他觉得十分遥远,已经有一种不真切的错觉。
“是的,你的恩师,我的舅舅,克拉尔·瓦隆。”季默又倒了一壶茶,“我在读书的那段时间,都是和他住在一起,刚开始,我觉得他是一个相当可怕的人,眼神很阴暗,经常过问我的学习,一发现我偷懒就大声斥责。
“但后来,他知道我被欺凌后,也是这样的一个下午,天很昏黄,像是熟透桔子皮。”季默脸上露出缅怀的神色,“我从未看见过有人那般英勇,正如我一直以来所期待的那个人,舅舅在校门口等待着那些欺凌我的同学,穿着我从未见过的正经服装,然后挨个地将他们召集在一起,你也知道,有的同学由家里的大人亲自接送回家的,所以那些大人也被我舅舅召集在了一起。”
“夕阳的残辉下,他手里端着一把长刀,一把蒸汽结构的长刀。他将刀丢在地上,指着它说,‘你们喜欢欺凌?那好,现在我就让你们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拿起这把刀砍我,如果你们做不到的话,下次你们再做这种你们喜欢做的事情的话,那么就是我拿这把刀砍你们了。’
“舅舅的表情很平和,完全感觉不到他像是在发火,他甚至带着一丝笑容,但是,就是这样的舅舅,是我此生中见过最英武的人,余晖照耀在他身上,他全身散发着淡淡的金色,那一刻的他,就像是壁画中走出来的英雄。
“没有人敢有多余的行动,他们恭恭敬敬地对我道歉,以最真挚的语气……现在想来,在接受他们道歉的时候,真像一场不真实的幻梦……因为对于那时候刚刚被欺凌的我而言,那绝对是我不敢想象的事情。”
“没想到恩师当年还有这样的一面。”翡月明忍不住感叹。
“是啊,如果没有我没有被欺凌的话,也许我也不会知道他有那样的一面,简直酷毙了不是么?”季默说。
“所以啊,翡月明。”季默继续说,“寻求帮助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不要为了自尊而沉默寡言,什么都不说,生活中能够帮助你的人很多很多,毕竟一个人的一生中,对他有分量的人并不多。”
“这是舅舅在为我出头之后,对我的教导之一。”季默又抿了一口茶,感受着那如股苦涩之后的淡淡余香。
他爱喝茶,或多或少是因为茶味道的转变正如他当初自己的蜕变一样。
“我虽然无法管治那些学生背后的家族,但管教几个学生还是绰绰有余的。”见翡月明默不作声,季默又补充了的一句。
“我理解您的意思了。”翡月明说,“但,开学以来,我有一个问题很不明白。”
“什么问题?”季默眉头一挑。
“恩师和课程老师教导的知识,我该信谁?或者说,谁的才是正确的?”翡月明问。
“说实话,这个问题,我并不想回答你。”季默摸了摸额头,“但,我听别的老师说过你在课堂上的一些表现,结合你的境遇,想来这恐怕就是原因之一……”
“课程老师说得是对的。”季默直视翡月明的眼睛,郑重地,一字一顿咬字清晰地说道,“从来没有什么神明,机械就是机械,就是这样。”
翡月明听完,沉默半晌,然后直接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在关门的时候,他转过头来,轻声说,“我懂了,感谢老师你的解答,以及你对我的关心。”
“我铭记于心。”
他关上了门。
“唉,真是个难管的孩子。”季默取下眼睛,揉了揉眉间,摇头叹息,“舅舅,你当初究竟教给了他多少不该教的东西?还是说你这是故意为之?”
“无论神是否存在,它都应该就这么被埋没于历史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