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雨如注。
黑灰色的云涂抹着,从地平线那边飞快地翻滚过来。霎时间,丛林、河流、山丘跌入幽暗,天气之神又恣意垂挂他的幕布,世界因此沉没了。
这其中有一个狂奔的年轻人,他猿猴般穿梭在高矮不平的山坡间,不忘高声歌唱,曲调热烈又迷幻:
噢!诸神的山顶!妖精的庭园!
赞美墨瓦蜡尼加的人们!
他们由金子作成,为群星所眷爱。
他们没有内心的悲伤,
没有劳累和忧愁。
他们不会可怜地衰老,
手脚也永有活力。
他们远离所有的不幸,
享受不散之宴的欢乐。
他们熟睡时就像死亡一样安详。
他们拥有一切美好的东西,
沃土自动产出吃不完的果实。
他们和平轻松地生活在那儿!
永恒之王的国度——墨瓦蜡尼加!(注1)
……
一曲终了,他已然推开一间林中小屋的木门,撩起湿漉漉的黑发,擦去眉间的水珠,打量阔别三个月的猎人小屋。
脱掉衣物,全身仅余一双鹿皮长靴与贴在胸前的一只骨质挂坠。
康纳继承舅舅的遗产后,离开了村庄,成为洄游在新月谷地到浊流河上流的牧羊人们的一员。这里说的浊流河,其实是迷思河的别名,传言影之国的贵族们在十年前触怒了神国的“王”,被降下惩戒,五百哩的天空塞满了乌云——浓密得正像年轻男子卷曲的毛发,泥水高过贵族城堡的垛口十二呎,闪电昼夜不息,直到三天过去,“王”才撤除伟力,可是当时的迷思河已经变得漆黑一片,此后人们都称之为“浊流河”了。(注2)
至于新月谷地,的确是影之国最肥美、最广阔丰饶的土地,成千上万的牲畜宛如某种巨大植物的根须,滋生,侵蚀,蔓延。若是站在老鹰的背上瞰,谁想得到是蝼蚁般的人类在驱役它们?
康纳很有活力地擦拭桌子和炉子,并把半空中的蛛网打成一团扔到火堆里烧掉,他的身体闪闪发亮,汗水像蓖麻油流淌而下,整个人看上去如火炬一样。
他还没有妻子,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那位舅舅的女儿,康纳的表妹早就嫁给了狄尔西斯家。
炉子已经烧了起来,康纳还没猎好晚餐。雨停的黄昏时,他便去河溪里捕鱼。
这个时节的安大略鲑已经长成,选两条做成浓汤尝鲜,剩余的腌制后用油煎,嚼劲非常好。把鹿肉干泡开,和河鲈一起塞进面包里烤,鲜美多汁。而几条白斑狗鱼,只考虑火候就能饱餐一顿。
衣物烘的暖乎乎的,康纳精神了不少,拿着小刀和鱼叉就踏入了泥泞的荒径。
这片森林不大,仅是乌鸦丘陵在风骑士领南部延伸的一小块绿地——这些星星点点的落叶林曾被称作“蝴蝶林地”。浊流河自此分出许多支流,大多在锤骨沼泽地的西边汇合成两条——北丹人口中的“黑格比”与“泰利”,从傻瓜峰流下的迷思河流经异邦人的土地获得的新名字,可是除了那些野蛮人,谁也不知道它们的意思。
康纳幻想过和棕皮肤的“海人”、一只耳朵或者眼睛的“台伯族”、甚至是没有脸与生殖器的“雷比斯遗民”交谈,去了解一万万哩外的城市,据说那儿动物住在和平民一样的屋子里,天空中悬挂着三轮太阳,闭上眼睛就能瞬间抵达领土的另一端。
他并不相信这些只是假装吟游诗人的骗子在异想天开,实际上,康纳的牧羊人同伴——海克托笃定地告诉他,传说中的“墨瓦蜡尼加”就在影之国的南侧,跨越辽阔的旧-狮鹫平原,再翻越连绵的黑门山脉,最后渡过无边的沉默海,抵达的彼岸即是永恒之王的国度。
海克托很风趣,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如果他没有失去一只手,六呎的体格足够应征入伍,而非任由野蛮的草原摧残身躯。
那首歌也是海克托教给他的。
康纳已经听到了水流穿行林地表层所特有的淙淙声,漫过草地,冲刷着卵石,渗透,激昂,不知疲倦,好似一剂毒药,又像一柄利剑。
不安的鱼儿急忙寻找着栖身之所,闪亮的鳞片在翻涌的浊流中如同一粒粒宝石,散发着诱惑的微光。他寻觅着它们——猎物,吸吸鼻子,潮湿的空气,能明确的感受到,是更加暖和又鲁莽的流体。
踏入,比预想的要深,分开,然后前进。底部很暖,也很崎岖,这一脚是石头,下一脚是泥沙。偶尔踩到触感奇怪的东西,他不在意。暴雨让小溪变成小河,小池变成小湖,突如其来的变化常常是新奇的,仿佛大自然的呼吸,然而,它们总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康纳运气不是很好,黄昏正在撤退,入夜之时将至,鱼群渐渐下游,在岸上目光捕捉不过来的猎物,这时却感觉相距奇远。只是,他一点儿也不慌张。
调整呼吸,杂乱的风停息了,凝视水面,黑暗的森林后退不见,鱼叉不够锋利,没有问题,康纳的身体已经热了起来。
举起手臂,然后下挥。
重复这个动作。然而鱼甚至意识不到他在河溪中移动,它们自然有在水里游动的天赋,却陷入压倒性的不利,被俯视,被锁定,被夺去性命。
……
康纳数到想要的份额,呼出一口气,抬头,立马绷住肌肉,架起武器。上游,有什么过来了!
那是个庞然大物,裹挟着浪涌,轰隆隆地滚落,弹跳,碰撞。
来不及了。康纳稳住身形,呼吸不紊。
水流动的噪音消失在感知中,异物摩擦空气的尖锐鸣响。
冲击。
刮蹭。
挤压。
用直觉抓住那些轨迹!
“哈!”的一声,康纳挥起胳膊,身体因此张扬。
与此同时,沉重的阴影笼罩下来,它借助势能猛然跳了起来!
血液飞溅,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锈色的痕迹。
康纳放开了扎进数吋便不堪重负地弯曲的鱼叉——力量已经传导过去了。
腥味还未在水中晕开,一阵巨响已震荡了四周。
它砸在岸边,地面崩裂了一块,看不清楚是什么。不,还是能认出来的——一副破破烂烂的全身盔甲。
康纳皱起眉头。
最重要的是,里面……还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