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里有一朵花，艾科势必会过去采摘。一路走过去，像在白银城前的那座大吊桥那样。他发现，风儿在他的身旁一点点逝去。
那朵花就躺在那里，树根之上，林荫之下。这里一片安静，只有挪动身躯的叶片唤醒的沉睡的记忆。这种气息，这种气氛，艾科好似在哪儿见过。他心中一酸。旧车轮的味道俨然从心中唤醒。如果不是腿上躺着的文斯虚弱地躯体，他简直要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午后。
庄园的院落前，在那搭着牵牛花的顶棚之下，咯吱咯吱的安眠椅上，他母亲疲倦地躺在那里。他握着母亲的手，母亲对他发出烟缕般淡的喃语——我也许快要不行了。
当他抬头看向外面，闻到旧车轮的味道迎风而来，又顺风而去，一种平静而绝望的心情油然而生。
当他从院落里跑出来，他记得。他的脚步颤抖着。那辆马车就要驶离村落的门口。在那佃农的眼皮底下，包裹着华丽而陈旧的外装，轱辘抖动，缓缓地，像徐徐而起的船。
他骑上马，飞奔而出，沿着田野小道，还是面对那片天空。
如果非要做永世的别离，他宁愿在这一刻去告诉她此刻自己的雄心壮志。
当佃农的眼睛随着他而挪移，他是如此显眼。
莉莉从马车的窗口探出头。艾科在那移动的泥泞之路上看到了她的侧颜。她此刻戴着那顶黑珍珠色的带羽宽边帽，耳垂挂着一根银闪闪的吊坠。优雅的鼻子轮廓上似有缕缕清风吹过。半露出来的刘海盖着那小巧的额头。她的睫毛，低颔着，仿佛在怀念眼前的事物。
当他正要喊出她的名字时，她的双眼瞥过这边，看到他。嘴唇抿着，在那一点也不适合的僵硬表情之下显得如此冷酷无情。她优雅的衣领衬着她修长的脖子，曾夹带着富有身份象征的挂坠，却让她此刻看起来像个没有任何份量的女人。
艾科喝停马，再也没有喊出她的名字。她的脸在逐渐远去，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当马车成为一个点，在这条田野的大道上驶往丹戈城，艾科开始自嘲起来。他笑这一切都没有半点谬误，他笑自己竟然会追出来，跟踪她的身影，或是想挽回些什么。
“阁下，艾科阁下。”文斯游丝般的声音传来。一个夜晚让他已然成了一具活着的尸体。
“文斯。”
“说实话，阁下，我从一开始就觉得阁下和芬林斯阁下是摩尔人。”
艾科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虚弱的文斯。
“非常抱歉，阁下。眼下我的状况不是太好，恐怕熬不过今晚了。”
艾科看向他的伤口，流出大量黄液，浸满了包扎的布。艾科不懂发生了什么，可毫无疑问，文斯自己的感觉是对的。
“如果不说出来，我想那也没有意义，阁下。”文斯挪了挪身位，感觉那样能让自己好受一些。咳嗽了几声，干裂的嘴唇在苍白的脸下抖动。“阁下，”他说，“他叫什么名字？”
艾科隔了好一会儿，从这句话中体味着历史的痕迹，然后说出：“皮冯。”
“皮冯，”文斯喃道，“皮冯阁下。”
“皮冯阁下说过，莉莉的离开是她故意造成的。我不清除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告诉我，阁下，他告诉我，如果有朝一日他再也见不到阁下你，他希望我能替他说出来。莉莉的离开是她自己造成的。不过，她只是为了能让你实现梦想，其实她心如刀绞。”
这句话形同一道雷劈下来，当场砸中艾科的脑门。他无法思考，一切仿佛被堵塞了一般。唯有当时的场景再次闪现在眼前。那个午后，当他在马背上望着马车渐渐远去的那个午后。一切就像一场梦。假如他能够甩动马鞭，赶上马车，然后拦下马车，紧紧抱住那个女人，也许他就不用看到眼前这副景象了。
风儿在他声旁一点点逝去，他说：“为了我这个愚蠢不及的梦想是吗？”他笑着。
“艾科阁下，”文斯艰难咧开嘴，微笑着说，“我并不在乎摩尔人还是萨鲁芬人，我想你和皮冯阁下是第一个让我感受到这种使命的人，我打心底里尊重两位阁下。”
“告诉我，阁下，”文斯说，“接下来我要说一个可能会让阁下感到更加震惊的事实。”
文斯顿了片刻，确认艾科没有阻拦之后，他说：“皮冯阁下说，他和你一样爱上了同一个人，而他选择成为另一种人，也许在阁下你眼里几乎一文不值，那是因为他自己也这么认为，可他觉得自己做到了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所能维系的那份情谊。”
艾科仿佛看到了一切真相。他相信，从那个夜晚开始，当他们爬进莉莉的房间那一刻起，皮冯就已经爱上了莉莉。
“没错，你是个热血笨蛋。”皮冯这么说。他现在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有多么悲哀。他愿意在浮于表面的冷静之下掩藏那最令人惋惜的感情。莉莉曾对他说过，她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她所不具备的希望。他当时不理解这种想法，现在看来，皮冯之所以放弃，便是和莉莉同样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他所不具备的希望。
皮冯从未对艾科说：“我成为不了你，因为我不可能成为一个热血笨蛋。可也同样得不到莉莉的芳心，因为莉莉讨厌我。”而这些话都从文斯嘴里说了出来。
当他对文斯说出来那段过去，直到他被关禁闭为止，他说：“从那一刻起，我就决定要成为一个骑士了，文斯。可毫无疑问，直到现在，我才恍然大悟。”艾科顿了顿，露出无奈的微笑，他重复那一句话：“有朝一日，我会知道，也许是我成为真正骑士的那一刻，也许更早，也许在那之后都说不定，但是我不会放弃。”
“现在我知道了，我成为骑士的那一刻就在不久的将来，文斯。”
结束禁闭后，莉莉开始外出。当人们开始批判她的不忠时，舆论让她喘不过气来时。而直到有一天，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丹戈城，一位领主利用一笔不小的金额买下了莉莉。
在这之前，他从未知道皮冯浮于表面的自若之下，怀有一颗多么痛苦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