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屋里总是弥漫着散不掉的药香,穿着褪色粗麻衣的老人乐呵呵地看着她。她躲在桌底,细细听着布鞋在地面的摩擦声、瓶瓶罐罐的碰撞声、铁药碾的碾药声……浓郁的药香会靠近,来人打趣着唤她小猫崽子。等悉悉索索的声音结束,她会得到一个略微硌人的拥抱,有时是在太阳底下,有时就伴在一盏有锈色的油灯旁,一字一字地听着苍老的声音给她念书。
屋里最浓的药香已经散了。
戌时的天已经暗了。除却开始谁家的狗吠叫了几声,后面便悄无声息了。
永宴轻车熟路地点起灯,在桌子下困难地转了个身后。虽逝者已矣,有些习惯还就这么伴着人长大了。
她翻开一本《药草集》,就这么就着昏暗的灯光嚼起书来。她的嘴巴不能说话,老天便补偿她异于常人的眼神和听力,即使是黑灯瞎火人看得清字。
永宴不紧不慢地翻了好几页,到后面也有些昏昏沉沉。她用力撑撑眼睛,不愿意这么睡着,费劲地辨着书上的“一”字。
大约到了巳时,烛豆还在微微跳动,永宴已经无知觉地磕到书上。
还是褪色的裤腿,布鞋在地面的摩擦声、瓶瓶罐罐的碰撞声、铁药碾的碾药声与药香混杂在一起,眼前形影幢幢。门外有人咚咚咚的在敲门,门“吱呀”一声打开。
“大夫,快来瞧瞧我男人,怎就让锄砍伤了手啊!这一家六口老小该怎么养活啊…
“别着急,我马上随你去……小燕儿——”
甫一,窗外漏进来一丝略微刺眼的光,惊得永宴直起身子,结果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到了桌子。
永宴吃痛叫了一声,重新趴了回去。
半夜三更,谁还点灯呆在外面,难道有人偷药?
永宴揉揉后脑勺,猫着腰到窗户下,往外探去。下一刻,就脊背一凉。
只见河边当空出现点点青火,发着幽冷的光,缓缓地围着两个不高的身影上下浮动。
青光打在两人脸上,永宴更觉得浑身一凉。
那两道身影直愣愣地立在小溪旁,青光照得他们的脸呆滞而僵硬,看不出人的生气。
永宴到底也只是一个没见识的小孩子,哪里见过这种东西。她颤颤巍巍地扒着窗户,腿已经先一步软了。
她咬了咬下唇,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企图压下心中的恐惧。
这是什么东西?是鬼吗?要逃走吗?那这两个小孩子怎么办?可她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应该告诉村里的大人,叫他们去救人。
永宴想猫下腰等机会跑出去,结果下一刻,她的肚子分外争气地叫出声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永宴的脸色由白转青,霎时又变得煞白。
那鬼火仿佛闻声而止,忽地停滞在空中。
完了!
永宴下意识想起身逃跑,身体却意外的沉重,腿脚也没了气力。下一刻,她的眼前便黑了下去。
她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如同在水里上下沉浮,恍然不知世物,而朦胧中自右臂上有一股灼烧感,缓缓地周游全身。
再睁眼,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黑的!怎么可能?!
永宴彻底慌了。她自小眼睛亮,即使是夜里最黑的时候不点灯也能看见东西的轮廓。但像现在这样完全漆黑一片的情况,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难道哑了不够,连眼睛也要瞎吗!
永宴发着抖,刺骨的寒意从脊柱往天灵盖上冒,双手无措地在地上乱摸。她嘴巴微微翁动,嗓子里像有东西要脱口而出。
这时,身后冷不零丁地出现一双手,直接捂住她的嘴巴。
冰凉的触感冷得永宴一个哆嗦,她本能地想发出尖叫,却丝毫声音都溢不出嗓子。这种无法发泄的感觉令永宴更加绝望,在黑暗中抖得愈加厉害。
手的主人贴在永宴身后,属于少年微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叫,有人来了。”暖暖的呼吸打在她的耳廓,仿佛变成她身上唯一一出热源,痒痒的,莫名让她冷静下来。
永宴眼睛里本来已经下意识聚起了水汽。一听清这生人的话,哆哆嗦嗦地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她意识到身后的人应该是一起被抓来的人,一想到有同伴,便安心了少许。但一想到这位同伴说的是“有人来了”,心又吊空腾起。
她屏息凝声地听着是否有可疑的声音,可惜除了几处水滴下的声音以外,这片地方只有分散的几道呼吸声。
倒是黑洞洞的视线一角,居然出现了一些些朦胧的青光,显得诡异阴森。
看到这青光,永宴的第一反应是“我没瞎”,第二个反应就是:鬼火。永宴已经无法描述自己内心的惶恐了。但身后的热度无端又使她镇静。
这个人看上去好淡定,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永宴安慰自己道。
殊不知后面这个“淡定”的人已经在暗暗叫苦。
他醒来以后就发现自己身处这个阴湿的洞穴,周围有几声低低的抽泣。整个洞穴布满了魔气,用以阻碍人的视线。当然,这对他自然是小把戏。
思索间,他感觉有一股不妙的气息在向这里逼进。几乎下意识地,他一把捂住离自己最近的这个雌雄莫辨的、动来动去的脏小孩的嘴巴。
结果在看见那磕碜人的绿光,他心里就咯噔一下。
青灯引路,婪酣鬼出。
是摄魂鬼!
可是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摄魂鬼?摄魂鬼当年不是被全部……少年的神情复杂难测。
偏偏在这个时候,这个时候……难道连天都不愿给他活路吗?或许他真的……
胸口有种说不出的窒息感压得他眼前一黑。突然,手间那个一直有序抖动的毛茸茸东西转了一个大半圈,他下意识低头瞧过去,结果就对上了一双滴溜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他,即使在这么黑的地方,也像黑曜石一样发亮。
他不禁一怔。
同时,洞里随着那时快时慢的火彻底亮堂起来了。那一刹那,压抑许久的恐慌尖叫声在逼仄的环境中此起彼伏,周围零散的几个孩童眼里溢满了恐惧。
永宴的心陡然加速,随这刺耳的尖叫声一颤一颤的。眼前景色,让她不免庆幸自己是个哑巴。
只见狭隘潮湿的洞穴周围堆累着森森白骨,被火光照出惨青色。无数头骨就用它们黑洞洞的眼睛望向洞里的活物。
永宴开始以为洞中的“嘀嗒”声是水声,直到亮起来,她才胆战心惊地发现那是血。
她必死无疑了。可阿爷要她活得长长久久,她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可死后就能见到阿爷了,还有娘亲、爹爹……
感觉到身边人的不对劲,少年暗道不好,捂嘴的手立刻撒开,拍拍永宴脏兮兮的脸蛋,“小孩儿,醒醒!定定神!”
永宴濒临奔溃的思绪蓦然一停,混乱的目光逐渐清明,不禁冷汗涔涔。
桀桀怪笑忽然回绕在洞中心的几簇鬼火间。原本沸腾的洞里突然寂静下来,诡异得令人心惊。
永宴慌乱地扫视一圈,却见除却她和少年以外的人目光全都变得呆滞。
她登时吓傻了,下意识抓住少年环着她的手。
“被抽魂了。”少年脸色难看,轻声道,“这魂火已经入魔,在它面前没保持理智,便会被抽了生魂。他们……已经没救了。”
没救了?永宴有些呆滞,目光无力地到处扫视,果然看见那不动的孩子里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那两个孩子的父母都救济过她,甚至那个十二的母亲就是刚才给她送来番薯的瘦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