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八年,小暑。
由王卿仁为首的世家大族请旨,北方狼奴族狼子野心,愿出兵助陈少言率领的大军痛击狼奴族。
帝感其深明大义,允旨。
谢家获罪,罗列罪名八条皆是诛族之罪。寒露日午时三刻,谢家男丁斩首,女眷则为官伎,一时间谢家败如山倒。往年谢家与各家联姻,此时都是避之不及。
元康八年,秋分。
帝王下旨陆续让部分家眷归去,留下世家子弟在安都,虽不似之前亲兵把守幽禁,亦是软禁之实。只是地方世家与安都帝王之前已经寻求到一种制衡之势,不似之前你死我活局面。原本一触即发的战乱,就如此消声觅迹。
王家有王景德、王景云、王倩盼以及王景青的夫人谢氏等人留在安都,其他人陆续归去。王景青本不想与其妻分离,奈何家书加急说祖父王卿仁身体日渐不佳,叔伯又领兵北伐狼奴族,封地内事物繁琐,身为王家长子只能将儿女情长放下,快马加鞭赶回。
这段日子谢灵东身体抱恙住别院修养,是与王家院子一处。谢家获罪唯独留下唯一血脉,除却王家亦是举目无亲之态。
谢灵东住在院子最偏角落,并非热闹的住处,不过这样倒落个清净不被打扰。房间空气中弥漫着微微泛苦药汤味,窗外秋雨兮兮,斜飘着润湿靠着窗的木台。
望着窗外渐浓的秋色,心里暗自盘算不过一两月,王家亲眷与子弟陆续归去十之五六,就连长孙王景青于几日前亦归去,如今别院留下的不过是王景德王景云王倩盼三兄妹,还有大嫂谢氏。帝王首肯世家子弟归去,这了然表明风雨已停。
可接下来,自己该何去何从?若愿苟且过活,倒也衣食无忧。可心气高如谢灵东,怎能容忍自己平淡无为的将来?
这样晦涩潮湿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
取了琴寻了处楼亭,轻捻琴弦。谢灵东的琴技是姐姐亲教,虽不及姐姐谢氏高山流水亦能登大雅之堂。琴声能静心,这是谢灵东所希望的。
琴声吸引了一位妙龄女子,驻足倾听,此人便是长公主清嫣。
微风起,细雨飘。
长公主清嫣嘴角的笑意愈发浓烈,她跟在父亲晋王身边见过无数青年才俊,却没有一个能让她心为之一动。偏偏眼前这人是特殊的,论琴艺算不得人间一绝,偏偏就这琴声绊住她的脚,竟半分动弹不得。
“长公主,您走得太快,我都差点没跟上。”身后突然有人出声,亦惊得清嫣回头,看着是恒桑央眉头微皱,恒家虽说是皇亲国戚却始终有股小家子气。
懊恼她突然出声惊着弹琴之人,琴声已停。
恒桑央自是不知,还四处张望,“刚才是谁在这里弹奏,怎的突然停了?”左右四顾便知这是王家住的院子,故意说道,“见着长公主亦不来请安,谁如此放肆!这王家姑娘向来心高气傲,千秋节那日叫那王倩盼为我弹奏一曲,竟然直接给拒了,实在是张狂。如今见着长公主,居然亦是如此……”
长公主清嫣看了一眼身旁的恒桑央,笑道,“她与你一样同是正儿八经的姑娘,凭什么为你弹奏取乐?你莫以为如今王家不似从前,就能轻易作践他们了去,不然有你哭的时候。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恒桑央一时语塞,心中不乐亦不好发作,便又说道,“我算不得她的主子,这也就罢了。可见着长公主不来请安,还特意走了,实在是失礼。”
“在下不敢失礼。”不知何时谢灵东已从楼亭走下,微微拱手行礼,“见过长公主。”
恒桑央一时诧异,“你是,王家哪位公子?”恒家与其他世家平日来往并不多,常年待在自家封地的恒桑央不认识谢灵东自是正常。她本以为是王家之女王倩盼弹琴,没料到是个男子。
倒是长公主清嫣认出眼前之人,“你是谢家少爷谢灵东。”那日千秋之宴的谢灵东实在是过于出众,因此让她一眼认出。
“谢家……”恒桑央一脸惊恐,“不可能,谢家获罪,男子一律处死女眷贬为官伎,他怎么可能是谢家的人?”
谢灵东拱手道,“惊吓到姑娘实在是惶恐。在下是谢家人,却也是帝王亲封的官,亦是帝王的人。若姑娘觉着在下尚且活着有蹊跷,大可禀明帝王,在下自是不会因为这个而恼。”
长公主清嫣瞪了恒桑央一眼,不让她再出声,转而上下打量谢灵东一番,浅笑道,“既然是兄长亲封的官,为何不去效忠朝廷,为帝王鞍前马后,而由此闲心弹琴?”
谢家刚受此劫难,若谢灵东此刻便为帝王效力,岂不是为天下人所不齿?长公主清嫣聪慧过人自然能想到这点,便知晓自己问了个令人难以启齿的问题。
若是寻常,她不屑顾及那样多,偏偏眼前这人让她暗自懊恼,只得扯出其他话题,“听说阴山悍匪当道,是你重击悍匪。今日一见着实让我惊讶,想不到有此手段与魄力的人竟然是个……白面书生。安都是个好地方,有才干便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多谢长公主看重,在下福薄身体欠佳近些日子都在修养,辜负长公主心意。”谢灵东亦拱手。其实谢灵东心里盘算得十分清楚,此时实在不是为帝王所用的绝佳时机。谢家获罪,世家皆受其痛,若太过着急投向帝王,必然会引得世家心中不快。
自小来,长公主清嫣就少有被拒绝好意的时候,往常赏赐下人他们都是欣喜磕头谢恩,赏赐给官宦之女亦是感激万分,少有被人直直的拒绝,一时间脸色有些难看。
见此,恒桑央为讨好长公主,指着谢灵东骂道,“别不识抬举枉费长公主一番好意!你还以为自己是谢家公子么?不过是罪臣之后,登不上台面的狗东西。”
“谁家姑娘这样好的教养,这样难听的话居然亦能说出口!”
王景云与王倩盼并肩走来,说话的是王倩盼。
二人行至长公主清嫣身前行礼,“见过长公主。”王景云看了一眼恒桑央并未说话,倒是王倩盼微微弯腰,“原来恒家姑娘此处。不知这处寂静院子到底有何妙处,竟能让长公主与恒姑娘步足。”
恒桑央看着王倩盼缓步上前,脚下退了几步半躲在长公主清嫣身边,故作镇定说道,“管他什么去处,还有长公主不能去的么?你们莫要太目中无人。”
王倩盼笑道,“恒姑娘千金之躯,私家内院又无丫鬟侍卫陪同,若万一出了点事可如何是好?就算不在乎自己安危,还请为长公主三思。”
“向来听闻王家女儿能言善辩,今日果真见识。”长公主清嫣与宫中如妃虽无太多交集却亦是欣赏,若是寻常俗人又怎能得兄长多年疼爱。因对如妃的好感,长公主清嫣对王倩盼此刻的无礼倒也并不介怀。
反而她很欣赏这种性子。
“在长公主面前自不敢放肆。不过这位谢公子是我家亲眷,亦是座上贵宾,恒姑娘方才所出之言是实在是过分了些,还需向这位谢公子道声不是,还望长公主见谅。”王倩盼扫了恒桑央一眼,丝毫没有掩饰凌厉之意。
恒桑央咬着牙怒道,“你还有资格替人出头?今日王家并非往日王家,你得自己掂量一番自己的分量。别说我骂的是罪臣谢家子弟,就是骂你们王家又如何?再难听你们亦得忍着!”
王景云自是愤怒,可眼前是位女子,自己也做不出有违世家子弟不雅之举之言。
“今日我来不是为了听你们吵闹。”长公主清嫣看了一眼恒桑央,“你早些回去,明日再与我一同入宫向祖母请安。”
“长公主……”恒桑央懊恼,明明是为长公主出头,怎的还不受其待见。心中又暗自怨恨,若不是因为长公主这身份,不知已然恼了多少回。
待恒桑央走远些,长公主清嫣才说道,“如今恒家一枝独秀,王姑娘还是退一步为好。任她张狂,日后自有她的苦头吃,各位说是不是这个理?”
谢灵东与王景云对视一眼,不知如何接这话。倒是王倩盼浅笑,“日后如何自是各人造化,吾等怎敢心生怨念,盼人不幸。”
清嫣笑道,“我喜欢聪明人,伶俐的人,再者前朝之事并非我们能够左右。以往你们远在各地封地,平日并不常来安都,咱们私底毫无往来。不过既然如今你们住在安都,我自然是要尽地主之谊。”
“安都的待客之道我自有体会,以往小女子孤陋寡闻,最近着实是长了见识。”王倩盼因着谢家表亲全家问罪致死,心中自有不快,如今见着晋王之女如何能无视心中之怨,痛快把酒言欢?
王景云上前几步挡在王倩盼身前,拱手道,“小妹生养在府里不比安都,平日娇惯了些,还望长公主不要责备。说来还不知长公主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亦或只是闲逛至此?”
“闲逛至此?”清嫣捂嘴笑道,“你这人着实有趣,这里不过是别院偏僻角落,怎会有人来此处闲逛?今日我来是有一事,不过与人无关,我是来寻一物。”
众人惊讶,问道,“何物?”
“近来宫中素净得厉害,祖母授意我办个桑菊宴。秋来赏菊向来是雅事,不过年年如此没有什么新鲜品种没什么趣儿,我听人说这别院有位仆人本是御花园花圃奴才,犯了错遣出宫在此处做个粗使,但是他培育的菊花品种最多,花色最为惊艳,因此祖母倒恩准她就在此别院培育菊花。今日来,便是向她讨些好看的菊花,亦好借花献佛。”
王景云笑道,“派人传唤一声即可,长公主何必亲自去?”
“旁人的眼光我自是瞧不上,若挑的都是些俗物岂不让我出丑?”清嫣笑言,“再说,最近宫里和府里都沉闷得令人发慌,我寻个由头四处逛逛又有何不可?”
话刚说出口便觉得不妥,宫中如妃之事尚且是秘而不发,若自己说漏嘴岂不是坏事?
遵帝王旨意,宫中近来不闻歌舞之乐,此中缘由宫中人人皆知,可这别院里人都是不知道的。好在眼前几人并未多想,不然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长公主不唤个管事的领路,如何才能寻到菊院?”王景云说道。
“偏生就这样巧,我倒是偶然去过一次,就在这院子后面。”王倩盼出声说道,见旁人疑问,便出言解释道,“刚在此住下是,我与两位丫鬟在这院子里散步消食,偶然遇着一个培育菊的老奴。但那时未到时节,尚未有花,瞧不出什么稀罕的来。”
“既然如此,不如大家一起前去瞧瞧。如今正是菊开时节,自要有文人墨客之雅。”王景云建议道。众人自然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