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明宫。
这是皇后白氏的寝宫,白氏五年前病逝,建业帝无心再立皇后,凤印交由栖梧宫的徐贵妃代掌,这央央华殿,因为缺少这么一个女主人,而倍感冷清。
只是今日格外喧嚣,两个皇子在殿上吐血而晕,皇上的福宁宫离乾坤殿虽近,却不宜召见血腥,宫侍都是七巧玲珑心的剔透人,没有命令,没有相商,便把太子和安王都给搬到了这里来。
太医张子容已经六十有一,却比年轻的宫侍腿脚还快。听闻两根金贵苗苗人事不省,药箱抛给自己的助手拿着针包便风风火火的往慈明宫跑:不能有事,不能有事,自己的兄长若是知道,定会扒了自己的皮。
张太医恃才傲物,便是天子也给三分颜面,在这皇宫里除了皇上,曾经能横着走的是张相张子游,现在能横着跑的是太医张子容。没错,恃才傲物的张太医最怕的,不是皇亲国戚,是从小便卡着自己脖子学医入仕的兄长,曾经的张相,张子游。
人的习惯很可怕,从小屈于兄长的淫威,便是现在自己站在人生制高点,想起兄长执戒坐在书房门口,靴尖点在门槛上居高临下的望着自己,张太医身子便微微一缩,似乎又回到了幼时那软弱的一团。
父母早亡,长兄如父,还比自己大了十来岁,差距大到小小的张子容足以把他当成自己的天。
“哎——”张太医抛开杂念,一心只当身后是兄长拿着家法棍撵着自己,提气狂奔速度惊人,气喘吁吁跑到皇上身边的时候,把这温吞沉稳的天子给吓了一跳。
“辛苦张太医——”建业帝愁容满面,看着比年长自己二十的张子容还要沧桑,最脱力的一次,还是白氏逝去的那一晚。他拦住准备施礼的张子容,挥手道:“先行诊治吧,五年了,这两个孩子怎么会……”
张子容也不虚礼,他看着凤榻上的一对双生子,若说一眼万年是情人间的缠绵,他的一眼便是时过境迁,从他手上接下来血刺呼啦的两个婴儿,现在都是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了。
只是张子游心心念念的业障,似乎更瘦了。
张子容看着薛景亭白得几近透明,嘴却是青紫,掀开眼皮,珠色发灰,瞳孔散大,再一探脉,脉象浮散无根,陈候不应,时快时慢时无,竟是元气离散之象?!
“小祖宗,别给我出这种难题啊——”张太医急得几乎口出恶言:妈的,每次老子倾尽全力前脚才把你从鬼门关拉出来,后脚又变着法儿的给自己吃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往死里作。“你哪里是张子游的业障,是我的业障!不对!是我们两兄弟的业障!一个出家当和尚,一个快被你先折腾死了!我们都行将就木了殿下,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
张太医一边碎碎念抖开针包,一边细致寻摸着探穴施针。好不容易赶上来近身辅助的小医助听着自己师父大逆不道的狂悖念叨,还以为他是准备用自己最拿手的针灸把安王殿下剩下的一口气儿给扎没了。
好在安王现状看着惨,像一只濒死的刺猬,小医助还是知道那密密麻麻的金针把安王那只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儿给理顺了。
只是安王这一次的境况,却比五年前更凶险。五年前能抢回来,这一次张子容却没有多大的信心。他面沉如水,施完针已经浑身汗透。好容易一口气喘匀,张太医还不得不承认:比起五年前,医术精进了多少感觉不到,体力跟不上了才让他真的感叹廉颇老矣。
建业帝一直在外踱步,直到听到福寿轻唤了一声‘皇上’提醒自己太医已经施完针,连忙迎了上去。
“怎么样?!景庭这是?!”
“中毒,南越千金髓,皇上,这是南越术士所炼,有没有解,还是请李阁主过来一问吧,老臣只学正统医理,这种江湖术士的东西,所知不甚详实。还有……”张子容闭了闭眼,喉咙有些发紧:“悬赏求医吧,臣下这次,连让殿下睁眼的把握都没有了,只是金针调息争取几日,江湖之大,能者众多,得快——”话音未落,竟是一阵眩晕,若不是福寿公公眼疾手快,一把老骨头都得摔折了。
“张太医——”
“老臣无事,只是年事已高体力透支而已,歇息一会儿便好……”张子容气喘吁吁,冷汗涟涟,被扶坐在软凳上,摆手都勉强。
“去宣天章阁阁主李徽——”建业帝揉了揉额角,早朝的双龙夺宝金珠冠还戴在头上,压得他脖子似乎都抬不起来了,“再传朕口谕,悬赏求医,着三司州府各处人马相携!”
福寿领命匆匆退下,建业帝步履迟滞,在白皇后曾经的妆镜前坐下,自拆金冠,一小宫侍赶紧上前,被他挥退了。
曾经白氏在时,他下朝若无旁事,就喜来这慈明宫,她为他脱冠,更衣,抚平紧皱的眉头。夫妻十二年,直到她离世,她都是初嫁自己时的模样:温柔细语,体贴入微。两次疾言厉色,一次是两个孩子出生,一次是离世前。
“镜瑶……”建业帝不湎色,也不专情,对所有宫妃似乎都一样,可白镜瑶是他第一个妻子,是太子妃,是后来的皇后,他理应待她更亲厚更不同,以前只觉得是因为这,他喜来这里。而今睹物思人,竟觉得五脏六腑都是空的,帝王无助孤独,说出口有强说愁的矫情,而唯一知他懂他的女子,已经不在,原来他早就怕来这里了。
他脱冠换簪,换下冗沉的金丝点珠九龙袍,披上一件素青色的夏衫,稳了稳心神,走出更衣间,沉着道:“太子如何?”
“和以前一样,明明无碍,却一直昏迷……”张子容咬到了舌头。
“天章阁李徽,参见皇上——”
幸而李徽觐见打断这场对话,否则张太医觉得自己可能还会咬到舌头。
李徽,虽是看天问相的占卜术士,却是地位尊崇的天章阁阁主。天章阁是天家所设,因阁里人事特殊,阁主也是江湖招揽,是天子近臣,却不设品级算不得官。无品阶才是最大的品阶,除了皇帝,李徽不受任何人制约,甚至偶尔,三司也要为他服务。
“张太医~”李徽朝张子容微微颔首,为君分忧几十载,两人是老相识了,只是张子容白发老皮银须,李徽白发嫩面无须,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白眉一展竟有飘然出世之姿,是个年纪成谜的妖孽。
“哼!”张子容仗着脱力白了一眼。
他和张子游一样,和这个妖孽不对付。若是他哥在,两人合力估计可以和这个妖孽掐上一掐。
“老东西果然是老了,施个针竟累成这样。”李徽终年一件白衣,似乎不知冷热,白发也只一根红绸半束,夏风一过,衣袂飘飘,骚包无比。
张子容给了他一个‘你行你上啊’的挑衅眼神,再不答话。
“是千金髓——”李徽俯身嗅了嗅安王身上的血腥气,面无表情道:“无关者退下,皇上,张太医,里间叙话——”
宫侍都依言退下,小医助也被张子容的眼神遣走,吵归吵,这两人大事上却从不含糊。
“殿下这次给自己下够了本,还专挑这无解的毒,神仙难救……”李徽收敛了刚刚的讥诮,朝张子容拱手敬服道:“张太医辛苦!”
“神仙难救?!李阁主你也……”建业帝脑袋又嗡嗡作响了。
“李徽不过会些星术皮毛,药理并不如张太医,”他从随身的小银炉里拿出了一颗红丹:“张太医施针理气,这颗丹丸也只是稳健一时心脉,帮着延续些时日。不过千金髓来势汹汹,草民挂卜问天,却是寻常得很,安王天子血脉,星宿无异,想来这劫也能逢凶化吉了。”
张子容验完李徽递来的药丸,闻言白眼翻上了天。“却是好药,李阁主拿得出这样的宝贝,为什么还要当个江湖骗子呢?!”
“子容无礼!”建业帝得了李徽一番宽心,心里石头微微落地,感激还没脱口,便听得张太医口说无状,只得强装薄怒,轻叱一声。
“他哥再无礼的话我都听过,子容兄还是宽厚多了……”李徽并不恼,甚至展颜一笑。
他忆起十五年前的那个血月夜,张子游青筋暴涨,掐住自己衣领咬牙切齿:“一胞双生,几乎就是前后脚,五星连珠,大吉天象,两个都是个顶个的好孩子,偏偏你报喜又报丧,说什么血月突现,祸世妖孽,两个一模一样的婴孩,凭你一句话,一个天一个地,白发嫩皮,若说妖孽,那也是李徽你!”
一胞双生,在普通人家便是双喜临门,可皇家,是大禁忌,何况两人一模一样,凡眼难辨,个顶个的好?!一样的面皮一样的性情一样的优秀?!那便是灾难,是祸乱,是争与兵,是国祚将衰。
他得天子敬重,就得替天子忧所不能忧,皇位只有一个,安王降生,偏逢血月突现,至阴至寒之相。他是天章阁的阁主,尽管张子游张子容那样一步一个脚印出仕自信能掌握命运的人不齿他装神弄鬼,可这也是他的学以致用,他看到的是邪气盛,戾气强,山河悲鸣的画面,他就得阻止。
孰对孰错呢?!
三个人陷入了沉默,十五年对他们来说,恍如隔世,却近在眼前。
那天是四月十五,张子容指挥产婆接生,那天可真忙啊,皇后几度昏厥,全是他指导女医施针回转,好不容易两个孩子出生,他一身污秽刚刚收拾完,就听见了他哥和李徽激烈的争吵。
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和中秋一样圆,红色的。
然后就是群臣惊惶,力图规劝皇上舍掉安王,不管是不是血月祸世,一胎双生,一个模样,他们都不能接受。他辛苦接下来的孩子,皇后折了半条命,他哥觉得这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们三,护着那个生来便要被舍弃的孩子,僵持不下,他还记得,那个沉默又温驯的皇后,红着眼,意欲一命抵一命,换下自己的孩子。
最后还是李徽站出来,他白衣红绸,目光如冰,拿出匕首,剁下了安王的两个小指。
两个孩子,同时啼哭,而那从安王降生便红如血的月亮,竟在他们啼哭的时候,渐渐淡去了。
他和他哥觉得荒唐,穷尽力气却无法自圆其说。皇后悲鸣,可她身为一国之母,安王是骨肉,平王也是。比起他们兄弟两,她更快接受了血月祸世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