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殿。
忠明侯柳希济一直在偷偷拭汗,刚刚在殿外候朝的时候安王竟主动和自己打招呼,招呼了一声侯爷,耳语了一句“教女有方”就似笑非笑的走了,惹得群臣好一阵骚动,看自己的眼神都躲瘟一般。
柳希济一直是大齐逗闷子吉祥物一样的存在,人人都道他是拿着三品侯爷禄,做着七品宗正官,若是要添个横批,大概是:有个好爹。武不承宗文不显的他能进文官咽喉部门宗正司,便是最末的七品管勾,凭他的能力也有些抬举了。
庸碌无能,和安王还看不出敌友,毕竟安王对人笑,可不是看你胎投的好像个吉祥物,安王爷只喜欢做让人重新投胎的活儿。本就没几个知心朋友过命同僚的柳侯爷,此时只觉自己是风狂浪高海里的一艘破船,孤立无援,说完就完。
担心脑袋朝不保夕的柳大人朝事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就差把“教女有方”四个字大声咂摸出来,他看了看左上首的安王殿下,长身玉立,姿容出尘,比之右上首的太子平王有些过于清瘦,一胞双生子,太子温润平和,安王尖刻肃杀,明明是一个模子,却能一眼分辨。
柳希济是宗正司管勾,虽不大堪用,好歹管理皇亲九族的生婚丧娶,太子已经立妃入主东宫,安王……安王盛名之下,无人敢嫁。皇上曾在太子婚宴上玩笑一句“景平婚事落定,景庭既已开宗立府,也该给王府寻一个王妃了”,吓得好几个家有待嫁女的吃酒臣子当场噎昏了过去。
想着安王殿下的意思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是要给自己当女婿,彼时建业帝又龙威显赫的一声“安王,你可知错?!”,柳希济心里一梗先行跪下。
不过天子盛怒,安王错没错不打紧,大家一起跪呼“皇上息怒,保重龙体”是正经。
柳希济跪在角落,战战兢兢的抬眼,看着建业帝糊了安王一脸折子。
明明是跪着的人,却腰杆挺直,七八本奏折兜头抛下,不躲不闪,锐利的装刊角业划过白白的面皮,瞬间便留下了红痕。
太子拾起奏折粗览一遍,眉头一蹙,俯首间眼里寒芒一闪而过。他也保持着跪姿,圣怒之下第一个开口:“父皇,既是宜州郡守死柬御前对质,对与错,还是先宣王衢进殿吧!”
太子和皇上身边近身伺候的福寿福公公一对眼,微微颔首。福公公和皇上耳语一番,便凛了凛嗓子,一抖拂尘:“宣宜州郡守王衢,宜州护军王雍进殿——”
王雍,便是王衢的父亲,是这场廷辩里最难啃的骨头。
尽管是把老骨头了。
王雍年逾七十,四十才得这么一个嫡子,虽子女有七,儿子却只有两个,庶子比王衢年长,世家里面庶子长于嫡子是大忌,也不能承宗,若不是王衢的出生,这个家主之位便要落到王雍的兄弟手上。打王衢出生,他便含到了家主这个金汤匙:天上明月海底珠,王衢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失手过。
而这一次爱子当真“失了手”,王雍不管这是皇上的制衡阴谋还是安王的独断专行,喋血护犊的他都不打算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一袭三品缂金青蟒护军服,一根开国皇帝御赐金手杖——‘国柱’,王雍不仅享有世袭护军爵位,最惹眼的还是这耀眼如新的金蟒衔珠手杖。
大齐立朝三十载,却是用了十年时间结束前朝分裂乱局,三大世家:宜州王氏,沥阳秦氏,胤川白氏是中原三大世家,历经三朝百年不倒,门生幕僚遍布大齐朝政血脉,权利、财力最盛,又以宜州王氏为尊。
自打白皇后去世,胤川白氏也逐渐在朝中隐退,专心在西北做起了商贸,富甲一方。沥阳秦氏因上任家主内斗也元气大损,渐渐没落。唯宜州王氏,树大根深,野心勃勃,家主王雍功不可没。
王雍当年追随先帝,阵前杀敌给兵,阵后买粮给银,万贯家财奉献,无数门生牺牲,得封了大齐唯一一根国柱金杖:上可打邪贵奸吏,下可杀黎民百姓。
今日王雍持杖上殿,还未给皇帝磕头,断不敢受的建业帝忙不迭的从龙椅上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将王雍扶起。
“护军不可,护军不可呀!”建业帝不惑之年,和这王雍差着辈份,偏这老东西拿着他老爹的杰作,帝王两膝也有些软。
建业帝是个普通皇帝,没有老爹的叱咤风云,也没有两个儿子的深沉机敏,他没有野心,一个没有野心的皇帝,震慑不了外族,平息不了五内,还让自觉勇谋的不少人生出取而代之的心,偏偏横空出世一个安王,手段狠辣绝不拖泥带水,行事诡谲常常意想不到,这些年死的死,伤的伤,告到皇帝那里的折子飞成雪,可刑狱司总能拿出确凿该死的证据。今天不少吃了暗亏的人都在等着王雍用这金杖把活阎王打进地底下呢。
“老朽行将就木,享了多年皇恩本不该拿这金杖说事,可老身仅此一根独苗,若是拿着他贪墨的证据三审既定,老身绝不多言,可安王殿下断其手捣其舌,手段阴损,先斩后奏,枉论君臣公义。老身不服,还向皇上讨要个公正裁决!”王雍剁了剁手中金杖,眼灼如火:“今天老身执杖死谏,先帝看着,皇上看着,群臣看着,天下之人皆看着!”
“本王断其手,是因为他手伸向了不该伸的地方,捣其舌,是因为他对本王出言不逊,贪墨?!本王虽挂职刑狱司,可主簿是范良,本王一向只做从审旁听,何况……”薛景亭早已起身,他揉着脸上的红痕,移步到一直颤抖的王衢身边:“教子无方的王护军你,凭一根金杖便敢上殿质问我父皇,君臣公义?!见圣人而不跪的老东西要什么君臣公义?!你老糊涂了?执杖不跪是皇恩,也是你不臣我父皇的心意啊——”
“放肆——”温吞斯文的建业帝一声暴呵,“国柱加身,见天子而不跪是皇恩,也是皇命!朕还没有问你,也没叫你起来,去你的位置上跪着!范良!你来说——”
群臣已经悉悉索索的议论开了,范良从兜里拿出了当天真言堂书丞密密麻麻的问审录,视死如归的呈了上去。
真言堂书丞元真,是有名的死脑筋,犯人的一言一行都记录在册,便是生理不受控制的放屁打嗝,他都会在旁边批注,非常的直白不生动。
皇上看到那句“王衢醉态迷蒙,眼露流光,右手玩亵安王面”的时候,神色古怪的看了自己的小儿子一眼,心想怎么只是一剑剁手而没有一剑穿心。
“王护军,你过目,顺便问问你的好儿子,里面可有错漏,可有冤屈,还有……”建业帝忍着薄怒:“朕倒是不知道,刑狱司从什么时候起,牢饭还给酒喝?!”
范良哑巴吃黄连,磕头认罪,主角还没受罚,他当头一棒,被罚了一年俸禄。
群臣议论声更大了,王雍却是一颗心埋进了土里:他收敛羽翼,一直小心谨慎,这次王衢被捕,不过赔点银子革去官职而已。王家虽有钱,可门亲幕僚者众,要想让这些门生办事,自然要花银子打点,家族庞大,维系难艰,从他孤注一掷勤王的时候,便想过怎么收回自己的牺牲。只是今日,因为一桩小小的贪墨,牵连上了安王,都城在皇帝眼皮底下,他从未着手打点,还想着让自己这个儿子学着吃点苦头教训,以后好承家扩业。
王雍看着手中的问审录,又往群臣里面扫了一眼:谁好心办了这坏事?!
只这一扫,好几个王系官员垂下了头,他们群情激昂的讨罚奏折,此时像燎着屁股的火种,都在想着如何自保,哪里还敢替王家出声。
王雍手一抖:完了。
他僵着面皮,努力让自己镇定,跪地嗑首道:“请皇上恕罪——”
建业帝挥了挥手,头疼道:“下去吧……”国柱加身,罪不及亲人,他无可奈何的叹道:“褫夺王雍王衢爵位,官职,贬为庶民,贪墨案,范良重审,国柱……朕要收回!”
众人还没来得及山呼万岁,便听得福公公一声惊呼:“皇上,安王殿下吐血晕过去了——”
群臣一阵骚动,皇帝还没走近自己小儿子的身边,太子也是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快宣太医!!快宣太医!!”建业帝目呲欲裂,他是个没有太多欲望的皇帝:他生来便拥有了这至高无上的权利,有了三宫六院的美人,却从不沉湎任何一个,。政事他按部就班,子嗣他顺其自然,从立太子妃到为帝前后二十五年,他只有皇后给他诞下的这一对双生儿子。
金杖仓促间落地,一声脆响,在这纷乱的乾坤殿上没掀起一丝涟漪。柳希济看着乾坤殿殿顶上的黑白八卦象,仿佛看着安王云淡风轻的执手一挥,这朝局便搅浑了。他轻而易举便折了宜州王家,想着候朝时安王对自己的特别关照,柳希济目瞪口呆,背脊发凉,退朝时几乎是被人群裹挟着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