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饱神虚。
夏航不愿意出门溜，大概一整个下午没休息外加心情一起一落，吃饱了就直接躺进沙发里懒得动弹了。
陆航把碗盘收进厨房，洗涮干净后出来发现窝在沙发里的人已经睡着了。
夏航整个人窝在沙发里，双腿曲起，膝盖顶在胸口，额头抵住膝盖，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胸口，而她一个人只占用了沙发的一半——这是一个防御性很强的睡姿，只有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才会恨不得把自己整个身体都卷巴卷巴藏起来。
陆航瞬间放轻脚步，从卧室里拿出一块毛毯出来。
毛毯轻轻的落在夏航身上，她睫毛轻颤，像是没有深睡，仿佛也知道自己睡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又懒得睁开眼睛。
陆航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在他以为夏航已经睡着的时候，对方却抱着睡意含含糊糊的喊了一声：“陆医生。”
“嗯。“陆航应了一声，等她说，可等了好半天，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陆航：……
这一次是真睡着了。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陆航下意识的看了夏航一眼，还好，没被吵醒。
夏从煜站在门外，准备第二次按门铃时，门开了。他把伸到半空的手插进大衣口袋，看了陆航一眼，侧身向屋里走去。
陆航把门轻轻关上：“吃完饭估计困了，我洗个碗的功夫就睡了。”
夏从煜点点头：“麻烦了。”
陆航：“晚上吃了三大碗，我都怕把她撑着难受。”
夏从煜惊讶道：“这么多？在家只吃一碗就说够了。”
陆航：“现在要把她叫醒吗？”
夏从煜看了看夏航：“等会儿吧。”
连襟俩简单的聊了两句便没了话题，两人各自占据沙发一边对着中间睡着的人开始干瞪眼。
聊天，怕吵到睡觉的人。不说话，气氛好似有点怪异。以前，陆航倒没有这种感觉，每一次见面都能聊上几句，不说话坐在一起也没有现在这样好似尴尬的气氛。而现在之所以有这种感觉，大概是因为这位准姐夫在这几天突然又多了‘夏航父亲’的身份，让他瞬间有种撬走人家闺女的不厚道感。
好在夏航的睡眠质量并不太好，十几分钟便醒了过来。
和以往一样，一睁开眼就习惯性皱起眉头观察四周的环境是否安全，陌生的环境总会让她眼里多几分警惕，夏从煜其实不叫醒她的原因除了让她多睡一会儿之外，主要还是怕她突然在被拍醒的情况会下意识的先攻击人。
最起码，他还记得自己的手指被无情的掰过——真的非常疼。
“醒了。”夏从煜走过去，抓了抓她的手。挺奇怪，夏航的手无论在多暖和的环境里，总是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像是一条永远也捂不暖的蛇。
夏航皱起的眉头松开了些，她原地坐了一会，感觉自己清醒了，才想起自己在哪里，然后奇怪的问夏从煜：“你怎么来了？”
夏从煜：……
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不回去了。
事实，夏航确实不太想回去，她愿意和陆航呆在一起。第一次喜欢别人，夏航不太懂怎么去表达这份喜欢，只想跟着自己的心走，想随时随地看到对方，想每分每秒和对方呆在一起，还有……想和陆医生接吻。
夏从煜是过来人，心里明白这丫头的心思，再者夏航整张脸无一处不向别人展示着‘我不想回去’五个大字。夏从煜那种老父亲的沧桑感立马又提上了心头，他想了想，斟酌了一下自己的用词才开口：“刚好来这边办点事，就顺便过来接你。陆航忙了一天也要早点休息的。”
夏航哦了一声，扭头看了陆航一眼，那小眼神哀怨极了。
陆航笑道：“早点回家休息，以后想我……做的饭了，给我打电话，我可以去接你，但记好了自己千万不能乱跑。”
“嗯。”夏航像是就等这句似的，听完之后立刻眉开眼笑，心满意足的跟着夏从煜走了。
夏从煜：……
这点出息。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城市的路灯随着弯弯绕绕的高架一直蜿蜒到最深处，各个商业娱乐场所门口亮起了五颜六色的灯光，路边的树上同样闪着五彩缤纷的LED灯，火树银花的烘托这座城的美丽与繁华。
西街这块本就属于凤城的富人街，夏航从没有在晚上看过这么漂亮的夜景，此刻趴在车窗前更是看直了眼。
从高架下来，路过一片商业街，夏从煜把车驶进某个地下停车场，并没打算直接回家。
“怎么了？”夏航扭过头一脸问号。
夏从煜帮她解开安全带：“带你逛逛，走不走？”
那当然是义不容辞的。
夏从煜带夏航进了商场，商场一楼被各种黄金珠宝饰品专卖店占据，夏从煜也不着急，抓着夏航的手挽到自己胳膊上。一家一家的带她看着。
漂亮的首饰对女孩子来说总归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夏航也不例外，透明干净的柜台里摆着各式各样精致的饰品，让她一时看花了眼，看哪个都喜欢，可喜欢归喜欢，穷习惯的夏航还是下意识的没有特别想要得到。
逛了好几家珠宝店之后，夏航终于在一家柜台前停下了脚步，被里面的一条项链吸引——它是一条向日葵项链，样式和陆航的微信头像差不多，款式非常简单精巧，花蕾外排着许多钻，充当向日花瓣。
“喜欢？”夏从煜站在一旁问。
做导购员基本都会有一双火眼金睛，她只看了一眼夏从煜，就对他身上衣服手表的牌子了如指掌，再者这男人的气质风度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当下一点也不含糊，挂上了职业性微笑口若悬河的介绍起来。
夏航的目光在价位牌上一扫，当即被一连串的0吓得差点咬到舌头，狠狠的摇了摇头，一脸拒绝道：“不想要。”
夏从煜笑着摇摇头，直接把卡给了导购：“就这个。”
夏航惊道：“你疯了，这么贵，你还买，钱烧呢。”
夏从煜看了夏航一会儿，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心疼，又似不忍：“没事，爸爸有钱，你喜欢什么我都会给你买。”
导购：……
原来是父女，还以为……
夏航不笨，感觉夏从煜突然带她来这里买东西肯定有他自己的目的，可一时半会她也没反应过来，只能若有所思的看着导购员把那条项链放到一个精致的盒子里，交给了她。
接下来，夏从煜把她带到了二楼女装，只要夏航试过的衣服通通都买了单，品牌店的衣服，每个吊牌价都让夏航看的心惊肉跳，夏从煜却买的不亦乐乎，衣服买好了买化妆品，生怕钱花不出去一样。
夏航大字不识，可对pos机上刷出来的票单帐目算的清清楚楚。一个晚上都在消费，终于等到坐回车里时，夏航连忙把袋子里的小票放在一起，开始清算起来。
夏从煜好笑道：“别算了，小钱而已，只要你开心就好。”
小钱而已……
夏航好奇的问：“你有很多钱吗？”
夏从煜：“养你绰绰有余。”
夏航：“……那你今天带我买这么多东西是什么意思，证明你养我绰绰有余？”
“不是。”夏从煜纠正道：“爸爸就是想让你明白，你以前那种生活根本不会再出现了，现在你已经有了全新的生活，你想要什么爸爸都可以帮你实现…而以后你会有很多选择，但我希望你做任何选择时都应该好好想想，有可能还会有更好的在等着你，而不是因为现在一点喜欢你就迫不及待的去选择，那么，之后要是遇到更喜欢的就只能后悔懊恼。”
路边偶尔有车开过，灯光穿过车窗从夏航脸上一闪而过，夏航没有说话，盯着小票发了一会呆。
“我明白你的意思。”夏航沉默过后把小票扔进袋子里，扭头看着夏从煜的眼睛，用十分认真的语气说道：“你嘴里更好的标准是什么呢？如果更好的后面还有最好的呢？那我是不是一辈子都要在比较和懊恼。或许人在年轻的时候确实有很多选择，但我只想选择我想要的，而不是最好的……还有，我喜欢陆医生，不管你们怎么想，这就是我想要的。”
夏航说的很平静，语速保持着特有的稳定，但每一个字都透露着一种无法动摇的坚定，他跟夏从煜说这些，并不是征求对方的意见，只不过就是告诉你一下，至于你怎么想，她根本不在乎。
夏从煜虽然错过了夏航十二年，但知道夏航这狗脾气跟他还是一个样。
多说无益，有些事情不如顺其自然，说不定你认为很喜欢的一个人，会在某一天说某一句话或做某一件事的时候，你突然发现其实自己根本没那么喜欢，从而释怀了。
再者，能够从一而终，保持初心。
也好。
夏从煜没有再说什么，他既不是什么老顽固，也没有遗传旧社会的封建思想，无非就是觉得夏航确实年纪太小，还没到谈恋爱的年纪罢了。
一路上，两人并未再说什么，直到了家门口，夏从煜见夏航的情绪似乎一直都不太高，只好再次斟酌了一下语句；“夏航，其实刚才我说的那些并没有别的意思，你说的也没错，无论你喜欢谁，选择谁都是你自己的决定，爸爸都会支持尊重你，只是……你有很多年不在我身边，爸爸也有私心的，就想着你能在我身边多待几年，让我好好保护弥补你。”
夏航大概还没有习惯和别人怎么面对面的谈心交流感情，对于夏从煜一番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只是简单的回应了一个“嗯”字便打算打车门下车，却又被夏从煜拦了一下。
夏航：……
你到底还有多少话要说。
夏从煜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交到了夏航手里:“这张卡本来就是给你办的，那时我还担心一直往里打钱是不是再也不会有人花了，看来是我多虑了…现在我把它还给你，还是由你保管，密码是你的生日。”
夏航侧了侧头，似乎有点好奇：“我生日？”
“嗯，你生日。”夏从煜接道：“不记得了吗？元月三日，就是明天……所以今天给你买这么多东西，算是提前给你买的生日礼物吧。”
夏航很惊讶：“……明天是我生日吗？”
“嗯，明天不仅是你的生日，还是……你妈妈的忌日，所以夏航，明天我想带你去见见你妈妈，好吗？”
夏航愣住了。
明天还是她妈妈的忌日，竟然跟她的生日是同一天，真的是这么巧，死都赶在同一天？难道还是她故意的？
夏航咽了咽口水，有点艰难的开口：“她……是怎么死的？”
“抑郁症。”夏从煜说：“你走失后她就崩溃了，后来时间越久，找到你的希望就越渺茫，她终于坚持不下去，不想活的那么痛苦……自杀了。”
自杀了……是自杀，
夏航没想到，走失后，原来活的痛苦的不止她一个人，最起码，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的亲人们和她一样，承受着相同的苦痛。她的妈妈如此，那她的父亲亦是如此吧。
这个消息突然让夏航有些难过，以至于当她躺会房间的大床上时，她都没有从‘母亲是因为她走失而承受不住痛苦所以自杀’的消息中缓过来。
怎么就承受不住了呢？
夏航翻了个身，目光落到书桌上的小盒子，盒子里是今晚夏从煜给她买的向日葵项链。夏航眨了眨眼，看了那个盒子一会儿，最终还是爬了起来，走到了书桌边。
她把盒子打开，那颗向日葵吊坠便出现在她眼底——向日葵追逐太阳，向往光明，是一株让人觉得温暖又无法拒绝喜欢的植物。
夏航的拇指轻轻的在上面划过，冰凉的触感并没有想象中温暖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夏航略感失望。
其实项链本身对夏航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真正吸引她的无非就是陆医生的微信头像和这颗吊坠非常相似。夏航想了想，拿起手机点开了陆医生的头像，把这颗吊坠拍下来发给了他。
发完信息后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临近十二点，顿时又后悔，怕自己打扰到了陆医生休息。只是她还没有后悔结束，手机便“叮”的一声响了起来。
陆航这次没有发语音，只回复了三个字——还没睡？
刚好，夏航看懂了。如果，再多发几个字，那可能真的就理解困难了。
夏航其实很想用汉字回复，现在她不太想说话，可很遗憾，汉语拼音这门课她没有上过，于是，她只能对着那三个字看了一会儿，关掉了对话框。
陆航靠在床头，看着对话框上方的‘正在输入中’显示了将近半分钟，最终还是变成了他备注的‘小夏航’状态。
陆航：……
憋了半天也没有憋出一句话出来吗？
他想了想，干脆调出通讯录，拨了过去。这一次，对方没有犹豫，几乎是秒接，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吵到隔壁的人。
“喂，陆医生。”
“项链不错，老夏给你买的？”
陆航的声音也顺着低了下来，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懒洋洋的低沉，非常好听。
夏航点了点头，发现对方看不到，又赶忙‘嗯’了一声：“不止这个，还给我买了好多衣服和化妆品，最后他还给了我一张卡。”
陆航笑起来：“所以你现在是兴奋的睡不着了。”
“不是。”夏航立刻否认：“刚开始竟顾着惊吓了，毕竟每一样都很贵。后来，老夏告诉我，明天是我生日，还是我妈妈忌日，都没轮到高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才道：“夏航，你是不是因为现在你爸爸娶了陆澜，组成了另一个新家，所以无法接受。”
陆航说的是你爸爸，而不是老夏。有种让夏航不得不面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每个人在夏航面前似乎都会刻意的避开这个话题，他们会自认为的觉得她肯定排斥这件事情，所有的相处都会变得小心翼翼，怕已经伤痕累累的她再次受到伤害。
陆航知道，夏航没有这么脆弱，有些东西放在心里沉寂，时间久了，就会变成沉疴痼疾，从而久治不愈。
陆航希望夏航能直面这件事情。
而夏航其实对这个话题并不是太介意，她没有什么觉得接受不了的想法，毕竟在她的记忆里并没有和母亲相亲相爱的场面。
就算有，也忘了。
没有亲身体验过日积月累的亲情，本就是一个概括印象，能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充其量就是别扭而已。
夏航别扭的不止是陆澜，夏从煜亦是如此，所以他对陆航问的问题表示了否认，就是觉得他们现在是自己的亲人。既然是亲人，就没资格享受她动不动就对人爱答不理或是冷笑的待遇，毕竟这般待遇是对以前那班人渣展现的。可是夏航现在一旦脱离了那帮人渣，反而多了一些顾虑、拘谨和害怕——她害怕夏从煜突然有一天跟她说：“其实这是一个误会，你不是我的孩子，所以你从哪来还是回哪儿去吧。”
害怕她的那些爷爷外公们有一天知道她曾经小偷小摸又撒泼耍赖的一个人而无法接受，更害怕夏从煜会喜欢小宝，喜欢陆澜肚子里的宝宝，而不喜欢什么都不懂不会的自己。
害怕夏从煜最终不要她，让她又回到以前那种看不到希望的生活。
害怕多了，人就会变得特别小心翼翼，想找存在感，又想降低存在感，变得矛盾而痛苦，变得古怪而乖僻。
夏从煜捧着一杯牛奶安静站在夏航房间门口，他本来担心孩子今晚听到了她妈妈的事情会影响心情而睡不好，所以特意给她温了一杯牛奶，只是当他走到门口时，刚好听到了里面的通话声音，于是他鬼使神差的放下了敲门的手。
接下来，便让他听到了全部通话内容。
夏从煜没有敲门，而是转身下了楼，客厅里的灯没有开，外面的路灯从窗外打了进来，带起了一点微末的光亮，他把牛奶放到餐桌上，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用手掩面，轻声的抽泣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