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荣紫苑平素用来待客的小厅内,这个时辰依然灯火通明。
坐在上首的老夫人手中端着绸布袋包裹的紫金手炉,耷拉着眼皮子,听着堂下几人的絮絮叨叨。
老太太是定远侯府一宝,未出阁时是上汤郡主,后来嫁给了名不见经传的巫马聪,一路相夫教子,见证了巫马聪从个前锋小将一步步成了御前亲封的定远侯,还生了一个儿子巫马鉴,和两个养得娇滴滴姑娘。
巫马鉴后娶了长乐府的嫡女,生了个嫡子——巫马良策。后来巫马鉴率军出征,战死沙场,留下定远侯府一众女眷,还有一个豆丁大的小世子。
定远侯府是武将出身,门风武烈,巫马良策十六岁想从军,被老夫人逼着娶妻,不娶媳妇便不能上战场。按老夫人的话来说,巫马家的独苗苗总不能在巫马良策这一代给断了。巫马良策被逼无奈,只能挑门当户对的姑娘成亲。
皇上一听说顿时乐了,亲自赐婚,将郑府的嫡次女郑怀云许配给了他。当时这桩婚姻当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巫马良策十六岁,郑怀云才十岁,尚未及屏,这婚事简直荒唐。但是殿前赐婚岂能抗旨,巫马良策不情不愿地将十岁的郑怀云娶进了门,然后从军去了。
如今巫马良策年近二十二,郑怀云如今也已近十六,出落得亭亭玉立。
按理来说,这小夫妻久别胜新婚,可是自打巫马良策班师回朝以来,定远侯府就日日鸡犬不宁。
老夫人放下了手炉,垂眸瞧了一眼瓷盏中浮沉的碧色茶叶,端起了杯子,没看端端正正坐在下首的郑怀云。
跪在偏厅前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捻着帕子啜泣道:“求老夫人给妾身做主啊。妾身的孩子还不满两个月,就这么没了,这可是侯爷的第一个孩子……就算是大夫人,也不能这么待我母子……求老夫人给妾身那可怜的孩子主持公道。”
郑怀云神色安然,转头看着外面浓重的夜色,眸子里清清淡淡的,不见任何情绪的起伏。
堂前跪着的这位,是侯府三个月前接进府的小妾,名字叫做沈珺瑶。巫马良策也是三个月前刚刚回京,两人一别三年,她本是欢欢喜喜出门接迎,谁知却亲自接回了一个妾室,也不知巫马良策是为了羞辱她,还是为了羞辱郑家。
老夫人抬眸看了她一眼,问道:“郑氏,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郑怀云回头,打量着哽咽不止的沈珺瑶,不卑不亢道:“这件事还是早些了了,妾身还要回去照顾岚儿。”
老夫人端着茶盏问道:“那你说说看。”
“和离如何?”郑怀云说道。
沈珺瑶被吓出一身冷汗,呆呆地跪坐在地上,一时间不敢说话。
老夫人眼皮轻轻动了一下,眼底有些冷光:“你可知你再说些什么?你与侯爷是殿前赐婚,岂能和离!”
“若是老夫人允了,侯爷自会想办法让皇上答应。”郑怀云云淡风轻地说道,“如今郑家并非六年前那般如日中天,皇上对郑家猜忌,侯爷因郑家军饷克扣一案,与之结下了仇怨,眼下正是打压郑家的大好时机。妾身不受侯爷厚待,被离弃是迟早之事。即使空有侯府正妻之名,今后府上也是沈夫人李夫人柳夫人不断,倒不如和离了,眼不见心净。”
“那可是你出身的娘家。”老夫人声音微沉。
“老夫人心知肚明,妾身与家姐虽出身郑家,可不过是郑家在宦海纵横捭阖的筹码。家姐与余佴大公子和离后,郑家将家姐与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拒之门外,将其从家谱中除名驱离。妾身大姐被除名后惨死陋室,其中有多少是妾身这娘家的手笔,犹未可知。”
郑怀云字字珠玑,神色清冷:“妾身自幼寄养在乡下,十二岁被领回郑家,对于郑家所谓的养育之恩并无感受,若是侯爷能借此打压郑家,也算是替妾身报了家姐之仇。”
“这事儿你可与良策说过?”老夫人拢了拢衣袖,看着郑怀云问道。
郑怀云整了整衣袖,轻笑道:“侯爷风流,日日宿在莺巢燕垒之地,妾身想见一面难如登天,哪能寻着时机与侯爷讲。今日若不是沈小娘小产,怕是根本找不到借口请侯爷回府。”
“你这是承认沈小娘的孩子是你害的了?”老夫人眯起眼睛。
“若是侯爷与妾身和离,这孩子就是妾身害的。”郑怀云起身,丝毫不为老妇人气势所慑,徐徐说道,“左右这孩子没了的责任总是要有个人背着的,沈小娘虽然出身红楼,但是个卖艺不卖身的可怜人,对侯爷是心心念念,总归是比外面那些倚栏卖笑的女人好。若侯爷不愿与妾身和离,那也妾身也没办法,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跪坐在地上的沈珺瑶握紧了手,死死地盯着气定神闲的郑怀云,心里满是恨意,却敢怒不敢言。
郑怀云所言句句属实,她出身卑微,有幸被巫马良策瞧上,这才被赎身进了侯府。本以为巫马良策对她欢喜,就算侯府中有正妻,也会护佑着她的。可谁知这侯府中个个都是疯子。
老夫人贵为郡主,瞧不上她的风尘气,看似慈冲温和,实则冷酷无情。这侯爷的亲娘,官夫人性子软糯,却也出身高贵,对她亦是不闻不问。而侯爷的正妻郑怀云,更是让人匪夷所思,不仅从未给过巫马良策好脸色,更是兴趣来了就刁难她。她在这侯府中如履薄冰,比在外面卖艺时还要苦。
因刚开春,这雨雪初化,她踩了雪水不小心滑倒,这才小产。但是为了争宠,她打算将小产之责嫁祸给郑怀云。所以这才拼着一口气要老夫人做主,谁知这郑怀云竟然以和离为由,将所有的谴责都堵了回去。
如果郑怀云与巫马良策和离,传出去是因为一个妾室的孩子没了,她就算继续在这侯府,以后也绝不会受宠。巫马良策要背上一个宠妾灭妻的头衔,而她也要背上媚主的骂名。真不愧是侯门正妻,一招以退为进,倒是轻轻松松把事情拨了过去。
果不其然,老夫人摆了摆手,说道:“让人扶小娘下去休息吧,刚小产,若是伤了身子就麻烦了。”
门外候着的下人赶紧带着沈小娘离开,一行人行色匆匆地从院子里消失。
“至于这件事,还是等侯爷回来再说吧,到时候该罚的罚,该惩的惩。毕竟这是侯爷的侯府,我一老太太不掌家。散了吧!”
老夫人将手炉抱在怀里,由侍女搀扶着进了后庭。